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秋还沉湎于梦乡之时, 皎皎和小妤早早地溜到了常晖宫。

　　小妤还要假扮公主，将人送到便转返，归衡另外找了宫女替皎皎乔装打扮。

　　衣服也是先前在外头买来的, 淡粉色褶裙，样式普通, 已经过了水。

　　归衡看着换好衣裳走出来的皎皎, 久久没有说话。

　　皎皎紧张地摸摸头上发髻，磕磕巴巴问他：“很、很奇怪吗？”

　　归衡沉默不语，皎皎下意识向他身旁的阿礼投去求助眼神。

　　阿礼眼前一亮，忙不迭摇头：“没有！一点都不奇怪！”

　　美人就是美人。无论穿得华贵或简素, 容光总是一样的摄人。

　　要不是怕殿下不高兴, 他能夸她一百句。

　　听阿礼这么说, 皎皎更紧张了。她垂着眼不敢看归衡，细白手指无意识揉着衣裳下摆。

　　归衡看着小公主扇子似扑闪的睫毛，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动。

　　有时候他忍不住想，如果皎皎真的是他身边的小婢女会怎样。他马上要开牙建府, 到时候便把她带出去，像圈养平平似的将她娇养起来，叫旁的男人都再也瞧不见她, 从此她的眼里心里都只能有自己。

　　像现在这样，皎皎怯生生的垂着头站在他面前, 他只是看着她，心里阴暗的想法便汹涌到难以自拔。

　　可是……

　　归衡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猫可以养在梢间内，人却要接触鲜活阳光才能生长。

　　皎皎今天偷偷跑出来, 改头换面站在自己面前，正是为了随他出宫。他也忘不了皎皎在横山上，对着山谷张开双臂时的快活模样。

　　——皎皎喜欢热闹与自由，而他喜欢满足她想要的所有。

　　“哥哥？”皎皎抬起眼，声音忐忑。“要、要是我实在难看，你今天就少看我几眼……”

　　归衡正心绪烦乱，闻言也被她逗得一笑：“皎皎怎么会难看。”

　　他也做不到少看她哪怕一眼。

　　因为这过于乖巧的一句话，心头沉甸甸的情绪仿佛瞬间烟消云散。

　　他伸手揉揉小公主的头，温声道：“只是这衣服颜色不太适合你，换那套紫灰的吧。”比较不显眼。

　　皎皎本想说自己更喜欢粉的，转念一想，点了点头，哒哒哒跑回去。

　　暴君他就是喜欢暗色，她差点忘了人设。

　　皎皎在里头换衣服，阿礼看了眼天色，低声道：“殿下，咱们得快些了。”

　　归衡点点头。

　　皎皎快手快脚换好衣服出来，紧张道：“还行吗？”

　　她说话时，归衡就盯着她轻轻震动的纤细脖颈。

　　那一截纤细颈子衬着紫灰衣襟，泛着玉一般的柔光。

　　归衡顿了顿，没有评价：“……我们走罢。”

　　皎皎欢天喜地迎上去，走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低下头，和阿礼一道跟在他后面。

　　这时候她才清楚意识到，第一个封王对归衡意味着什么；一路上经过的羽林卫远远就向归衡问安，无一敢在他面前抬头，几人极其顺利地穿过层层宫门。

　　整个出宫的过程皎皎都紧张的不敢说话，直到绕过一个街角，坐上早已准备好的青布小马车，她才捂着胸口，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听到外头街市沿途叫卖的声音，忍不住掀开车帘。

　　归衡捏了捏眉心，向后靠在车厢壁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他对眼前少女的渴念已经到了无法遏止的地步，可他们一天是“兄妹”，他就一天没有办法。

　　皎皎生辰宴上，恒帝和柔嘉对唐南斋的关注始终在他注视之下。哪怕只是想到有人对皎皎怀抱着与他一样的想法他都接受不了，更别提胆敢付诸行动了。

　　归衡不做声地思索着什么，薄唇紧抿，眼中的墨色越来越浓。

　　皎皎对身边人的思虑一无所觉，注意力完全被热闹的街道吸引。

　　她心中满是惊叹。原来帝京街道这样繁华，这样热闹。

　　皎皎忽地想起大半年前的那天。睡前还在冰冷的封闭病房，醒来就看到床边的杜姑姑和玉秋等人。

　　——像从只有她一个人的地狱，终于来到人间。

　　想起那一幕，皎皎隐约觉得有些恍惚。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她忍不住转头去看归衡。

