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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跋山涉水

肉肉喵 13943字 2022-12-25

  春雨姗姗来迟。雨水开始落个没完, 路边的杏花都被打得枝叶寥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清明。

  严奚如恋爱这本折子戏在有条不紊甜甜蜜蜜地往后唱着, 只是“情动”“情投”两折戏都唱完了,轮到这一折“情合”,久唱不歇场,似是要唱到天荒地老。

  春天都要散场了, 只有热恋中的爱侣, 春期是漫无止境。

  江简以为老大中了邪,上班还整天念着一些淫词艳曲,神情才如此荡漾。

  严奚如不和他计较, 依旧哼着。凡人都说神仙好, 不知白云深处更逍遥。

  陆符丁计划着出院。单人间太舒服,新来的护士还会和自己聊天, 已经依依不舍,严奚如强行把他架出了医院。“你儿子都快走了,做爹的还想躲在医院里享福,好好捣你的药去吧,老头。”

  陆符丁“嗯哼”一声,不情不愿。

  俞访云哄他:“没事的师父,以后店里多请些人手,也不会太忙。”

  “我哪里怕自己辛苦, 我是怕我儿子傻不拉叽地被人骗了都不知道!”陆符丁说着就觑了一眼这傻徒弟,“我跟你说干嘛!你两傻的一个德行!”

  出了大门送到没人的地方,严奚如直接抛下老头子不管, 低头去蹭俞访云的耳朵,终于寻到机会说些浪荡好听的话。边上的陆符丁宁愿自己真就老眼羞明,水底看山影,视若不见的才好。

  这天的雨水中夹了惊雷,劈得水花噼啪四溅,青石板上的青苔都在吵闹。

  普外的病房里来了几个研究生,严奚如正给他们示范手术操作,收到了郑长垣连续几个电话,只好接起来,对面也没说话,嘈杂一片,混着女人孩子的哭声,忽然传来一道巨大撞击声。

  严奚如骇然,大喊郑长垣得名字。

  对面回答了他,又说几句话,严奚如终于听清了。可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愣在当场。学生们只看见教授手臂颓然落下,手中的卵圆钳哐当一下砸到了地上。

  俞访云加班回家,远远看见有人坐在自己家门口,以为是俞霖又找不到钥匙,走几步才看清是严奚如。他的头发都被雨水打成顺毛,蜷缩膝盖垂了一双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责怪道:“这么大的雨,怎么不知道打把伞?”

  严奚如不答,抓他的手,比自己的不知道暖了多少倍。跟着进了门,俞访云用热水打湿他的头发,毛巾细细擦掉上面的泥点子,手指伸进底下搓开粘在一起的头发。严奚如一直没说话,所有思绪都被电吹风嗡嗡的声音掩盖。

  杂音戛然而止,俞访云站到前面,用松软的毛巾盖住了他的脑袋,听见毛巾下这人的声音,一点都没有被暖气烘热。

  严奚如说:“廖思君死了。”

  廖思君死了,今天早上雨最大的时候出的车祸。

  他前一日和一个年轻医生一同去泷山下面的县医院支援手术,手术做了个通宵,他一个人坐车赶回来。清晨那时候雨水正瓢泼,山路又崎岖湿滑。廖思君的车转弯的时候滑出了公路,一路从山坡滚到山脚,半个小时之后车和人才被找到。司机还有一口气在,他却再无心跳。

  廖思君的妻子平日一个人带着孩子,女儿也不过七八岁大,白天在抢救室门口听见消息的时候,以头抢地,直接哭晕了过去。廖思君走得仓促,连一点遗物或者遗言都没给她们留下,就这么撒手而去。

  俞访云听他说完,手也僵硬。廖思君多么体面的一个人,从医院走的时候孑然一身,最后离开也无人相送,

  严奚如垂首无言,鼻梁旁挂了道痕迹,不知是淌过的泪水还是雨水。

  夜深了点,他揽着俞访云和衣而卧,手脚冷了一天,听窗外雨声连绵。

  雨落这么大,倦鸟都无路归巢。严奚如心事沉沉,睁开眼见俞访云只开了床边一盏小灯,侧着身与他在微光里对视。

  ”廖思君走的时候和我说,他这一趟看遍山穷水尽,但不觉得灰心,也没想过放弃。他始终觉得福祸相依,往下走谁知道是不是柳暗花明。”严奚如阖上双眼,连这点光线都觉得刺眼,“一开始,我们都相信自己能有个善终……所以任何挫折都算不上什么。”

