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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了断

走马观枫 17791字 2022-12-27

  一道嘶鸣响彻上空,黑马放蹄冲了出去。

  庄靖旋直将手中的鞭子掷向那个人,喝道:“疯了不是?她不精骑术,谁叫你策的鞭子!”

  江走争些给摔下去,她吃力地攥着马鬃,蹄声极近地颠簸在耳,商启怜带她撑马绝没这等速度,江走迅即返识,急忙拉紧缰绳道:“乖啊!停下来!”

  黑马横冲了几丈,又是一记长嘶,踩草减缓了速度。江走埋在鬃里浑身发抖,她让马作停,翻身而下。

  公子们跋马重新堵了上来,跟随庄靖旋陆陆续续也落了马。江走的样子稍显凌乱,见庄靖旋逼近,她并不退缩,愤道:“你们是不是有病!”

  庄靖旋原想与她致歉,但江走气势汹汹,十分之不识好歹,他的尊容上就有一丝扭曲,话到嘴边涮了味:“友人玩笑云尔,你不也没事?何必弄得彼此难堪。我相信姑娘是爱马之辈,故这骑术还须学精湛了,本公子今日好生教教你,算是赔礼了如何?”

  “贵人客气,犯不着。”

  江走反唇相讥,冷眼瞥了一匝,心知寡不敌众无法正面突破,趁他们不备调头奔向黑马。

  她即将抓到缰绳,电光之间,就被庄靖旋捉了回去。

  那只手微凉,又充斥悍力,江走在如浪的喝彩声中听到庄靖旋冷讽:

  “商府的二少夫人?呵,商晏龄娶的是青梅榭仙妓,你知道仙妓是什么吗,小嫩东西还真敢无佛处称尊呐,我不拘你是哪户官家的女儿,爷今个吩咐你陪我喝酒!我爹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封爵青周候名满大寐,这京中就没有我庄靖旋打点不好的……”

  江走突然顶他肘内,身子柔韧地兜了一圈,格开后颈的束缚,再出腿朝左下方劈扫,腿法略暴躁。

  还在逞炫自家金招牌的庄靖旋猛不防她这样一整,当即朝前踉跄了去,手脚并用地扑在草上,狼狈不堪,围观的公子顿口无言,有几个恢复反应,背过身大肆偷乐。

  庄靖旋刹时发怒,眸中似炸亮一串鞭炮,腾着两簇白火,江走见他气焰嚣张地攻过来,先是佯装怯战退了几步,然后立定,手里的土一挥,送了他满脸的芬芳:“你出门不照镜子,我帮你洗洗脸,庄公子。”

  “你——!”庄靖旋抹着脸上的泥巴,他优雅高贵的容颜竟遭到奇耻大辱,庄靖旋暴跳如雷,“死丫头片子!你们愣着干什么给我逮了她!”

  他们人多势众,三两下便把江走拷到庄靖旋的跟前,江走全身制发戒备,只听绣袄珠扣在撕扯中闷闷崩了几声——

  这声音太可怕,掠夺了江走的神思,她感觉胸前覆落一层凉意,眼睁睁看见绣袄在陌生男子的手里变烂,默了几秒,周遭率先砸声:“公子当心啊!”

  众人忙不迭作散,供两匹烈马驱驰而入,插进这混闹的阵仗。

  为首之人拎偏了马头,一张凌厉年轻的容貌示了出来,庄靖旋触目惊心。

  嘶声震醒了江走,她窘迫地护着胸前,一眼锁定跳马而来的他。

  男人的视线冻在江走的绣袄上,伸手搀住跑来的她,往尹宝瑟那一送。

  江走见他径直迈向庄靖旋:“等等,启……”

  尹宝瑟愣了一瞬,萌生了一个危险的意识,花容失色喊道:“你不能——”

  “有话好商量,商……”

  庄靖旋吓得绊倒,求饶的话都来不及措,那人目中倍杀火意,锋芒毕露来到他面前,招呼也不打,骤然一脚爆在了庄靖旋的胸膛!力劲残猛可怖至极。

  庄靖旋哼也没哼,满口的鲜血吐涌而出,跟着人飞溅了老远,场面简直碎心裂胆。

  余下的人目睹全程,无一不腿软,尹宝瑟娇容惨白:“庄公子!”她撇下江走。

  商启怜这一脚摧得太绝,非把人踹去找阎王。庄靖旋像被刀枪捅穿了胸,心堂千钧重负的痛,一向注重颜面的他此刻嘴角在不停抽搐,直往外淌血沫子。

  尹宝瑟双手战栗,音调都尖了几分:“庄公子,庄靖旋你醒醒!”人早就神志麻木,昏死了,尹宝瑟使劲把他推起,焦急道,“带他回府,快点!”