　　阳光顺着掀起的车帘涌入，笼罩在少年身上。铜褐色发冠映着太阳，泛出一层金光。

　　归衡留意到她的目光，侧头抬眼看她：“皎皎？”

　　迎着阳光，他下意识眯起眼睛。

　　皎皎见状，连忙放下车帘。

　　默了默，她忍不住细声道：“哥哥……”

　　“你的发冠，真好看。”

　　归衡淡声：“银冠太显眼，我换了铜的。皎皎喜欢这个颜色？”

　　皎皎点头：“哥哥好适合金冠啊。”

　　归衡生得肌肤苍白，发色浓黑，五官又深邃，衬着金冠，有种锋锐逼人的矜贵与俊美。

　　可惜那只是阳光带来的错觉，放下车帘后，铜褐色发冠便暗淡下来。

　　皎皎有些遗憾地盯着看，好一会儿才发觉他异样的沉默。

　　她奇怪地问：“哥哥，怎么了吗？”

　　归衡像是乍然惊醒，整个人猛然一震，吓了皎皎一跳。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摇了摇头，垂下一点眼睛：“没事。很快就到地方了，一会儿哥哥带你逛街。”

　　皎皎点头，神色喜悦，转过头攀在车窗上继续瞧街景。

　　归衡靠在车壁上，凝视她静美的侧影，唇角笑意越来越深——

　　方才那句话，如醍醐灌顶。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将她束缚，他才能得到她呢？

　　娇美的花朵无法生长于阴暗之处，他的小公主，必然要以天下娇养——

　　只是他一叶障目，还要皎皎提醒他才想起。

　　归衡抬手碰了碰铜冠，眼中神色变幻莫测。

　　只要把头顶的发冠，换成金冠就好了。

　　*

　　行到一处僻静街巷，归衡命人停了车，扶皎皎下去。

　　皎皎看着阿礼赶着马车走远，有些不安：“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归衡点头：“只有我们。”

　　他顿了顿，“皎皎不喜欢？”

　　皎皎轻轻眨了眨眼，神色纠结。

　　第一次到陌生的地方，她的确有些不安，迫切地想要身边有更多熟悉的人，但归衡的语气，让她无法给出肯定之外的回答。

　　于是小公主乖乖点头，“喜欢的。”

　　为表决心，她主动牵起归衡衣袖：“我会跟着哥哥。”

　　归衡垂眸看一眼牵着衣袖的雪白手指，低声道：“这样不行。”

　　皎皎：“？”

　　“外面人多，很容易被冲散，到时候哥哥找不到你可怎么办。”

　　这巷子离大街不远，闹中取静，隐约能听到如沸人声。

　　皎皎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正在为难，手里的衣袖就被人轻轻抽走。

　　指间传来微凉温度，皎皎心里一跳。

　　是归衡握住了她的手。

　　皎皎下意识挣了一下，那只手却握得更紧。

　　清凉而有力，触感如玉如冰。

　　“嗯？”

　　皎皎心跳的厉害，口干舌燥。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觉得……什么也不该说。

　　“皎皎。”归衡低声叫她的名字。

　　“啊？”皎皎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归衡声音清冽，语气耐心：“拉紧哥哥的手，嗯？这样，就不怕走丢了。”

　　皎皎呆呆看着他。

　　直到归衡微微有些疑惑地又问了一遍，她才反应过来，用力点头：“哥哥说得对！”

　　她像是终于找到安心的理由，糊里糊涂被归衡牵着出了巷子。

　　帝京繁华街道上，人来人往。皎皎从未这样置身于人群之中，有些不适应，手指不自觉地勾上去，将归衡的手握得更紧。

　　归衡神色自若，安抚地捏了捏她手指。

　　两人沿着热闹街道漫步，看到她目光在路边卖糖人的摊子留恋不去，便牵着她停下来。

　　那卖糖人的小贩极其乖觉，先是夸了一通皎皎容颜如嫦娥下凡，随即立刻推销起嫦娥糖人。

　　归衡低头问：“想要么？”

