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会忍不住伸手，触摸他的手指，冰冷。我神经质地去轻压他的脉搏，在感觉到他一次又一次，安静的律动时，才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我一向是一个理智的人，我知道作为一个老师，我应该做什么事。

　　我下意识的，尽全力对他好。

　　我的同事对我说：你就是同情心泛滥了！

　　可能是吧，我不否认。但是，我就是想再一次，想更多的，看到他的笑容。

　　2

　　他喜欢我种植的芦荟、仙人掌、山茶花和腊梅，他临走的时候，我扯下一枝金色腊梅送给他，让他带回家，这样一整夜都能嗅到花香；

　　他喜欢听人讲故事，这个时候，我很庆幸我读过很多书，因为，我可以信口开河地给讲欧洲历史故事，灵异奇幻故事，英国画家的童年生活，吸血鬼的传说……他喜欢听我讲故事，每次，他都很认真，安静地看着窗外，因为我故事的起伏，而露出吃惊、开心亦或是郁闷的表情；

　　他喜欢冒充我的学生，到教室里听我讲课。他总是说他可以听懂，我笑，我教的可是生物工程，你又没基础，确定能听懂？他愤怒地指控我低估他的智商；

　　他说，他没有去过T大图书馆的顶楼，于是我带他去，让他在书海里尽情徜徉，他在那里找到了好几本诗歌，他喜欢泰戈尔的《飞鸟集》和《吉檀迦利》；

　　他说，他突然想吃美味的章鱼小丸子，说那个让他想起童年。当时我刚好没事，我马上就开车带他去市中心的大超市，在里面找到了他喜欢的章鱼小丸子；

　　他说，他好久好久都没有去过大海了，于是，我推脱了晚上的实验，带他去海边散步……

　　他还是很少笑。可是他至少，会好好地笑了。

　　那倦怠的眼眸，也会因为兴奋而变得神采奕奕，每到我看到他那样的表情，我都会有种，想要拥抱他的冲动。是他的快乐，带动了我吧，我这样想。

　　他总是很容易打瞌睡，而且每次睡着的时候，全身冰冷，就像是没有生命一样；

　　他很容易头痛，痛苦的时候，他只是蹲在地上全身颤抖，我怎么叫他他都听不见；

　　有时候，他会突然消失几天，然后，再次见我的时候，脸似乎比以前还要苍白一些了。但是，他的笑容却比以前还要多一些，这样，我完全满足了。

　　终于，春天来了。

　　2003年的春天，在我的心里，就像是钻石那样，炫目得让我睁不开眼。

　　我觉得，他变了。

　　他越来越爱笑了，他越来越……漂亮了。

　　他不像以前，总是麻木地在冰冷的风里摧残自己的身体，在冷的时候，他知道让自己穿厚一点，我会常常看到他吃药，我知道，他开始珍稀自己的身体。

　　他喜欢来找我，不仅仅是在傍晚，中午的时候，他也会来。

　　在那些暖洋洋的午后，我会带着他，坐在T大的天台上晒太阳。

　　我们靠在墙壁上，肩并肩坐在一起，他总是会央求我给他讲故事，还老是说：“继续昨天的，那个哥哥和弟弟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们坐火车去法国做什么了？他们找到那个人了吗？”

　　我忍不住捏捏他的鼻子，继续昨天的故事。

　　我的声音都是慢慢的，就像是春日的阳光那样，轻轻的，暖暖的。

　　他听得很认真，似乎想要把每一次字，都永远印在他的脑海里一样。

　　但是渐渐的，他全身又开始发冷。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我伸手，轻轻地将他揽下来，让他的头放在我的腿上，并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他的身上。

　　我安静地看着他。

　　伸手，轻轻触摸，他纤长的，安静的睫毛。

　　他微卷的黑发，他眼下的泪痣。

　　他白皙的耳廓。

　　他细腻的，苍白的皮肤。

　　即使他就在我的怀里，我依然有种，他近乎透明的错觉。每当我有这种错觉的时候，我都有用想哭的冲动。我突然想起了同事的劝告：“我不懂你在干什么，你对他有好用吗？反正，反正他不久就……”

