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东尴尬道：“那是之前，之前婷婷只是房客……现在她已经是女房东了。她原来住那一间，也就是阿信你原来住的那间，目前也是对外出租的，你俩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一起租……”

　　方庭信已经给他换了冰袋和毛巾，用力一按道：“你想什么呢，谁要来给你们当灯泡？”

　　谭知秋原本想说：“谁要跟他一起租？”可是话还没出口，就已经被方庭信抢先说话了。方庭信的话里，关注的重点竟然不是“一起租”，而是当别人的电灯泡。这到底是两人的脑回路不同，还是故意把话题往外引导呢？

　　王晓东被他按得一声鬼叫，但还是忍着疼兜售他的出租屋：“真的，知秋妹子，住酒店有什么好，你住那个酒店外面有车道，晚上有点吵吧？来我这里住，起码安静啊！”

　　这次方庭信居然没接话了，好像被勾起了什么神思。

　　谭知秋礼貌道：“我要在这边出差很长时间，住酒店确实不如住家里。不过我住那个酒店离公司近，住这边远了一些，不太方便。”

　　王晓东还想说些什么，方庭信打断他道：“这里是太远了，知秋她经常加班，晚上回来得晚，不太方便的。”

　　谭知秋第一次听他直呼自己的名字，竟然有些不适应。

　　虽然之前王晓东也是“知秋妹子、知秋姐姐”乱叫一通，但他开玩笑的意味很明显，谭知秋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如今冷不丁被方庭信叫一声“知秋”，心里却像有点被小猫挠痒痒的感觉。

　　几个人又一起嘻嘻哈哈地扯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等他们从王晓东家里出来，已经快十点了。

　　王晓东的伤并无大碍，只是这两天都没法开车了。他抱歉道：“不好意思，本来今天想带你出来放松一下心情的。”

　　她微笑道：“没关系，晓东没事就好。不过今晚听到他讲你当年离家出走的事，还挺有趣的。”

　　他开着车，送她回酒店：“小时候不懂事，其实家里的一大摊子，哪有放手不管的道理？老头子年纪大了，总要把担子接过来的。”

　　她又问：“假如自己不喜欢挑这个担子呢？”

　　他认真道：“不喜欢也要尽自己责任，把工作做完了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凡事总要有一个交代的，不是说不喜欢就不做了。再说了，真是不喜欢的话，办法也多得是，找个职业经理人，或者做一下资产置换，总之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她心里佩服这种头脑清醒的人。不因为父辈有了积累就挥霍，不因为追求理想就一昧否定现实。他踏实、勤奋，很有责任感，比多数人更清楚现实。

　　她由衷地赞道：“你挺有担当的。”

　　他笑道：“我没有听错吧？谭律师在表扬我吗？”

　　她也笑了：“是啊。怎么，我没有表扬过你吗？”

　　平时她对人一直挺客气，会肯定别人的工作，并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欣赏之情。

　　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也表扬过，只是说实话我一直不太相信。我在你面前觉得自己特别渺小，什么都不会。”

　　她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这个看上去阳光满满的大男孩，心里竟然也会有自卑的时候吗？

　　她好奇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如实道：“你很优秀，好像什么都懂。大家一起开会的时候，你神采飞扬，头头是道，提什么问题都难不住你。你都不知道，你工作的时候有多帅气！”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瞪大了，今晚这是怎么了，有一种互吹彩虹屁的感觉。可是看他的神情又像是认真的，不像是开玩笑。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道：“你只是刚好碰到了我擅长的领域。那是我的工作，我应该把它做好。”

　　夜色下路灯明明暗暗，也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回应道：“你真是特别能干。”

　　她猜测他是不是最近工作遇到困难了，怎么会这样感慨，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最近的工作有点难了？项目推进得越多，会觉得越复杂。”

　　他微微一怔，马上又打开话匣子：“嗯，是越来越难了。我最近在学习你给的培训资料呢。我发现了，你们法律就是好好的人话不说，非要用一种复杂又晦涩的方式表达出来。换了一种说法，就让人觉得很高大上。”

　　这一点跟她刚开始学法律的感受很像，她表示很同意：“你的体会很真实。那你学得吃力吗？”

　　他答道：“还行吧，可能我的智商还算在线，能看懂。总体上，我发现一个规律，就是读不懂一个长句子时，就划出关键词来，把三十个字变成五个字，就懂了。”

