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苏云打开了地宫的大门,潜藏在地宫伸出的浓香与腐臭同时幽幽溢出,渐渐缠绕到他的身边。

　　他掀起兜帽，大步走入向下的阶梯,石门在他身后闭合，过道上的灯散发着浅淡的光泽。

　　一路上没有任何活物,地上散落的尸骸让这地宫愈发像是坟墓,奇异的气息从腐烂死尸上传来，那是贾斯敏的剧毒——确实是贾斯敏毁掉了这个地方，他杀光了所有人类。

　　苏云合上双眼，顷刻间整个地宫的模型就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立刻找到了安妮塔,然后自然地规划出距离安妮塔最近的一条路。

　　而这必经之路却经过一处占地不小的空间,苏云在其中看到了活的东西……还有活物么？不惧怕贾斯敏剧毒的活物？

　　贾斯敏的毒应当是此世最剧烈的东西,它能在理论上“毒杀”所有生灵，而还能活下来的东西一定有曾和贾斯敏沾边的经历。

　　苏云一路前进,不断推开封闭的大门,他终于抵达了那处大厅，而当他推开大门后,看到的却是地狱一般的景象。

　　遍地都是奇形古怪的残肢，畸形的生物伏在地面上啃噬肉块，它们不断地发出奇怪的声音和气味,像是人类的笑声与哭声，又像是动物的哀嚎。

　　当苏云看到这些眼熟的怪物和祭坛上的殷红鲜花时，他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

　　难怪它们不会死去,因为它们早就接触到了那来自神庭的蔷薇，被病态的祝福浸染——那由贾斯敏鲜血浇灌、安妮塔赠予祝福的美丽花朵。

　　“你是……新的祭司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大殿深处响起。

　　苏云抬头望去，看到了一个弓着腰坐在地上的人，那应该是一个老人，他身边围着几条长得像是狗的怪物，这些东西和其他完全失去理智的怪物不大一样，它们似乎还留着浅薄的理智。

　　它们围绕在老人身边，用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听着像是恐惧。

　　最令苏云惊讶的并不是这些被驯服的怪物，而是保持着人类形态的老者，他看起来仍然是一个人类，但他的身躯却非常像贾斯敏的蔷薇。

　　这让苏云回想起这个世界中千年前的往事，他曾让一个自尽的安纳

　　托祭司复活，那一次他捏造崭新身躯使用的材料就是蔷薇花。

　　面前这个老人和那个祭司就非常类似，虽然前者的力量与程度都远远不及后者，但前者并非是由外力促成，这才是最难得的事情。

　　老人抬起了头，露出了他的面庞，这是一张非常慈祥亲切的面容，非常符合“祭司”这一身份，老人缓缓转头，似乎在寻找苏云的位置。

　　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苏云和他的视线逐渐对上——

　　祭司看到了神的银色眼瞳，他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整个人陷入了失神。

　　老人孱弱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他的精神了，他瘫倒跪在地面上，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是真的……是真的……神啊……神灵啊……”

　　“嗯？你的身上还有我的祝福？”

　　苏云并不在乎老人的心理历程，他只是越发奇怪了：“只有七分之一，是免疫寄生虫瘟疫的么……安妮塔怎么会让你做祭司呢？”

　　老人突然痛哭出来，他看起来是那么绝望和痛苦，面部扭曲得就像是一团打结的破布，他周围的怪物们似乎是受到了他的影响，一只接着一只陷入狂乱，最后竟然全部倒在地面上抽搐！

　　这是……全部崩溃了？

　　苏云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向前走去，他绕过了老人，直接走向大厅后的高耸的大门。

　　而就在他伸手按上黄金大门的那一刻，后面突然传来老人尖锐地呼喊，这声音阴森又凄厉，根本就不是人类的声带能发出的：“神啊！为什么要创造这些怪物！为什么要向人间播撒瘟疫！为什么要诞生那样的神子——啊！！！”

　　苏云一愣，他下意识转身，在碎肉和血泊中看到了倒在地面上的老者，此时这老人不仅面庞可怖，他的身躯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扯住两端，然后向反方向用力扭转，方才那个慈祥的大祭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地面上巨大的蛆虫。

　　这诡谲的可悲生物仍然在发出绝望的声音：“为……为什……么……”

　　它在期待一个回答，然而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呢？不论是解释创造七大瘟疫的原因还是为安妮塔辩护都是那么奇怪，再说……为什么要和它解释呢？

　　苏云的心中唯有一片冷漠，就像是冬

　　日死寂的冰湖。

　　大约是感觉到了什么，巨大的怪物终于停止了动弹，它抬起“头”——假如它应当有一个头的话。

　　在那狰狞的、混合了牙齿与眼球的肉褶中，两个黑黢黢的大洞对准了苏云，一种奇异至极的声音从其中响起：“一切都是神……神的罪恶……原罪……”