  他们手忙脚乱把庄靖旋抬上马背,火速打离了草原。尹宝瑟的袖口沾着血迹,她对此尚不上心,望向表情干练,不显一丝慌乱的商启怜。

  江走心底发毛,迈了一步:“你……”

  尹宝瑟彻底狰狞了起来:“你个没搭煞的疯子!!”她的声量盖灭了江走,霸上去攥商启怜的衣襟,“你知道他是谁吗,这个人是你能说踹就踹的吗?!你踹的是人吗!你这是要让商家毁于一旦!”

  商启怜阴沉着脸:“放手。”

  尹宝瑟控制不好情绪,只得奋力道:“庄府嫡女两年前下嫁谊王,青周候就是皇戚,你们商家日渐成为圣上的左膀右臂,青周候明里暗里动过多少手脚,他就差一纸抨劾,好送你们商家下台,你这一脚把他儿子整得半死不活,你置商家于何地?置你自己于何地!”

  “以你的立场不该说这些。”商启怜甩开她的手,“尹宝瑟。”

  “对,我是尹家人,可我有害过你吗!我……”尹宝瑟噙着泪花,指向江走,瞪视商启怜,“你就是为了要护她,商启怜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考虑过商家!”

  “你现在与我费口舌。”商启怜翻理袖口,“不若去一趟青州侯府,人是死是活有个准头了再来批我。”

  尹宝瑟无比失望,抄眸凝望江走,目光复杂。

  她发现自己真就大错特错,转身跨上马:“晋国公府有了她还真是多灾多难!”

  这一句斩钉截铁,不予任何情分,商启怜皱眉,循声而视,尹宝瑟已经叱马驰离。

  四下渐渐旷寂。江走来到他的身边,商启怜脱下外袍给她披上,江走自谴道:“抱歉。”

  “是我踢的人,与你无关。”

  商启怜吹了声口哨,黑马呼哧几把,踩着缓儿过来了:“错了要承担,但不是你的就不要乱担。”

  江走犹记尹宝瑟之言,如若商家与江家当年那般日落千丈,便是她一手铸就。她道:“你不该踢他。”

  “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踢。”商启怜拍拍马儿的鼻梁,才感觉自己的整条腿有点刺麻,他叫江走上马,“走吧,我得回府跟大哥商量一下。”

  此话一出,江走在马上几欲石化随风散:“你果然是没辙了么。”

  “对。”商启怜擒着缰绳,一个字遗言说得坦坦荡荡,江走略垂视线,看到了令人安稳的肩背。

  “一个月后是太后寿宴,百官参列庆贺,彼时冤家路窄自会逢面,我得备好保命之招。”

  “庄公子的伤能一个月养好?”

  “正是他出席不了。”商启怜后颈凉凉的,想必是江走投射下来的“关怀”,他活动几下再说,“弄不准圣上会进行询叩,一来二去铁铁的盘问到我头上来,青周候再顺水推舟一个发难,我必死绝了。”

  啊你也知道必死绝,知道你还踹!

  “江走,一个月后我若没死成,你就答应我,让我与书房做个了断如何。”

  那低冽好听的嗓音隔着平川与长风,坠入耳畔。

  她闻着枫林的飒爽,坚定掷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月后嘿嘿嘿。

  第23张:印香

  庄靖旋痛苦地嗬气,五脏六腑如被碾压。庄夫人陪在榻侧哭疼了眼,不久便惊动庄逑之。

  他审视榻上的儿子,神情不可捉摸,旁边是一群急出汗的大夫下人七手八脚在喂药端水。

  时值深夜,烛火烧得幽寂,医家再次探了脉,片晌折步到庄逑之那说:“老爷,幸是没伤了底,刚刚公子也吃进了药,能救下来。”

  最后四个字堪比誓书铁券,庄逑之如释重负,侧头望向脸色憔悴的庄靖旋,把之前在府门口接少爷的几个仆从唤到屋外,扫听了前因后果。

  某仆低头说:“老爷,钱家四公子临走前告诉小的,他离最近,瞧得真真的,商二爷那一脚确实没收力道,却是一式往偏了踢,不然庄少爷就……”

  小杂种成心踢偏么。

  庄逑之披着黑袍踏去廊下,霜气扑面而来,他融入了寒浓的夜。

  几个时辰前,晋国公府。

  “你踢了他?”

