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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过去的人就留在过去吧12

野榈 19361字 2022-12-20

  热气从地砖里升起,穿着鞋的脚踩在上面都叫人觉得烫。晋诚从井里打了水,甘甜清爽,一盆盆泼洒在院子里,这才算消了些暑气。

  晋秋在树下乘荫,叫着晋诚一起。

  前一日晋秋捎了件新鲜玩意回来,说是叫风铃,西洋的东西。她将它往门上一挂,铺子里有没有人进来,听声儿便知晓了,所以两人这时悠闲地喝茶吃瓜子。

  “听说斗三两的小十一没了?”将一粒瓜子扔进嘴里,晋秋问。

  “是,他夫人说玩物丧志,把小十一给炖汤了,彻底绝了他的心思。”晋诚幸灾乐祸。

  不像前几日头顶阴云密布一般,晋秋心情渐渐开朗了起来。只是不管晋诚问她几次在长旧里时覃一沣同她说了什么,她都恍若未闻,绕过晋诚,做自己的事去了。

  风铃响,两人默契地往铺子望去,晋秋推说自己还没完全好,怕把客人吓走,让晋诚去招待。

  晋诚笑,然后一句话也没顶她,整理好衣服便背着手往铺子走。

  进屋片刻,他探头喊她:“秋姐儿,是宋家老爷子来请,还有,翠悦轩送了封信来。”

  信被晋秋收进里衣里,同晋诚交代了两句,便上了宋家的车。

  宋家宅子坐落在英租界外的成英街,家业虽比不及孟家,可是在天津城里却也是大家。书香门第,祖上连着五代为官,宋时澜的父亲是宋家大房所生,喜爱读书考取功名。二房叔叔不同,喜欢跟算盘打交道,却因此跟家里生了怨,搬出宅子自立门户终有所得,只是苦于膝下无子,最后将生意全部交给了宋时澜。如此,宋家立于天津城里,比起其他七家,更添了份书卷气。

  晋秋到宋家时,快要临近中午,门前的小厮迎着她,经过前院,又踏过一段长廊才到正厅里。宋时澜正坐在上座,双手托着茶杯,跟人笑着。

  那人侧着身子,穿着件黑色长衫,外面套着银灰色的短褂对襟,微微低头,大概也在笑,时不时点头。

  “老爷,晋老板来了。”小厮在外说道。

  “请进来。”

  晋秋一脚踏进门槛,另一只脚还没落进来,便瞧见那个侧着身子的人是孟珒修。她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几分:“宋老爷子。”

  “鬼丫头来了,快坐快坐,上杯新茶。”宋时澜招呼着晋秋,又跟一旁的孟珒修说,“早听说你们早就认识了,我便不多做介绍了。”孟珒修微微颔首,转头面向她:“晋老板。”

  他脸上是熟稔的笑容,不多一分刻意不少一分自然,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平常的相识之人罢了。

  “孟公子。”晋秋落座,点头问好。

  然后两两无言。

  宋时澜没有察觉不对劲,继续跟孟珒修聊着刚刚的话题,中途他伸手打断,转头又跟一边显得拘谨的晋秋说:“今日是孙女采芸的生日,请些小辈来家里坐坐,热闹热闹,其他人在院子里吃茶,我这里你若是无聊,便去跟他们坐坐。”

  得了话,晋秋便欠身出了屋。她气定神闲,背着手,假装着没看见孟珒修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除了她跟孟珒修,还邀请了宋采芸在学校的一些同学,男生女生在后院的凉亭里吃着茶。学校里的趣事在这里被谈起,更加有趣,宋采芸被顾罗安逗得咯咯直笑,然后瞧见爷爷说的秋姐姐站在后院的院门下,弯腰瞧着地上,她伸手喊着:“秋姐姐,来这里。”

  她跟晋秋还未打过照面,只是上次在凤居楼匆匆见过,后来常听爷爷谈起,说是豪气儿女,又是魏箐叔叔的学生,沾着亲,便莫名对这位姐姐喜欢。

  晋秋瞧了一眼,在她的热情招呼中倒是一步步接近了凉亭。

  宋采芸拉着晋秋的手,高兴地说:“早上爷爷说邀请你来,我还说他是想你了,没想到见着你,我反倒比他更开心是不是?”

  一张娃娃脸笑起来肥嘟嘟的,叫人喜欢,晋秋不怕生,捏着她的脸答:“是,看你的脸都要红透了。”

  “啊!”听此,宋采芸撒开她捧着脸,真是有些烫。周围的学生更是笑作一团,她急道,“你们不要笑,不要笑!”

  众人未停。忽地,一个声音从晋秋来的方向响起,问:“你们怎么又在欺负采芸!”

