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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雪人

书空 13669字 2022-12-22

  归衡一身穹灰衣袍, 衣襟和袖口用同色丝线密绣着松涛纹,行动之间光华内蕴。

  他走进书房,冷淡地扫了三人一眼, 对素日陪他们读书的葛翰林打过招呼,自寻位置坐下。

  归德不错眼地盯着他瞧, 终于发觉了是哪里不对劲:他将头发散下来了。

  邕朝男子常见的发式是三分束起, 七分披在肩后,但归衡因为头发天生鬈曲的缘故,总是将头发悉数束起。

  而今日他却同众人梳着一样的发式。

  少年气质清正,肩背挺直, 黑发在他身后海浪般起伏, 浓黑如夜色。

  在归德眼里, 他这头发就是他是贱种的证据。他万万没想到归衡竟还敢有散开头发的一天,睁大眼睛就要发作。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恒帝驾到的声音。

  归德这是今天第二次咽下想说的话,整个人被哽得不行, 拼命拿眼睛瞪归衡。

  恒帝照常问了几人学业上的近况,几人也都答了。其他人倒还好,只是素日总用“尚可”二字敷衍的归衡, 难得多说了几句自己读了什么书。

  恒帝不由抬头看他一眼。

  “你说最近在重读《四书》,这很好。”恒帝不咸不淡地说, “那么,朕便来考考你。*”

  归衡平静道:“请父皇出题。”

  恒帝扫视台下诸皇子,“你们也都瞧瞧。”

  他略一沉吟, 在纸上写下墨汁淋漓几个大字,命宦侍传下去。

  几人低下头,展开纸。

  「以《四书》之‘O’,各作一破题。」

  归衍不由抬头直视恒帝一眼,又慌忙撇开目光;归彻也微微有些惊讶。

  归德耐不住性子,嚷嚷道:“父皇 !这O只是四书中划分段落用的句读之类,怎能破题?”

  恒帝冷冷扫他一眼,并不答话。

  一旁侍立的葛翰林笑道:“此题的确甚难,也难怪三殿下心生退意。”

  归德一瞪眼:“瞎说!爷才不怕这个呢,待爷仔细瞧瞧!”

  葛翰林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恒帝斜靠在榻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密切观察着几人的动静。

  只见几名皇子神色各异,暗暗思索,唯有归衡面沉如水,扫了一眼题目,便铺纸落笔。

  不多时,归衡停了笔,将写好的破题呈给宦侍。

  归德还在抓耳挠腮,一字未落,见归衡已经交卷,不由看着他的背影,眼睛发直。

  恒帝不动声色打开看了一眼,一言未发,只示意其余几人继续。

  归彻眼眸微眯,瞥了恒帝一眼,又在被人察觉之前迅速低下头继续。

  归彻是第二个呈上来的。

  恒帝又等了片刻,可归衍和归德直到最后,也没能破出此题。

  归德气哼哼地瞪着归衡,太子归衍复杂的目光则落在归彻身上。

  归彻迎着那目光,微微一惊。

  他大意了——被归衡一激,他竟然忘了太子尚未破题,抢在了太子之前!

  事已至此,他心中懊悔,却也只好装作无事发生。

  座下几人暗潮汹涌,俱被恒帝收入眼底。

  宝座上的帝王冷冷扫视几眼,展开手中两张纸卷:“老四和老五都破了题,很不错。”

  “老四,你先讲。”

  “是。”归彻站起身,温声道:“圣贤立言之先,无方体也。O非文字,故而无方圆,正如一国一 朝,也需圣贤之刃为其定下规矩刑律,上至官宦,下至臣民,方能知晓何事可为,何时不可为。”

  恒帝点点头,又看向归衡。

  “老五,你说圣贤立言之先,得天象也,又做何解?”

  “父皇。”归衡站起身,不卑不亢:“如果万事皆靠规矩刑律,国朝或许可勉强维持平安,却绝不可能有大进步、大发展。除外在的规矩外,最能指引人的应是人的本心。人若能在有规矩之前便顺应天道,方可称之为圣贤。”

  少年声线清冽,不疾不徐将题意道来,宛如玉竹击冰,叫人耳目都为之一清。

  恒帝默然看了归衡半晌,忽地抚掌大笑:“好,好!好一个顺应天道!”