　　肉蛆崩溃成了软烂的血肉，腥臭的血液逐渐弥漫开，在真正毫无活物的大厅中蔓延，最终停在苏云脚边。

　　苏云沉默了片刻，随后平静地转过身，推开了黄金大门。

　　76

　　巨大的黄金门缓缓敞开，浓郁的熏香像是有了实质一般从其中滚滚流出。

　　甜腻又轻浮，仿佛厚厚的奶沫漂浮在腥臭的血浆上。

　　这间房间中没有光源，苏云任由黄金大门在身后闭合，随后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中。

　　他听到了细碎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大约是鳞片擦在光滑的地面上，偶尔也会响起尖锐刺耳的划声，这也许就是骨刺划到了石质地面？

　　手腕上的小蛇柔顺又缠绵地攀上他的手背，它的信子吞吐，让苏云能感受到轻微的凉意。

　　“安妮塔，感觉好一些了么？”

　　苏云没有立刻门边的位置，黑暗不会阻拦他的视线，但在这个巨大的封闭空间中垂着无数层厚重的帘幕，安妮塔就藏在最深处。

　　没有人回答，但是那蛇行的声音更响了，除此外空气中一片死寂，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苏云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安妮塔，不论你是什么样子，对我而言都没有区别。”

　　他知道安妮塔看得到，于是便向着黑暗伸出伸出了手：“安妮塔，来我身边。”

　　77

　　父神来了。

　　安妮塔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幸福，他的身躯正止不住的颤抖。

　　父神来这里，是为了找他。

　　安妮塔曾以白蛇为媒介亲眼目睹父神抚摸爱丽丝的恶魔犄角，那时的他少有得尝到了嫉妒的痛苦，他不明白为何父神仍旧会这样宠爱安妮塔

　　——他不是已经暴露出了他的丑陋么？为什么您还爱着他呢？就算您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您不是最厌恶这样的我们吗！

　　难道说元初的造物就这样特殊？能够得到所有的优待

　　？！

　　而现在轮到他了。

　　安妮塔藏在黑暗中，透过他森然可怖的骨骼和层层帘幕，渴望又痴迷地望着大门前的父神，他仿佛看到了那双银色的眼眸，那双眼睛中没有丝毫憎恶，只有温柔和包容。

　　父神对他说：

　　“安妮塔，到我身边来。”

　　安妮塔不受控制地起身，他此时已经彻底解放了自己，巨大的蛇尾有一半是白骨与腐肉，在地面上划过时会留下腥臭的血污。

　　他越是前行就越是踌躇，最后耗尽了所有的勇气，于是停留在最后一层帘幕后。

　　“我的神。”安妮塔看着这样的自己，轻声道，“我的神，请杀死我吧。”

　　让我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让我湮灭在无尽的轮回中。

　　父神的声音仍然是这么温和，他认真地询问：“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因为……”安妮塔紧紧地抱着自己，尖利的骨骼刺穿了腐肉，“我不能接受，您不再爱我。”

　　在一片浓稠沉重黑暗中，他似乎听到父神的笑声，随后响起了脚步声，父神走过来了——他掀起了那层薄如纸张的帘幕。

　　安妮塔微微颤栗起来，他盯着地面，不敢抬起头，不敢看到那双瑰丽的银色眼眸，更不敢……看到那银湖中倒映出的、现在这个自己。

　　“安妮塔”他的名字从父神的唇舌中吐出，似乎自然就带上了一股缱绻，“安妮塔，不要怕，看着我。”

　　安妮塔不受控制地抬起头，透过他的面骨和腐肉，他看到了父神带着微笑的面庞，看到了——父神合上的双眼。

　　他迷茫地喃喃：“我的神……”

　　“既然你不愿意，那么我就不看着你。”他的神微微俯身，向他伸出了手，“不论你们变成什么模样，我绝对不会因此而不爱你们，我说过的，我将陪伴着你们，直到一切的尽头。”

　　“安妮塔，来我身边。”

　　安妮塔伸出那只已经成为白骨的手，然后理所当然地被接纳了。

　　于是这仍然是骸骨与巨蟒组合的怪物止不住颤抖，不顾一切地靠近了他痛苦与快乐的源头，他不再犹豫，只是像溺水的人攀上浮木一样缠绕到父神的身上。

　　“我的神、我的神！”安妮塔试图用自己残破的躯壳锁住父神，半是骨骼的蛇尾一圈一圈在地面上环绕，他用完好的手颤抖着抚摸父神的侧脸，得到了一个鼓励的微笑。

　　父神仍然闭着双眼，他看上去是这样宁静又肃穆，但安妮塔知道这双眼眸是怎样的璀璨，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从喉咙中发出像是垂死一般的声音，然后低头，轻轻吻在了父神的眼上。

　　肮脏的血污留在父神苍白的肌肤上，即使在黑暗中也是这样醒目。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