  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噔噔的响声,众人回头,就瞧见刚刚半路不见的孟曼新,还有她身后的覃一沣。

  “曼新,你怎么才来?”宋采芸明知故问,眼神在孟曼新和覃一沣身上来回流转。

  孟曼新作势要打她,被她一躲,作罢:“我的礼物落在车上了,特意回去取,你就这般取笑我?”说着便挠宋采芸的痒痒。

  宋采芸只好求饶:“我错了,我不该胡说。沣哥哥,沣哥哥你快拦着她呀!咯咯……”

  不等覃一沣开口,孟曼新便停了下来。她站在覃一沣身边,将礼物交给宋采芸,祝贺的话很少,但是能让对方知晓心意,便够了。

  “咦?你还有朋友吗?也不介绍介绍?”孟曼新望着背着身子站在凉亭的围栏边上的晋秋,好奇地问。

  宋采芸这才惊觉冷落了晋秋,拉着她,跟大家介绍:“这是晋秋,秋姐姐,他们都是我的同学。沣哥哥不是,他是跟孟曼新一起来的。”她故意指着两人,好将这个谁都知道的秘密告诉这个刚刚进入他们领地的新人。

  孟曼新见过晋秋,小叔曾请她来家里做客,可总觉得好像还在哪里见过,可是偏偏想不起来,最后作罢,点头问好。

  晋秋没敢看覃一沣,尽管她知道他没有在看她,可是依然不敢。她垂着头,跟坐着的同学们聊天,聊日租界里穿和服的女人和举着洋枪的男人,最后嗤笑一声,又聊起港口边上新开的那间茶社。那里常有些学生去,聊学校,聊家族,聊国家,那里好像是所有爱国学生的天堂,他们可以畅所欲言,高谈阔论。

  “秋姐姐,你知道那里吗?”宋采芸怕她融不进来,贴心地问。

  晋秋笑着:“没关系,你们不用顾及我,我正好爱听。”

  顾罗安听此,跟她介绍着:“那里是孟老师的地方,应该是家里的产业,只不过方便了我们这些穷学生,是孟老师体恤我们。不然,我们哪能像今天一样平安地坐在这里?租界里的那帮家伙早就看我们不顺眼了。”

  说起来,那里竟是一个避风港了。晋秋想到此,下意识地笑。

  一声咳嗽将她给拉了回来,抬头,覃一沣正看着她。

  她仓皇躲过,四下没有能遮挡的东西,手还在桌上无处安放着,然后随意抓了把瓜果,继续听着。

  可心里总是痒痒着,叫她去瞧那个人,理智又把她拉扯住,叫她不要忘了他们之间是有仇恨的。

  “沣哥哥。”宋采芸突然喊着。

  覃一沣一直没作声,可今日的小寿星朝他开了口,他应着:“宋小姐。”

  “你支持孟老师吗?”她的声音软软糯糯,这时候却带着一份坚持,她需要更多的人用肯定的声音去支撑着她的孟老师。

  在场的人纷纷瞧覃一沣,除了晋秋。

  他再次不作声,眼睛望着宋采芸,笑得越来越深。直到坐在宋采芸左侧的晋秋也好奇地抬了头,他才说:“他要做的一切,我都支持,没有条件。”

  如此慷慨话语,在同学们之间引发了掌声。

  孟曼新笑弯了眼角,她侧身坐在覃一沣身边,旁人瞧见像是耳鬓厮磨的恋人一般。

  覃一沣也在笑,内敛的、沉稳的笑意在嘴角荡开。

  晋秋瞧着出了神,旁边的宋采芸玩闹时碰着她的胳膊,她反应过来时,发现覃一沣也正瞧着她。

  她躲过他的目光,慌乱逃走。

  饭是在宋家用的,听说是从北平请来的厨师,擅长做满汉全席。虽然这时候提及这四个字已经叫人愤慨不再,但是上桌的菜色却叫人垂涎三尺。

  宋时澜平易近人,饭桌上年轻人多,他对那些旧条规只字不提,还乐得听孩子们讲讲新鲜事。最后他才是被逗得哈哈大笑,最开心的那一个。

  “你猜猜,我给采芸准备的礼物是什么?”饭后,一众人围在一起送礼物,宋时澜指着顾罗安问。

  顾罗安生得清秀,一身白色长衫穿在身上颇有股古道仙风的味道。他挠着头,不确定地问:“我曾听采芸说想去留学,难道是这个?”连他自己也激动得差点儿跳了起来,更别说一旁的宋采芸。

  宋时澜卖关子:“不是,但很相近。”

  宋采芸虽然失望,但是听闻相近却还是期待着。

  没人猜得出,连问及孟珒修时他也连连摇头。

  宋时澜唤小厮,交代两句,然后瞧着众人不说话。学生们性子急,孟曼新尤为,问:“宋爷爷,难道是什么活物吗?要去请的?”