  俞访云用手指轻轻盖住他的眼睛,听见他沉闷的声音。

  “……但人要活着,总得活着才能继续。”

  严奚如上一次见廖思君,还是除夕。那回的深夜谈话还历历在目,胸臆皆抒,可这一次在葬礼上,只有无语凝噎。郑长垣和陆弛章一块儿来了,沈蔚舟本来在出差,也临时赶回来,和故人作别。

  那时在他们四个人眼里,廖思君是高不可攀的学长,后来相处得熟了,才知道都是没什么心眼的大男生。他们同窗同寝同路了五年,也同酣同醉过好几场,如今斯人早早撒手人寰,剩下的也在一夜之间被杏花吹散了白头。

  廖思君的妻子在墓前哭得几欲昏厥,小女儿小声地跟着妈妈啜泣,余光却在好奇地打量这黑白人群。她不是很能理解周围人的悲伤,抬头却发现有位好看的哥哥也在瞧着自己,便朝他靠近。

  俞访云轻轻拉上了她柔软的小手,护在自己身后。来给她爸爸送行的有院长,书记,主任,半个医院的人都来给他献花,廖思君生前没得到的尊重在死后尽数收回,更加盛大与隆重。

  思君往矣,可活着的人,又由谁来惦念?

  严奚如他们一行走出墓园,道路两侧种了几排错落地白杏,风一吹就落到路人的肩上。远处,俞访云站在树下等着他。

  “我要回医院了,等下还要值班,就不能陪你……”

  严奚如手掌轻碰他额头:“别担心,我没事。”

  头顶原本看似摇摇欲坠的杏花也开到了这个时候,不舍得离开树枝的依傍,只有人最无情。

  四个人绕着回到了大学,食堂对面那家他们常来的餐馆依然开着业,老板也没换,露台还和从前一样破破烂烂,对着那面从未清澈过的人工湖,远处就是韬厉楼。

  郑长垣倚着栏杆,捏一罐啤酒,告诉严奚如:“无国界组织的朋友说,廖思君调去折泷之前和他们联系过,资料也都呈了上去。他上学的时候就坦言真正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无国界医生,以为这次终于能抛下一切实现,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去成。”

  “妻子女儿都在这里,怎么走。”严奚如灌一口酒,眯眼看湖面上波光粼粼,和他们离开的时候也没什么差别。

  郑长垣点一截烟,烟灰细细碎碎掸到地上:“廖思君当年是第一名保送进桐山的,一路晋升。当年你和医院为了陆弛章的事闹开的时候,他又欢天喜地顶了你公派的名额,回来之后就有了资格带研究生,带博士,一直压着你以头。谁能想到……世事无常,大概就是这样。”

  严奚如摇头:“廖思君以前在科室的时候,我也没少顶他。其时同事里流言不断,明里暗里指他好高骛远,急功近利,连为什么当医生的初心都忘记。可最后,先为职业献身的也是他。”

  他捏着铁罐,把手里最后一点啤酒全洒到地上:“也许,这就是什么所谓理想主义者的归宿。我们都以为能改变世界,但最后能被时间改变的只有我们自己。什么岁月漫长,时光不老……都是狗屁。”

  暖风吹着,酒气熏着,谁都带了点醉意。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高呼——“郑长垣!”沈蔚舟招手喊他们过去,“你对象又喝多了。”

  郑长垣忙掐了烟跑过去,见陆弛章已经不声不响地喝趴在了桌上,脚边一地的空罐子,脸红成个猴屁股。他一着急:“沈蔚舟,你也不知道看着点?!”

  “我已经看着没让他摔个狗啃泥了。”沈蔚舟掸掸手,“医院有事,我先走了,你们继续看着他喝吧。”

  陆弛章一直是他们四个里面最不能喝的,偏偏最爱闷头喝,不醉不休。他酒后不知道哪来的蛮力,一把推开郑长垣的胳膊:“让严奚如来和我喝!”