  屋内香炉未焚,商承枫一品云衫,埋眸阅览着洋洋上百言的精楷墨字,语气蕴了点心不在焉。

  商启怜不轻不重的一掌拍在大哥的卷本上,逼着商承枫抬起头来。

  “惭愧。”商启怜并不为方才那一掌内疚,见商承枫眉间成川,显念经之势,他赶忙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那我这不是用脚解决的问题么。”

  商承枫面如平澜:“所以?”

  “所以可想而知,结果不大合意。快至宫宴,哥帮我揽个法子,否则青周候要提大刀来卸我脑袋了。”

  “你最厉害,自己明哲保身罢。”商承枫从他掌底下移走书卷,没有继续阅读,静静拢着道,“不必等宫宴,该来的很快就来。”

  商启怜表情一坏,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哥救救我。”

  “晏龄。”商承枫曼然施笑,“哥有什么法子?”

  商启怜拽着书卷,目光诚恳,威风赫赫的大狼耳已经耷拉下来:“踹了人我认账,可我出事难免拖累商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的命根就紧紧系在这了,咱们要顾全大局,对吧哥?”

  “说的真是让我怅然若失。”商承枫指间倏松,书卷就嗖地飞去弟弟那,商承枫准备端茶,商启怜甩了卷本,抢先一步给人奉了上去。

  商承枫却不置一词,视线沾概在落地的卷本。

  沿着商承枫的视线,商启怜义不容辞,只手托稳茶盏,恭敬地单膝一跪,捡起书卷,放置案上,临了还掸了掸卷面并没有的灰尘,仿佛将之视若江走一般的珍宝,茶水全程高举,半滴未漏。

  “我服了。”商承枫接过茶,避开他无杂又无助的目光杀,温道,“你这副样子唯对江走管用。阿启,也不是不想帮你,就你这一脚踹的也是商家的命根,你当时力劲使多大,你说商家痛不痛?想象一下你踹你自己,你痛不痛。”

  “那我也踹不了……”商启怜神色稍表难看,他不太愿意想象,跪着说,“那厮罪有应得,我已经仁至义尽。这事瞒不成的,我不如用银子对付?”

  “你起来,我给你支招。”商承枫叩叩光洁的桌案,揭开喷香兽炉的炉帽,轻执香匙,说道,“别寻思花钱消灾,我们家穷,船也坐不起,只能在绳子上充蚂蚱。”

  大哥甚少会隐隐讽讽的说话,商启怜分析其中关窍,自我解嘲道:“我读书少,脑筋用来下面了,总之哥讲得上道,不拣当蚂蚱还是坐船舟,弟弟我愿闻其详。”

  不愧是被驯过,难得这般弭耳受教。待香匙满上香灰后,商承枫道:“你往秦楼楚馆恣意挥金,有考虑过后果么,你挥出去的均是家中血汗,阿启,商家靠你一腔豪迈大砸四方,不摊上亏空算运气了。”

  且提不得银子了。

  眼下商启怜囊中羞涩,别说给青周候府潇潇洒洒打一沓封口费,他半袋的碎银也挤不出来。

  夸得好听,他是个当官的人,结果这油水全喂了狗,官腔还没练开味,两袖清风已经不请自来。

  商启怜无济于事地抓头:“是行不通,我要真用钱了账,青周候大概会斥我一个‘滚’字然后再磨刀霍霍向我砍。哥怎么看。”

  “我看你意识不错。”

  商承枫取以香铲,研磨那一抔香灰:“庄府是名门望族,背景深厚,青周候又为大寐鞠躬尽力数十年而功臣自居,在朝中亦与尹老分庭抗礼,你是开罪不起,然实论门庭地位,此事庄公子让你三分不假,你相对给予告诫也不为过,我反倒觉得踢得挺好。”

  商启怜百思不得其解:“挺好?”

  挺好的意思是可以再来一脚吗?