　　皎皎点头，看着糖人，完全移不开眼睛。

　　归衡轻笑一声，付了钱，将糖人递给她，皎皎下意识用空着的手接过。

　　她第一次见到糖人，如获至宝，举起来放到眼前仔细观察。糖人嫦娥呈橘橙色，做工精细，阳光下晶莹剔透，广袖博带都清晰可见。

　　她越看越稀奇，一时间也忘了旁的事，任由归衡缓缓与她十指相扣。

　　那糖人太精致，皎皎几乎舍不得吃，直到归衡提醒她再不吃就要化了，她才低下头，发现嫦娥的披帛果然已经开始融化。

　　她怕糖浆流到手上，赶紧将它高高举起，仰着脑袋张开水红的嘴。

　　糖浆缠绵地落在皎皎唇上。

　　小公主下意识舔了舔唇角，只见一排如珠如贝整齐齿列，其间闪过一点柔软而灵活的嫣红。

　　那糖有些糊嗓子，皎皎连忙从旁边摊子上拿了碗石榴汁清口。

　　糖人化得快，皎皎再顾不上可惜，嘎嘣嘎嘣几口将嫦娥咬碎。

　　她一串手忙脚乱，完全注意不到身边的目光。

　　而归衡盯着她，黑眸如诱人陷落的漩涡，异常沉默。

　　一碗石榴汁下肚，手中糖人也只剩根草棍。皎皎心满意足舔了舔唇，评价：“能出宫真好。”

　　归衡闻言，轻轻点了点桌子。

　　皎皎反应过来，拉着他的手摇了摇，笑眯眯：“当然，带我出宫的哥哥是最最最好！”

　　归衡这才展开长眉。

　　石榴汁沁甜可口，皎皎又点了一碗。她正等摊主端来，耳边响起一道怯生生的声音：“请问，您要杏花吗？”

　　皎皎转过头，只见一个才十来岁的小姑娘，手挽一只大花篮，脖颈上挂着丝线穿的杏花，讨好地对她笑。

　　花篮里满满簇拥着粉白杏花，散发出清淡的香气。

　　皎皎听过“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却没想过还可以这样串起来戴，不由满眼好奇。

　　归衡看着她，低声问：“喜欢？”

　　“喜欢！”皎皎眼睛弯成月牙，连连点头。

　　她问小姑娘，“可以穿成手串么？”

　　小姑娘知道这单生意是成了，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可以可以！”

　　她拿出丝线让皎皎选了颜色，在她手腕上虚虚比了比，忙忙碌碌穿起来。

　　皎皎示意她坐下，给她也要了碗石榴汁，捧着脸眼巴巴地看。

　　等一条杏花手串快成型，她忽然想起来，糯声道：“再穿一条……”

　　“给他。”她指了指归衡。

　　卖花的小姑娘看着皎皎头上的妇人发髻，反应过来，点点头弯唇一笑：“夫人对您夫君真好，什么都想着他。”

　　皎皎心猛地一跳，张口道：“不是——”

　　她才要解释，手就被人用力握了握。

　　她心跳的有些快，下意识住了口，有些不敢去看那握她手的人。

　　归衡握着她的手，沉声对那小姑娘说：“这些花全要了，都穿起来罢。”

　　“哎！”小姑娘喜出望外，“这位郎君，您对夫人也真好！”

　　她看着两人，露出“好羡慕啊”的神情，拿丝线凌空比了比归衡手腕，低下头专心串花。

　　皎皎正坐立不安，归衡却凑过来，低声唤：“皎皎。”

　　皎皎心跳都空了一拍，猛一抬头，只见归衡深黑的眼底晕开一点笑意：“皎皎果然喜欢杏花。”

　　皎皎微微有些惊讶。

　　归衡为什么会这样猜？

　　“因为你喜欢这样的味道。珍珠圆子，糯米糍，哪一样也离不开糯米粉。”