  十个陆弛章加起来也灌不倒一个严奚如,只能无奈看他醉得更彻底。

  “我都原谅他们了,你能原谅我吗?”陆弛章口齿不清,咕哝着说出了藏在心里的话,“原谅我当年临阵脱逃,原谅我这么多年畏畏缩缩,原谅我……”

  嘟嘟囔囔的句子听不清了……也不知道还要对方原谅他些什么。

  严奚如说:“知道了。”

  “还有……帮我照顾好我爸爸,他一把年纪了身体也不好,我这时候留下他一个人,是我太自私。”

  “好。”严奚如答得果断,终于浮现一丝笑意,“我不仅要照顾好你爸爸,还要照顾好你爸爸的好徒弟。”

  “郑长垣,来把你老婆搞回去。”他把陆弛章从椅子上扶起,最后再碰一杯。

  清风畅朗,杯壁啷当,往事惆怅,都随之作罢。

  郑长垣把陆弛章抱上了车,抵住车门,转身看严奚如:“我们下个月就走了。”

  他们要去的医疗站在阿尔泰主峰的山脚下,旁边一大片自然森林,有松柏有白桦,还有漫天的银莲花。即使条件艰苦,那里至少有阿勒泰大尾羊滋味肥美。可一去天边几年,回来不知道山下已经换了几番模样。

  严奚如与他郑重告别:“那里有山有水,莲花烂漫,月亮也比一般的亮,替我好好看看。”

  少年人不识天高地厚,以为时光不老,岁月漫长,时至今日才知晓。

  ——原来岁月从来不漫长,漫长的是白水青山,是江水汤汤许多愁。时光却从来不老,老去的是意气风发,是少年倥偬凭栏处。

  到如今,廖思君,郑长垣,陆弛章……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离开。

  在一片黑暗里,郑长垣俯身探进车内,替陆弛章系上安全带,却被沉酣中的人抓住了手,缠上脖子,绕紧了呼吸。

  “……你不会也要和我说对不起吧,”说着却被陆弛章沉沉一拉,双双倒在垫子上。

  郑长垣说:“那我先告诉你,没关系。”

  陆弛章酒气未散,用沾水的一只眼睛与他对视,“谢谢你陪我,陪我那么多年……”后面的词句卡在了喉咙里,要郑长垣贴上嘴唇伸出舌头才能勾出来……一些湿润又缠绵的告白

  郑长垣亲吻上他那只无知觉的眼睛:“也谢谢你。谢谢你的这么多年。”

  星光都散了,要努力在黑暗里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光亮。

  ——他这只丢掉的眼睛,终成为指引自己远行的星星。

  俞访云刚从隔离病房里出来,接到了严奚如的电话,对面安静得奇怪。“怎么了?”

  严奚如轻轻“嘘——”了一声,又静默了好久,听筒那头终于传来一声细细微微的鸣叫,隔了好远,只听清一声婉转的尾音,往高处飘去。

  “听到了,鸟唱得很好听。”俞访云说。

  “没你唱得好听。”严奚如轻笑,“本来想让你听听我们学校的夜莺,可惜离得太远。那就听听树叶的声音,听听刮风的声音,再听听……我的声音。”

  俞访云举着手机坐到窗台边,今日天阴霾深,什么都蒙上层灰。

  “你昨天问我的问题,我不知道。”

  “……什么?”严奚如梦中胡话,他自己都记不清。昨日醉酒一样伏在俞访云耳边,逼问他能改变周遭些什么。

  俞访云自顾自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能改变什么,但几十年前要是没有你妈妈,我妈妈可能逃脱不了那场台风,也遇不到我爸爸,也就没有我。也许因为你妈妈的牺牲,才会有我。”

  “所以,你至少改变了我的人生。”

  严奚如被说得滞了呼吸,这逻辑毫无道理,似乎又极有道理。

  俞访云笃定:“所以,没有什么付出是得不到回报的。别着急,慢慢来,慢慢走,我都陪你等。”

  一小团月光这时突破乌云,投射到了严奚如手上,淡得和水一样。时间洪流冷酷,可走远了再回望,也不过指间这温柔的一捧水。

  他喊一声:“访云。”

  “嗯。”

  “自从遇见你之后,我一直想,要是我们早点认识多好,明明我们有那么多机会早点遇见。可又想到,即使你早一点出现,我早一点喜欢上你,那时候的我年轻气盛又冲动,未必能妥善处理好这段感情。”严奚如捏紧拇指,攥住了手里的流水,“所以,你出现得正好,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

  俞访云的呼吸浅浅,与严奚如此时的声音贴切。

  “……谢谢你跋山涉水,来替代我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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