　　有用吗？

　　有用吗？

　　我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有没有用……

　　我只是想对他好……

　　我只是想看到他笑……

　　这跟期限，这跟时间，跟生命，有什么关系！

　　我想要保护他，这有什么错？！

　　“你哭了？”

　　我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睁开了双眼。转过身，用他近乎透明的双眼看着我。

　　我吓了一大跳，伸手摸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

　　而他的脸颊上，已经有一大滴液体了。

　　我连忙用手背擦干脸颊，笑道：“刚才我眼睛进沙子了，所以老流眼泪……哈哈，被你发现了。”

　　而他，竟然伸手，用他微微冰凉的手指轻轻擦拭我的脸颊，然后突然笑：“没想到，老师也会哭呢。”

　　3

　　2003年的春季很短，不知不觉，美丽的仲夏就来临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夏季，简直就像做梦一样，每一天，都很快，但是每一天，都像已经度过了一生。

　　那时候，我天天跟他黏在一起。

　　我对旁人说，他是我的学生，我认的弟弟。

　　他也一定认为，我把他当成弟弟吧。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

　　我就像中毒了一样，我会梦见他，近乎每天。

　　梦见他在一大片炫目的光线里，一丝不挂地对我敞开双臂。

　　梦见我在拥抱他，一点一点的亲吻，他过于苍白的，却美丽到极致的身体。

　　然后，他的身体就在我的怀里融化，一点一点的。

　　直至化为乌有。

　　永远都记得那个仲夏夜。

　　我带他来到T大旁边的田野里。

　　那个夜晚，我们看到了成千上万的萤火虫。

　　简直就像在梦中一样，我和他站在田野中央，而那些，星辰一般的萤火虫在周围尽情飞舞，不断地，环绕着，燃烧着，瞬间，点燃了整个世界。

　　当时，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仰着头，张开双臂，不断转着圈。

　　他不断对我说：“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而我，一直默默地看着他，然后，对他说：“你知道吗？萤火虫……只有5天到20天的生命，这些漂亮的小生物们，也许，这周以内就会死掉一大半呢。可是即使这样，它们可以在这么多个夜晚，用自己的生命照亮这个世界，可以寻找到自己的爱情，这样，也算是值得呢。”

　　他回头看我，全身在荧光下显得更加朦胧，然后他笑了：“是呢，值得了。”

　　“有的人，可以活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可是他终究会死；而有的人……也许，他没有漫长的生命，但是，如果他每一天都能活到极致，每一天，都能体验生命中，不同的感受，那么，一天就像别人的一年一样……我的意思是，即使是短暂的生命，也可以得到非同寻常的价值……”

　　我说得很激动，激动到语无伦次，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而他只是凝视着我，微笑着，那种笑容，让所有的光芒都黯淡失色了。

　　“谢谢你。”他这样说。

　　我垂头，挠头发：“……”

　　我没有想到，他却突然将手掌撑在嘴边，大声对我吼道：“老师谢谢你！我觉得……我已经很幸福了！因为遇到你……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我睁大双眼。

　　而他继续的，灿烂地笑着，可是那种笑容，又像初遇的时候了，倦怠的，忧伤的……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微微的颤抖，“老师，我知道……你之所以对我这么好，是因为……你的责任吧，你是……同情我吧？老师……你人真好，要是没有老师的话，我想，我人生的最后一年一定就在最最无聊，最没意义的时光里度过的，我一定不可能去大海，不可能去植物园，一定不知道萤火虫竟然这么——”

　　可是他不知道，当我听到‘同情’那两个字，就红了眼睛。

　　他在不停开口说话，但是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大步朝他走过去。

　　我看到了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可是，只怪他说出来的话太煽情，只怪我的理智已经溃不成军。

