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天黑得快，乔郁抵达他的目的地时，周围的路灯都已经开了，这边路人少得可怜，明明才七点不到，却已经和临近深夜的气氛没什么分别。这地方还真难找，他循着记忆坐电车到正确的站后，又左找右找地走错了好几次，最后才找小摊老板的指点下找到了这里。

　　“AI维修”。

　　店铺的招牌仍然挂着，但店门已经关了。

　　乔郁看见紧闭的门时，咬牙切齿地一拳捶在门上。

　　他唯一知道的、和鹿姐有关联的活人，就剩下这个AI维修店的老板。上次拿笔零件的费用他还没还，正好他现在有事要问秦老板……但不管他目的如何，目前的情况看来，都像是晚了一步。秦老板看起来懒洋洋的，没想到生意也做的这么懒洋洋。上回鹿姐带他过来时，都已经十点了，秦老板却才开门；现在才七点钟不到，店居然已经打烊了。

　　乔郁烦躁地站在店门口，还想着要不要问问附近的人秦老板住在哪里，他直接上门去找。

　　去TEA-BOX鹿姐不在，来这家店又晚到了一步，说是倒霉，乔郁更觉得像是真相在刻意避开他，不让他知晓。就在他烦躁不已，又无法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时，手腕上ID忽然闪了闪。

　　「998」：什么时候回家，你要在家里吃饭吗。

　　看到这行字的瞬间，乔郁的神情忽然松懈了下来，仿佛内心所有的焦躁都被这句话抚平。即便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998还是会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乔郁就那样看着，许久都没有回应。

　　也许他原本就不用执着在对方“像”人或者“不像”人这件事上，即便失去“心”，998仍然有他的性格。艾莉丝温柔体贴，京畿的莉莉可爱俏皮，就连只见过一面的卢娜也有她独特的性格。在AI的构筑上，性格一直是人类重视的一环，他们尽量避免AI和人类混淆成一体，却又尽其所能地让它们变成“人类”。根源上的矛盾并不影响AI的发展，到今天各式各样的AI在人类身边发挥自己的作用，它们是不是早就……和人类同质化了呢。

　　问题的答案，乔郁不知道上哪里找。

　　直到第二句话出现在他的ID光屏上。

　　「998」：晚上治安不好，请早点回家。

　　表达方式截然不同，可仍旧是他。

　　乔郁无力地勾起嘴角，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微笑的含义，总之他终于回复了：我马上回家。

　　「998」：是坐电车么，我来电车站接你。

　　「乔郁」：好。

　　他像是心血来潮，又像是终于认清楚眼前的人，在回答完后将998录入在他ID里的名字改成了“原诀”。也许这行为并没有什么作用，可在看见那些消息来自于「原诀」时，在和他说话的人便变得像真实存在的人类，而不是一对数据。

　　差不多也改回去了。

　　今天没有碰上，那明天早点过来；鹿姐回老家了，他就在等等。

　　他这么想着，甩手关掉光屏，转过身打算朝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谁知道他才转身，就看见叼着烟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两大袋带有超市LOGO的塑料袋朝他走过来。两个人目光对上的瞬间都诧异了半秒，秦老板率先笑起来：“是你啊，我就说谁站在我店门口。”

　　“秦老板，我是来还你钱的……”“都说了不用了，”秦老板笑眯眯道，“还特地过来一趟干嘛。”

　　乔郁连忙迎上去：“我还有点事，想问你。”

　　“嗯？你问。”

　　“你和滕东森认识对吧，你知道‘完全自主型’AI吗，他在研究的那个……”

　　秦老板顿时眯起眼，神情变得微妙起来。他将右手的塑料袋也换到左手那边，再拿下嘴里的半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后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这是AI管理委员会禁止的研究项目。”

　　“我……”乔郁说，“我有关于它的问题，想问鹿姐……但是鹿姐不在津岛……她是滕东森的夫人对吧。”

　　“准确的说，”秦老板道，“林子是东森的前妻。……跟我来吧。”

　　“去哪里？”

　　“去我家说。”秦老板亮了亮手里的东西，“刚好我买了很多吃的，一起吃个饭吧……你怎么称呼来着？”

　　“我叫乔郁。”

　　“行，那跟我来吧阿郁。”秦老板一边说，一边朝着他的店走过去，然后便打开了店门。

　　乔郁重重地点头，然后跟上对方的步伐。他仿佛终于碰到了真相的大门，现在门缝里正透出微光，催促他快点进去。

　　第128章 天才的一些往事（上）

　　这家店和上次来时没什么区别，还是同样的挤。乔郁还以为他们得在柜台前站着说话，秦老板却拉开挡板，用下巴示意他往里走。

　　柜台后面有扇门，上次秦老板去拿货的时候便是从这里进出的，应该是仓库之类的地方。乔郁打开门进去，但他没想到的事，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堆满杂物的仓库，而是向下的木质楼梯。