  宋时澜笑而不语,瞧见门外小厮已经将礼物带了来,指着门口让大家往外瞧——是个金发碧眼的英国男人。

  “你想留洋,爷爷不反对,但是你得先完成在学校的学业。这是简平安,你的英文老师。”宋时澜介绍着。

  他的话叫其他学生不禁发出了感慨,而宋采芸更是激动得拥住了宋时澜,鼻尖在他额头上蹭了蹭,小声说了句谢谢。

  简平安是个会聊天的英国男人,几个学生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最后他们还似不满足一般,让他再多讲一些。

  “那多无聊啊,简平安,你来猜猜,我们都是做什么的吧?”顾罗安提议。

  只是提议一出就被孟曼新给否决了:“刚刚宋爷爷已经说了,我们是学生。”她指着围坐在一起的几人,除了晋秋、覃一沣和孟珒修三人散坐在其他几个位置。

  “对,就猜猜他们。”

  简平安笑着点头,表示没有问题,然后先指着晋秋,说:“她很漂亮,不过穿着男儿装,洒脱豪迈,应该常与人打交道。我猜猜,是生意人吗?她的右手食指自然弯曲,这是经常打算盘的人才有的特征。”

  众人惊呼,甚至连晋秋也下意识地摊开右手,仔细瞧了瞧食指跟其他手指的不同,好像是要弯曲一点。

  “那这个呢?”孟曼新指着覃一沣。

  简平安转过身子,眼神流转的瞬间,先瞧见了跟覃一沣坐同一边的孟珒修。他抱歉:“不好意思,也许,我能先讲讲这位先生?”他摊开手,五指紧闭侧对着孟珒修。

  学生们纷纷点头,他们也好奇,简平安能不能猜对孟老师,或者说,在简平安眼里,孟老师是怎样的?

  简平安微微笑着,这仿佛是英国男人与生俱来的特质,绅士的笑容总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我见过你,在英国的时候。”他慢慢开口,像是在客套,又好像他们真的见过。

  孟珒修听此,微微欠身,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当时是在外交课上,你被奥利弗教授叫上台。”他回忆着,对那一天依然记忆犹新。

  孟珒修脸色突变,他双手撑在扶手上想要起身打断简平安,肩上却多了一只手压着他,又轻轻拍了拍他。

  他扭头,覃一沣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眼神落在简平安身上,微微摇头。

  简平安继续说:“你打断了奥利弗教授的讲课,还动手打了他。教授的两颗牙齿也被你打断,学生们都很慌乱,你指着台下的人怒吼‘You are foolish! You are foolish'。”

  You are foolish,你们都是蠢人!

  这下几个学生也跟着变了脸色,相互看着,纷纷蹙眉。

  “是你吗?”简平安一字一句道,“孟珒修。”

  宋时澜手里抓着拐杖,左手掌心包着拐杖龙头,凸出的图案把掌心磕疼。在他的眼里,如此失态的孟珒修,已然是失了故友仇家的面子,更何况还是在国外,丢的不仅仅只是仇家的面子。

  几个学生哑然失语,晋秋瞧着这些人发怔的样子竟觉得好笑,一个洋人罢了,竟也信了。

  “嗬……”一声失笑,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那人立在椅后,竟笑得掩了嘴。

  众人瞧着发笑的覃一沣,孟曼新小声喊着:“沣哥哥。”

  这一声竟叫得孟珒修身子发颤,他缓缓回头,瞧见覃一沣微微滚动的喉结,反问着:“那之前呢?”

  简平安侧头,皱眉,无话。

  众人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宋时澜咳嗽一声,这下更无人说话。

  覃一沣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孟珒修几次起身,都被覃一沣给压了回去。覃一沣从椅后绕到前面来,一步一步向简平安靠近,身上好像涌起蕴藏了千年的寒气,让简平安也瑟缩了身子。

  “那堂课有六十七个学生,当中有六个中国学生,讲的是民族起始。你的奥利佛教授侃侃而谈,将我国万里疆土视为己有,侵略被谎称为收复。如此大逆之言,叫我族好男儿听其言,受其辱,当可?”

  一声“当可”,落进几人耳里,让他们红了眼眶。

  顾罗安怒吼一声:“不可!”