　　我皱着眉头，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颊，然后，就垂头，轻轻地吻在他的嘴唇上。

　　萤火虫被清风惊起，瞬间，飞向空中，环绕在我们周围……光华万千。

　　我一点一点吻着他。

　　满脑子想的就是，我再也不想看到他的那种表情了……

　　我再也不想听他说‘同情’两个字。

　　我的嘴唇抖得很厉害。

　　就像他的身体一样。

　　那天，我们吻了很久，吻得很疯狂，完全没有章法。

　　那个吻，就像维持了一辈子那样漫长，那样美好。

　　4

　　他告诉我，以前他都不知道阳光的味道竟然那么温馨，阳光里的浮沉竟然漂亮得像金子一样；我告诉他，以前都不知道风景画可以被画得那么好看，阳光竟然可以用颜料表现出来。

　　他告诉我，他现在才知道，空中飞舞的桃花那么美，大片草地中的蝴蝶那么可爱；我告诉他，我现在才知道，无论是花朵还是蝴蝶，在他的身边飞舞，我才会觉得，那是最美的。

　　他告诉我，他喜欢成群结队的飞鸟，喜欢天空中不断漂浮的，变幻多姿的云朵，喜欢那些五彩的，神秘的故事，喜欢清晨亮晶晶的露珠，傍晚玫瑰色的云霞……我告诉他，喜欢的话好啊，天天记得吃药，天天保持好心情，跟着我定期去医院检查，听医生的话，说不定可以创造奇迹，可以获得新生呢。

　　他告诉我，他相信我。

　　我紧紧地抱着他。

　　他告诉我，他喜欢我。

　　因此，我又与他接吻，直到他喘不过气了，我才放过他。

　　我想，那段时间我太疯狂了。

　　每天上课的时候，就像在给他一个人讲课一样。

　　下课以后，我也不做实验了，我的所有研究，都是他的病症。

　　为了找出最好的医生，为了自己搜寻最好的治疗方法，我可以不睡觉。

　　终于找到医生以后，确定手术时间以后，我天天都跟他一起，带着他去所有，他没有去过的地方，带着他体验所有他没有体验过的感受，看所有的，他没有看过的美景……因为我们都清楚，手术可能会带来的后果。

　　我们可能会花一下午坐地铁，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散步，吃饭，然后又坐地铁回来。但是不得不说，对于我们来说，只要在一起，无论在哪里都是幸福的。即使在地铁里，我们坐在一起，不顾任何人的眼光，手牵着手，头靠着头……就是这样简单的事，也会觉得，从心底里感觉到幸福。

　　2003年8月，他接受了手术。

　　第一次手术，他顺利地度过了。可是，所有的灾难，来自第二天，那天，他呼吸困难，伤口流血不止。后来，他晕倒了，再接下来，进行第二场补救手术……再然后，每一天，他都是在疼痛、手术、针筒、营养液里面度过的。

　　我见证了我从来不敢相信，也不会相信的事。

　　那个时候，他乌黑的头发，早被剃光了。

　　他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已经浮肿了。

　　每天，他醒来的时间，不到5个小时。

　　还记得9月的那个夜晚，他醒了过来。

　　我给他带了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很多很多漂亮的花，玫瑰、康乃馨、百合……太多太多了。他的病房，已经是一片花海。

　　当时，他笑了，说：“真漂亮。”

　　我很开心，忙打起精神给他讲解各种各样的花，最近发生的各种各样的趣闻，然后，我忍不住说：“我们学校又种植了一些桃树和梨树，明年春天，整个校园一定会被桃花淹没吧！到时候我又带你去看桃花，就在桃花树下摆个小桌子喝茶，就像日本人赏樱花一样……对了，明年夏天啊，萤火虫的下一代应该会更多，到时候我们又去那片田野……”

　　可是，当我抬眼看他的时候，我震惊地发现，他哭了。

　　他哭得很厉害，很厉害。

　　他全身都在发抖，他的脸颊在抽搐，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哽咽的声音几乎让我心碎：“老师……我想跟你一起看桃花……我也想跟你去看萤火虫……我想……很想很想……可是，我已经……我根本……”