  显然不是。香压小摁后,商承枫扫去炉壁的残灰,边放香篆模,边说:“我知道你脚力可以,庄公子现在不存不济,没力气泼你多余的脏水,目前庄府只会挑剔你‘踹他’之责,从而避谈你‘为何踹他’,便是这点尤为关键。”

  商启怜推究道:“我去跟庄逑之说‘你儿子觊觎我妇人’啊?”

  “怎么可能。”商承枫添香料于香篆模面上,再取香铲,来回捣抚均匀,脱模,“你有碍观瞻,不宜现身,就不能让旁人代替行话么。”

  商启怜这厢被他大哥牵着鼻子走,已然分不清东南西北,瞧着喷香兽,说:“大哥有人?”

  “我荐你一人。”只见香炉中有三瓣竹叶浑然而成,最后点火焚之,合上香帽,涓涓烟水松柏气,字字墨珠云间起,甚静甚雅,商承枫偏眸,说道:

  “谊王。他妻室不正是庄府嫡女吗,你去露个面,请谊王关照几句,让谊王妃闲了走走故家,与青周候点拨个几声,譬如‘家丑不可外扬’,又如‘是非自有公论’。纵然圣上有心对你追根究底,此事庄靖旋昏错在先,这是摘不掉的事实,我想青周候也抹不开脸面与你公然对质。一个月后我们照常赴宴,取一招空城计,以不变应万变,待那时青周候做不做这司马懿,就看他愿不愿意与我等搏一把。”

  不仅照常赴宴,还要磊磊落落的赴宴,教青周候误以为商家已备下万全之策,这声难庄逑之发不发权在他自己,商家横竖只是抚一局琴的功夫。

  商承枫梳理完毕,念及了一件事,对商启怜关切道:“你改日上趟面摊子,把丢的东西要回来吧。”

  “……”

  脑筋什么时候都可以要回来,就是这照面,他要觍着一副什么样的嘴脸去露?

  悔不当初的商启怜尽量保持常色,往后懒懒一仰,挥开缭绕的烟雾:“我有愧于谊王。拜托哥了。”

  ——

  宁顺二十年冬夜,满城岁寒大雪,天地太平。太后六十大寿隆至,皇城上下穆如清风,福光祥和。

  群臣赐宴永临宫,许多名卿钜公赴席而来,眼花缭乱,诸皇子纷行祝寿,各个丰神俊朗,有目共睹。

  酷寒的冬风露出趾爪,汹涌地盘踞飞檐反宇,江走踩着汉白石阶,两手互拢袖内,小脑袋戴着翠蓝清澈的沉簪,鼻尖以下的部分都躲在青羊绒云肩里。

  风歇停一阵,她举目倾望高啄的檐牙,琉璃丝宫灯悬挂如星,流动着庞大与雍容。

  江走盛着一套描绘水仙云澜的洒绣郁蓝礼服,初次穿扮那么正式,有些不习惯,而她更不习惯的是身边那位风华倜傥的少爷,不知不觉间,她的后背已经被各种各样持以温度的目光掐住了。

  多半为宦门闺秀的视线,尤其火辣钻心,微微泄露羡煞的幽怨,江走暗自咝气,缩着脑袋瞟人。

  太矮了,只能望到他的下颌。

  可居然真的很好看。

  强风避开男子健拔的腿臂,浪云烈兽的大氅随着气流,猎猎翻动一线银冷,他的神情呈现一种凌杂与淡漠的统一感,目光与黑夜无缝衔接,侧脸英挺的轮廓在灯火下衬醒了销魂锐逸的滋味。

  从前还不知道,商启怜也是一个如墨丰雅,如玉端方的男儿。

  江走逐渐看得入神,忽然耳朵一热。

  “这坠子很配你,沽雪给你选的?”商启怜的食指贴着她的耳垂,很想揉一揉,鉴于场合他忍了,轻而慢地滑到那粒水仙玉坠上,淡定直视前方。

  “嗯。”江走毫不犹豫抽出袖子里的手,想去握他的指头。

  神经大条的商启怜没发觉江走的小心思,突然撤回手,叫道:“媳妇。”

  江走捉了个空,有一丢丢的落寞,秉着一声糯糯的音调询问:“干什么呐。”

  “没什么。”商启怜心情愉悦,他大抵是今夜宫宴上最为心旷神怡的人了,他说,“我就叫叫你。”

  江走道:“无聊。”

  她使劲咬着唇,不让自己笑。

  作者有话要说:  商承枫是我的白月光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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