　　“下去呗。”秦老板催促着，已经在他身后关上了门，“我住在下面。”

　　“嗯……”

　　乔郁想起之前看到的店里的全息投影设备，能自己能出这么厉害的东西来，怎么会需要在这种居民区里开一个生意一看就不好的店？还住在店里……他一边疑惑着，一边跟在秦老板身后，通过了拐角后便看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秦老板的住所布置得简直像中世纪的酒馆！

　　明明是中世纪的模样，却又到处飘着各种悬浮按钮。漂亮的女佣穿着骑士装，见到他们进来立刻乖巧抬起右手，按在心口处鞠躬行礼：“欢迎回家！欢迎客人来访！”

　　……大家还真是各有各的爱好。

　　不用想也知道，这该是全息投影的功劳。要没有998这档子事，乔郁恐怕要震惊地打量一圈再说；可现在他没什么心情去打量，惊讶的情绪都显得敷衍：“秦老板我……”

　　“先坐，坐下说。”秦老板道，“菲尔利去准备点喝的……啤酒你肯定不行，汽水？”

　　“我都可以……”

　　乔郁话还没说完，在旁边鞠躬的菲尔利刚巧抬起头，他的视线就像被什么牵引着，在那个瞬间落在了菲尔利的右眼下……那里有编号。

　　「SHD-1A-Phil」

　　“这也是滕东森的作品，是吗？！她也拥有……”乔郁急切地问出声，像是怕自己看错一般睁大了眼。但菲尔利对他的惊呼置若罔闻，动作都没停顿分毫，直接转身去吧台（应该是厨房）准备饮品了。秦老板无奈地笑笑，冲他招招手：“你太急了，我又不会跑，菲尔利也不会消失。”

　　“抱歉……”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乔郁抿着嘴在沙发上坐下。

　　也许这场对话会成为修好998的关键，他脑子里成吨的疑问，到真要开口时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了。菲尔利动作很快，还没等他们开始对话，汽水和啤酒便端到了桌上，她再提走秦老板买回来的东西，问道：“客人留下来吃饭吗。”

　　“留，你去忙吧。”

　　“好。”

　　秦老板嘬了口啤酒，泡沫站在他的嘴角，他却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掉了。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粗犷的男人，其实是个AI方面的高手……就算不是AI方面，也肯定是全息方面的专业人士。乔郁尚未整理出第一个问题，反倒是秦老板靠着沙发，望向天花板上的吊灯道：“……菲尔利是东森做的，按照我的喜好做的，哈哈。”

　　“……她也拥有……自主人格……”“不，她没有。”秦老板浅浅笑着，仿佛正在回忆什么，“对我而言，AI只要能辅助生活就行了；如你所见，我这儿是缺一个打扫做饭的人。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完全自主型AI’？谁告诉你这个概念了吗？”

　　乔郁低垂着头，无法决断要不要把现如今的情况全盘托出。

　　秦老板是滕东森和鹿姐的共同朋友……他可以这么理解吧？那他应该会支持滕东森的想法才对。

　　乔郁试探着，抛出模棱两可的问题道：“……你清楚吗？”

　　“清楚，我和东森是发小，这个构想的最开始，应该算得上有我的参与吧。”秦先生道，“他是个天才，醉心于AI技术；但我不同，我比较喜欢全息方面的技术。契机应该是，我们十五岁那一年，一个对我们而言很重要的人，因为空难去世了。”

　　“那时候的人形AI可不像现在这么发达，AI就算没有编号，也会一眼被识破……原本它们就是一堆材料叠堆起来的产物，它们僵硬，毫无生气，帮忙浇浇花除除草还可以，其他的就算了。东森就向我提出了一个想法——怎么样让AI和人类一模一样。”秦先生语气平淡，表情却难掩惆怅，他点了一根烟，抽了口才继续往下说，“外观上还好，不少人都在往外观类人方向开发技术；但核心是，灵魂。”

　　乔郁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然后呢……”

　　“我不赞成，但东森很执着。”

　　“……我能问你为什么不赞成吗？”

　　“你想想初衷，不是很好理解吗。”秦老板说，“他想用AI技术，把那位很重要的人‘复活’。我接受不了，做出来的那具AI，就算能用一模一样的口癖、性格，带着和我们无异的记忆与我们相处，逝去的人就是逝去了，再做出来的只能算个傀偶。我没能说服东森，有了这个目标，他就开始一门心思研究这个技术了，整整十几年，才终于摸到了门槛。”

　　……摸到门槛，曾经不知道多少人也许穷极一生都没能摸到这个门槛。

　　乔郁完全没料到秦老板会这么随意地将往事说出来，他还以为对方会随便说点什么敷衍他。

　　“但他天才的构想不但没有被公布，还被AI管理委员会勒令禁止相关研究。”秦老板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也许是上帝为了公平，把天才的情商都夺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