　　皎皎埋头去花篮里闻，果然闻到清淡的糯米香。

　　没想到杏花原来是糯米味的。

　　顺着花香的话题聊了两句，皎皎慢慢忘了方才和归衡被错认做夫妻的紧张，专心致志等小姑娘穿好。

　　归衡暂时松开她的手，接过花环，替皎皎戴在手腕上。

　　小公主肌肤洁白，衬得杏花花瓣都有些泛黄。

　　下一串穿好，归衡亦朝她伸出手。

　　与她的不同，少年的手腕肌肤是苍白的冷色，依稀可见青色血管，骨节清晰，看上去清劲而有力。

　　皎皎拿过另一串，认真替归衡戴上杏花手串。

　　余下的杏花，归衡捡出来几朵，替皎皎簪好。她今日装束简素，发饰不多，粉白杏花在发间簌簌而动，美不胜收。

　　小姑娘拿到归衡给的碎银子，欢欢喜喜走了。

　　“余下的呢？”皎皎盯着满篮杏花发愁。

　　归衡从容道，“都戴上。”

　　都——

　　皎皎乖乖坐好。

　　她颈间挂上了一长串杏花，归衡还在她腰间佩了几串，像禁步似的，让皎皎整个人浸在清淡的糯米香气里。

　　手指轻轻抚过腰间柔嫩花瓣，皎皎想问归衡自己现在的模样会不会有点奇怪，又觉得自己知道答案。

　　反正……哥哥总不会觉得她难看。

　　皎皎忍不住弯起唇角。

　　归衡牵起她起身欲走，皎皎这才发觉自己虽然全身挂满杏花，手腕却只戴了一边。

　　“这里没有……”

　　她牵着归衡的手轻轻摇晃，示意她自己高高举起的右手。

　　淡粉衣袖滑下来一点，露出纤润手腕。

　　归衡面不改色，俯身替她整理好衣袖：“这边有就可以了。”

　　两边手腕上一模一样的杏花相互厮磨，两人牵着手逐渐远去。

　　*

　　午饭自然是去芦玉楼。

　　那老板认得归衡的脸，殷勤地将两人带到三楼。

　　上楼时归衡留意走在靠内的一侧，挡着皎皎身形。

　　皎皎只好透过他去看厅内热闹景象，有人喝酒，有人猜拳，还有抱着琵琶的歌女……这可都是她以往只在小说电视里看过的景象。

　　皎皎眼巴巴看着，归衡却握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带人走上空荡荡的三楼雅间。

　　“皎皎想吃什么？”归衡问。

　　皎皎摇头，好奇地看着四周陈设。反正归衡很知道她的口味，他点的菜，她不会不喜欢。

　　归衡便道：“捡你们师傅拿手的做来。”

　　芦玉楼的大厨知道这是贵客，难得又有充足的发挥空间，精心设计了一桌菜肴，搭配汤品和细点。

　　皎皎忍不住要先去吃点心，就被归衡往手里塞了汤勺。

　　她皱皱鼻子尝一口，惊叹：“好喝！”

　　好鲜美的汤，鲜的眉毛都要掉了。

　　皎皎又尝了几道菜，也都很合口味。

　　她一面吃，一面还操心归衡：“哥哥怎么不吃？”

　　归衡从善如流夹了一筷子松鼠桂鱼。等皎皎不再关注他，他又放下碗筷，以手支颐，盯着皎皎瞧。

　　吃饭什么时候不能吃。小公主这样新奇又快活的脸，比什么稀世美味都更吸引他的注意。

　　皎皎吃完饭菜，终于可以用细点时，旁边走廊上忽然传来叮叮咚咚的响声。

　　这声音皎皎倒很熟悉——那是身上环佩琳琅，走路时互相碰撞发出的轻响。她轻声问：“有其他客人？”

　　归衡不自觉皱起眉。

　　这时候，雅间的门被人轻轻叩响：“今日风和日明，不知门内公子可有兴，听奴清弹一曲？”

　　作者有话要说：　　牵手逛街~皎皎为什么会被错认为已婚呢，因为咳咳咳咳咳

　　月末收到了好多小天使投喂的营养液呀，好开心，码字超有动力！敲敲敲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