  身旁的男生起身重复,几个女生也站起身,启唇吐出的两个字轻柔却有力,铿锵如熊熊火焰,又似翻涌浪潮将简平安淹没。

  “你!”简平安未料想到,除他跟孟珒修外,还有一人对当日之事知晓得如此详细。

  就算他巧舌如簧本想颠倒是非黑白,可在这个从未谋面过的男人面前,却无言再辩。他瘫进仙人椅里,没了刚刚的那份挥洒意气,眼神黯淡,摇摇头,自嘲地笑。

  “孟珒修,你当日打断的不只是奥利佛教授的牙,”覃一沣回身,逆光里衣袖处的金线刺得叫人不能睁眼,“还有这些侵略者登天的傲气。可就算如此,今日他们还在这天津城里指手画脚分割街道。一座城,叫他们分了,一个国,也要叫他们分了,你愿意吗?”

  这话一出,学生们纷纷瞧着孟珒修,连坐在厅上正中的宋时澜也虚眯着眼睛,枯瘦发皱的双手合在拐杖的龙头之上,等着他落言。

  “当然,”肩上无人再压着他,孟珒修起身往前,睥睨着垂头丧气的简平安,“不能了。”

  一声闷响。

  仙人椅里的简平安被扇倒在地上,右边脸颊红了一片,人晕乎着,下意识地求救:“宋老爷,救救我。”

  这时候绅士的男人头发散了,伸着的手十指苍白,人跪着往前。没等他走到宋时澜面前,就先被一人给拦了下来。他抬首,是那个穿着男儿装的漂亮女人在面前蹲下,朝他伸出右手:“你知道我这只手在打算盘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简平安没答,心里已经冷了一截。

  “拿刀。”晋秋瞧着自己的手,“屠刀,杀人的刀,一刀落,人头就掉。”

  她说得发狠,叫身后几个女学生吓得变了脸色,她们捂着脸,怕她真的掏出那把能砍掉人头的屠刀来。

  简平安被吓得失声尖叫。面前的老人一句话便能要他的命,而身旁的这个女人,更是让他汗毛竖立。死境,他从未想过他也会遇上这一刻。

  宋时澜扫了一眼厅里的小辈们,大多都被吓得怔在原地没有动弹。

  晋秋蹲在地上,这丫头的撒泼样子瞧着够唬人,让他不禁发笑。他的目光拉远,孟珒修背手站在简平安的身后,身上的公子哥儿性情这会儿就显露了。

  再往后,是处在阴影里的覃一沣,他身形清瘦,一手撑在椅头上,模样是瞧不清了,就知道他笑着,笑这厅里还有豪情几千,笑那地上的狂妄之徒消瘦薄力还想撼动这方土地。

  他仿佛是一座山,山的背后是光,一点一点地,要将这些被笼罩在阴影里的人给拉扯出来。

  “你,过来。”拐杖指着覃一沣,宋老爷子沉声说。

  阴影里的人动作,跟孟珒修擦肩而过,一脚跨过地上的简平安。他低垂的目光落在晋秋正收回的手上,本来是匆匆一眼,余光却迟迟没有收回来。

  到正前,他轻唤:“老爷子。”

  “我跟孟炳华有气,算起来,其中也有一部分你的原因。”他左边的衣袖轻抖,露出半截胳膊。

  覃一沣垂首:“小辈有愧。”

  宋时澜摇头:“他如何教你,放任你在这天津城里阴诡算计我不管,是因为瞧不上眼。可今日,你这份气我消了。”

  孟珒修骇然抬眼,片刻后收回目光,瞧着地上的简平安,垂在衣侧的手握紧成拳头。

  几个小辈不知这话缘由,只是对最后那句莫名。

  晋秋起身,落座在宋时澜左侧的仙人椅里,一手托着茶杯,漂浮的茶叶被她用茶盖别开,淡淡的目光在孟珒修身上扫过又落在绽开的茶叶上,轻抿一口。

  覃一沣欠身:“老爷子宽心。”

  宋时澜遣了人将简平安拖下去,在英国男人的哀号声中,他抱歉地说:“本来是高兴的日子,叫大家扫了兴,还请多担待着。”

  没人敢说他的不是,浅浅笑过,一桌人又在孟曼新的玩笑中热闹了起来。

  厅外院里的一声惨叫,淹没在重重的笑声中,好像谁也没有听见,又好像谁都听见了。

  桌下,本来熨烫整齐的西装裤被孟珒修抓得起了褶。他微微侧头,瞧着跟孟曼新低头说话的覃一沣,眼里闪过的点点水光在紧皱的眉头强逼之下又散了去。

  他听见了简平安的那声惨叫,直穿进心底,把心房砸出了个大窟窿。原来……原来在外八年,覃一沣竟然一直在监视着他的生活,连细碎也未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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