  “老五,你到底是长大了。”恒帝看着自己过去从未过多留意的小儿子,有些感慨。

  归衡淡淡施了一礼。

  “葛长廷,”他唤过一旁的翰林,“晚些时候,你将老五的破题发往翰林院传阅。”

  “是!”

  这是极大的荣耀。葛长廷看向面色沉静的五皇子,心中隐约有山雨欲来之感。

  恒帝心情极佳,又考了几道题,太子和归德大半答不上来。有了前车之鉴,归彻也只好略挑些回答,而归衡引经据典,张口即来,听得一旁的葛长廷连连叫好。

  恒帝走后,他忍不住问:“五殿下如此博学,必是勤恳之人,想必时常挑灯夜读……”

  归衡平静摇头。

  葛长廷默了默:“难道您只是随便看看,便能记诵?”

  归衡淡淡点头,全无被挑衅的不满,也无自恃天资的傲慢。

  五皇子矫矫不群的气度给葛长廷留下了深刻印象。归衡破题当晚,葛长廷便敲开了翰林院掌院大学士陆颂的门。

  陆颂年过七旬,历任国子监祭酒、左都御史与礼部尚书,博学广闻,门徒遍天下,最是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听他讲完,也不由诧异:“五殿下?”

  “是。”葛长廷将抄录的破题拿给恩师看,低声,“学生看这位殿下,只怕有鸿鹄之志啊。”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陆颂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半闭着眼,似在沉思。

  葛长廷不敢惊扰这位睿智的老师,默然侍立。

  烛火摇曳,半晌,哔拨一响。

  陆颂这才如梦方醒般睁开眼,摇了摇头:“皇上年岁渐长,偏偏太子庸懦如此。”

  葛长廷面露忧色,陆颂却摆了摆手。“要下论断还为时过早,且留心观察吧。”

  “我老了,只盼着闭眼那一天,能放心看着这万里江山,国祚不断……”

  片刻后,葛长廷才离开陆颂书房。

  至于归衡直取圣人之心的破题传遍翰林院、引发交口称赞,已是第二天的事了。

  *

  这一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晚,快到新年才下了第一场。

  皎皎晨睡方醒,懵懵懂懂坐着梳妆,只觉得今日光线格外明亮,听到外头小宫女惊喜的呼唤,才知道下雪了。

  她快活地弯起唇角,提着裙子就要往院中跑,被玉秋急匆匆拦下:“公主,外头落了雪……”

  “我知道呀。”皎皎眉眼弯弯,“所以我才要出去。”

  玉秋笑着叹了口气:“果然。”

  皎皎不解地歪头,见她招了招手,外间脆雪急匆匆抱了白狐裘来,笑嘻嘻地:“一大早常晖宫就来了人,说今儿落了雪,公主一定想出去玩,叫我们提前把大衣裳准备出来。”

  玉秋接过狐裘抖开,将皎皎严严实实裹起来,一边笑道:“还是五殿下最明白公主心思,倒叫奴婢们汗颜了。”

  皎皎听着两人对话,唇角弧度越来越大,忍不住低下头,双手捧住脸颊。

  她上一次玩雪还是不到十岁的时候,具体做了什么早已忘记,唯有冰天雪地里欢笑嬉戏时快乐的感觉还格外鲜明。

  小公主换了窄袖的衣裳,趁正在掸去山茶树上积雪的小妤不注意,砸了她一背。

  小宫女手里还拿着掸子,呆呆地四顾茫然。

  她一转身,看到身着水红衣裙的皎皎,却万万不敢往她身上想,只以为是旁边同样在掸雪的宫女小荷丢的,于是大叫一声,团了个极大的雪团丢过去,砸了小荷一头一脸。

  两人闹将起来,拿雪球互相攻击,难免有准头不大好的再砸到旁人身上,很快整个院子的宫人都加入战局。

  陪在皎皎身边目睹全程的玉秋无奈地叹了口气。

  皎皎笑弯了眼睛,两点梨涡晶莹,像第一次捣乱成功、正兴奋不已的小狐狸。

  前院闹闹哄哄,玉秋和脆雪便劝着皎皎去了后院,那里更宽敞,也清净些。

  两人陪着皎皎堆了个小小的雪人,脆雪还从厨房拿了胡萝卜和黑豆来给小人儿做鼻子眼睛,看着煞是生动有趣。

  脆雪笑嘻嘻问:“公主堆的是谁?”