　　他是对的。

　　他的病情恶化得很夸张。

　　跟他已逝的父亲一样。

　　他治疗得那样痛苦，但是毫无起色。可是他还是坚持治疗，因为，他想要活下去。

　　而我几乎后悔地想要杀掉自己。是我的固执，让他回医院接受手术，一味地要求他活下去的。是我，让他做了这些无用功，让他忍受了这么多，毫无希望的痛苦……我再也不想，看到他疼痛下去了。

　　如果他的生命还剩最后一点点时间……

　　至少，让那一点点时间，充满祥和，和自由吧。

　　那个冬天，我让医生停止了对他的治疗。

　　我将他带回家，每天每天，都跟他呆在一起。

　　忘记了白天，忘记了夜晚，我们只是每天都呆在一起，每天，几乎都搂着他，一点也不想分开。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听音乐，一起画画，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洗澡，甚至一起上厕所……

　　我喜欢看他的画，即使到后面，他视线变得越来越迷糊，画的东西也变成了颜料胡乱的堆砌时，我依然痴迷于收集他每一幅作品。告诉他：大插画家，我是你的忠实粉丝。

　　我喜欢不断地，不断地，在他的耳边讲述那些充满萤火虫的，充满光芒的，充满希望的故事。即使，我知道，大多数时候，他根本听不清，甚至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喜欢不断亲吻他，不断拥抱他，即使我知道，他已经失去了触觉，即使我知道，他已经不能感觉到我了。

　　9月22日晚，他用他干涩的嘴唇，亲吻了我。他说，他爱我。

　　他对我露出了一个相当迷人的微笑，然后，他看向四周，眼神逐渐涣散，那开心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孩子一样。他惊喜地告诉我，他看到了……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就聚集在我们身边，不断，不断飞舞着。

　　接着，他闭上了双眼，睡得很熟很熟。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5

　　我将他葬在他最爱的那片田野里。

　　那里与他喜欢的花园很近，我在实验室的时候，只要来到阳台，就可以看到他所在的地方。

　　后来，这栋教学楼，乃至下面的小花园，小凉亭，都被废弃了。就连田野，也变成了荒芜。而他的坟墓，周围一直生长着花花草草。植物的种类，是他生前最喜欢的。

　　每天晚上，我会习惯性地来到这边散步，有时候是黄昏，有时候太忙了，就会变成夜晚。就像以前，他每天来找我的时候一样。

　　这么多年，我没有结婚，甚至连恋爱都没有谈过。

　　因为，我和他，依然在一起。

　　虽然，我再也无法触碰到他。

　　但是，我知道他就在我的身边。

　　——他已经变成了成千上万的萤火虫。

　　春、夏、秋、冬。

　　在每一个静谧的，每一个无眠的夜晚里。

　　悄悄地，飞舞在我的身边。

　　一点一点的，点燃我生命里，那一盏盏希望的明灯，让我单调的人生变得耀眼，变得绚烂，变得温暖起来。

　　因此，我一点也不寂寞。

　　114、chapter 107 让我来照顾你

　　由于受伤事件,T大学生会失去了办下一次“试胆大会”的机会，主办方即文体部部长遭到了相应的惩罚，学校把西区废旧教学楼封了起来，在完全重建之前,不允许任何学生进入。其实吧,大家都觉得学生会挺无辜的。毕竟,这种试胆大会不是第一次举办了,之前全都没事,白天大家也有去过,那边除了有很多杂乱木材砖块之类的,其实是很安全的,所以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慕枫因此获得了一周的假期。不过,代价是，一个学期内不准才加T大任何文娱活动。慕枫并没有接受队医或者校医的治疗，而是直接回家，接受私人医生的治疗了。不过，教练也不会拦着他，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私人医生拥有的治疗水平，当然要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