　　她乐不可支：“你很厉害，那是我们考试的时候用的方法，你连这个都学会了。”

　　“我本来就是个天才，回头我给你讲讲，让你看看我理解得对不对。”他也咧嘴笑着，想起还有一事没问，“你周末回北京吗？”

　　她已经在广州快一个月了，算起来时间不短了。她答道：“不回了。这周末再把尽调资料和访谈提纲理一下。下周或者下下周可能要去北京给两家国有股东做汇报。到时候顺便回去看看。”

　　他已经习惯这种高强度的工作了：“嗯，是不是还有一些访谈要做？”

　　接下来的工作确实是要访谈各家股东，其中还有一个是雷董事长的前妻。

　　她看着远处的灯光道：“是呢，有不少访谈要做。先是访谈股东，接下来还要去访谈客户和供应商，要跑不少地方。”

　　有人说到处去做访谈是做非诉业务的唯一乐趣，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离开办公室到处跑。

　　为什么要做访谈呢？因为很多工作不是看文件就能确认的，比如一份合同，上面有买家和卖家的盖章，可是这家公司是不是真实存在，合同的内容是不是真实准确，就需要当面确认了。而访谈就是当面和相关人员了解和确认这些事项。

　　IPO的诱惑很大，成功后是巨额的利益，少则几个亿，多则几十亿甚至过百亿，因此总有人铤而走险，想要通过作假，骗过监管机构的审核，哪怕被发现的代价很高。

　　作假的手段很多，其中比较常见的是伪造合同，虚构收入，虚增利润，把财务数字做得很好看。财务数字好看，才能符合审核要求，投资者才会以为这个公司很赚钱，花钱买这个公司的股票。

　　孟令彤、谭知秋他们这样的中介机构的职责之一，就是确保核查清楚公司陈述的事实的真实性，确保公司没有作假，然后签字盖章向审核机构说明自己已经查过了，公司没问题，如果公司有问题，那么中介机构和公司一起承担责任。

　　一旦审核机构发现公司作假，那么公司、中介机构和所有在这个项目上签字的人员，都要受到法律惩罚，可能进监狱、被罚款、被禁止从事证券业务、被警告……

　　大部分尽责的中介机构是十分害怕被处罚的，因为即使是最低程度的警告，也足以让自己声名狼藉，所以他们要忠于自己的职责，对公司进行审慎的核查。

　　核查的手段有很多，除了看文件，看账户上的资金流水，还要跟股东、公司的董监高、银行、客户、供应商等相关方当面访谈。

　　曾经有一家公司，为了骗过中介机构，甚至找个房子装修成银行的样子，找人扮演银行工作人员从而骗过中介机构的核查。作假手段可谓防不胜防。

　　中介机构既时时和公司合作，又要处处提防他们欺骗自己。大家有共同的目标，又有不同的利益和不同的职责。

　　所以，访谈是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当面拍胸脯保证的事情，虽然不一定完全可信，但是中介机构做了这个工作，接受访谈那个人签了字、盖了章，就能证明中介机构履行了职责，说谎的那个人要对自己作出的谎言承担责任。

　　方庭信想起自己周末还有安排：“我买的车已经到了，回头陪你们去访谈就更方便了。晓东脚伤了没法陪我去提车，你陪我去怎么样？”

　　谭知秋大方地答应：“可以啊，只要你嫌弃我的车技，我可以陪你去。”

　　4S店通常不在市区，需要开着旧车去店里，然后两人再分别开着新车、旧车回来。

　　方庭信表示很信任她：“刚才看你开得挺好的，慢慢开就好了。”

　　她想到自己开车的菜鸟样儿，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我特别害怕出事故，给我那小车子买了200万的商业险。”

　　一般人都是买50万或者100万，多的买150万，像她这样买200万的可能真不多。他笑道：“你还真是很小心啊。”

　　她笑道：“真的。女司机，贴着崭新的实习标，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别人看见我都躲。我自己又怕得要命，别人滴滴我就紧张得想哭。”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鼓励她道：“等我车提回来之后，换你开车，让你练手。”

　　已经到酒店楼下了，他看着她走进大堂的背影，摇下车窗听听外面的车流声。今天听起来，这车流声还真是挺吵的，是该帮她找个别的地方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