  皎皎其实并没有照着谁堆,被她这么一问有些发愣。

  她想了想,心头有了个主意:“我们再来堆个大的吧 。”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成功的格外顺利。不多时,先前的小雪人旁边便耸起一尊高大的雪人,比先前那个高出一个多头。

  玉秋笑道:“现在不用问了,奴婢们都能看出来。”

  脆雪快人快语:“这两个雪人,矮的是公主,高的便是五殿下,是不是?”

  皎皎用冰凉的小手满意地在雪人上拍了拍:“是呀。”

  她难得自信一把,“咱们堆的这么像,要是哥哥也能瞧见就好了。”

  脆雪便说:“奴婢这就去请五殿下来。”

  皎皎连忙制止:“不要。明天就是初八了,我跟哥哥说好今天不去找他的。”

  归衡破题惊艳、传遍翰林院一事,阖宫皆知,皎皎既是自豪又是骄傲。虽然她早就知道,真龙不会永居浅滩,迟早要翱翔于天际,但如今归衡崭露头角的时间却是远远早于原作。

  自己在青翳林中劝他的那番话,多少还是起了一点作用吧?

  于是皎皎昨日去撸猫时便斩钉截铁地表示,每月初七绝不去打扰归衡温书,势必要让归衡每月考校都力压众人。

  归衡开始还不允,见她坚持,便也点了头。

  不过人不能去,东西还是要到的。

  皎皎回去净了手,笑眯眯抿着唇,让宫人将书案和纸笔都搬到窗前来,打开半扇窗。

  寒风瑟瑟,她画一会儿就要抱着汤婆子暖一会儿手,一个时辰才画好一副雪人图。

  小公主看着纸上一高一矮胖嘟嘟两只雪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玉秋,核桃红枣羹可炖好了吗?”

  “早就炖好啦,炉子上煨着哪。公主可是要现在用?”

  皎皎点头,又道:“一会儿送画时,给哥哥也送一份。”

  红枣暖身,核桃补脑,正适合归衡现在喝。虽然她知道,龙傲天的智力傲视群雄,但毕竟是一份心意嘛。

  待雪人图干透,皎皎看着笔尖微凝的墨色,忽地心中一动,又抽出一张纸。

  待归衡收到画和补品时,已经是申时一刻的事了。

  补品当然是重新熬的,画也有两幅。

  他展开第一幅,看到两只小雪人,一看就知道是以谁为原型,亲亲热热挤在一处。

  归衡幽黑的眸中忍不住蕴起一点笑意,命阿礼去取裱画用具,打算裱了挂在卧房中。

  待展开第二幅,他清隽面容上一点笑意忽然凝滞,接着,眸中燃起一点幽暗星火——

  画面上是一片树林。林间浓黑一片的底色,在远天过渡成青蓝。天与地衔接的尽头跃起一点金黄,是初升的太阳从地平线遥遥升起,将苍翠丛林也染上金光。

  ——无论多么漫长的夜,也终会被阳光照亮。

  归衡久久凝视着那副画,双瞳微缩,有种被刺痛的错觉。

  他见过这副情景,在青翳林中的那个夜晚。怀中娇软的小公主在噩梦中惊醒,哭着求他护她平安。

  那个夜晚——归衡伸手按住胸口,时至今日,依然忍不住战栗。

  在荒莽树丛中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对她的喜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更为深沉而滚烫的东西……

  “殿下——”

  阿礼捧着画轴等进来,见到归衡神情,微微一怔。

  归衡侧过脸,掩住眸中神色:“放下吧。”

  皎然公主的画,殿下自然是要亲自裱的。阿礼依言将东西放下,行了礼退出殿外,走出一段距离,才长长出了口气。

  方才殿下的神情……简直像要吃人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二更!

  *恒帝考校五哥一段,典出徐珂所编《清稗类钞·考试类》。这两个答案据说是嘉兴县两名秀才给出的,其中一人做到大学士,一人做到巡抚后因贪污被杀了。书空是没有本事破这样难的题啦,只能根据现成答案胡乱解说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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