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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一天八杯水 18651字 2022-12-19

  寒风一卷而过, 石桌上的土险些就被带走了。

  风呼呼响起,使得土里掩埋着的细碎骨渣也被翻了出来。

  那骨渣在黄泥之中白得渗人,有些未化作灰的, 像是被嚼碎了吐出来的一般。

  白涂定定地伏在桌上,一双通红的眼紧盯着面前那堆土, 似是没了气息。

  鲜钰愣了一瞬,心头忽然涌起一个猜想。

  她不敢说, 在白涂未说话之前, 她什么也不敢提。

  若真是如此, 那国师当真残忍至极,才真是那令人闻声色变的恶人。

  芳心站在一旁,见那两人一兔皆不说话,连忙将周围的宫女遣散了。她回头看了一眼, 思忖了片刻也跟着退了出去。

  厉青凝也未开口, 她神情极淡,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过了许久, 白涂才动了动竖起的双耳, 腹中传出一阵叹息声。

  那气息叹得极重, 似是要将所有的苦痛和憋屈全都吐出来一般。

  与先前他那中气十足的说话声截然不同,他那叹气声拖得极长, 又十分软弱无力,似是一瞬就被抽走了所有的气力。

  鲜钰心道,他定是想起了什么。

  白涂叹完后又沉默了许久,一双眼合了又睁, 睁了又合。

  细细一看,他那绯红的眼珠子竟是湿润的。

  从一双兔眼里分明是看不出什么眼神来的,可鲜钰却似是在那眼里看到了痛楚和挣扎。

  是痛楚,也是懊恨。

  像是做了什么罪该万死的事一般,眸光甚是凄楚。

  可白涂又有何错,鲜钰不解,甚是不解。

  白涂前世与她相伴了那么久,一只兔子又能做得来什么恶事。

  因不敌天雷而陨落的人是白涂,被困在兔子躯壳里终生离不开一寸的人是白涂,而后来为她逆转天命的人也是白涂。

  白涂又能有何过错,若真错了,那也是因她,因她不甘于此,而白涂为她逆转了天命。

  鲜钰的心脏似被紧紧攥起,登时连气息也变得急促了起来,她不知道白涂想到了什么,可她万万不想在白涂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懊悔和无穷的怅恨。

  她本想抬手去抚一抚白涂,可手臂却抬起,那伏在石桌上的兔子忽然说话了。

  白涂道:“老朽想起来了。”

  鲜钰抬起的手一顿,在半空悬了许久才缓缓收回去。

  厉青凝微微抬眸,却未发问,只是正襟危坐地朝他看去。

  白涂长叹了一声,“你们可知这土里埋了什么?”

  鲜钰那淡色的唇微微一动,“骨渣。”

  白涂那苍老无力的声音又从腹中传出,“不错。”

  他话音一顿,似是在踟蹰一般,又久久没有说话,等到风又呼啸而过,将石桌上的土又掀起了一些,他才陡然回神。

  白涂那腥红的眼眸微微一颤,“这泥里,埋着老朽故人之骨。”

  待他话音落下,厉青凝竟愣了一瞬,原本她以为这骨渣是白涂的,可没想到,竟是其故人的。

  虽然鲜钰先前与白涂一同到天师台外时,那时她就听白涂说过,天师台中弥漫的气息分外熟悉,似是故人留下的。

  可鲜钰不免生疑,白涂连自己的名姓都忘了,又怎会记得他人的气息。

  这得是多亲昵,才能令他记到了现在,即便是将往事忘尽了大半,也将那气息记在了心底。

  除了他自己,似乎没谁了。

  不曾想,白涂竟道,是“故人”。

  鲜钰回过神,仍是觉得不大真切,她蹙眉道:“你那故人……是谁。”

  白涂那通红的眼眸一转,朝她看了过去。

  鲜钰等着他回答,谁知,白涂又久久未说话,久到她以为白涂要睡着的时候,才听见白涂的声音自兔子的腹内传出。

  白涂沉声道:“是我。”

  话音既落,厉青凝眸中无甚波澜,似是对此不觉奇怪,她心道果真如此。

  鲜钰缓缓倒吸了一口气,眼里浮现出一丝错愕来。她心道这兔子莫不是老糊涂了,于是艰难从唇齿间挤出声音来,“可既然是你,又怎能称得上是故人。”

  白涂将后肢屈起,蹲在了石桌上,他眼眶周围的绒毛竟湿润。

  白涂察觉自己眼眶湿润的时候,竟怔了一瞬,他抬起前肢,往脸上蹭了一下,明摆着当兔子已经当得十分熟练了。

  他又伏下身,说道:“方才在轿子里时,我嗅见这气息就觉得十分熟悉,或许是离这气息又近了一些的缘故,比之上回在天师台外更是觉得熟悉。”

  话音一顿,他接着又道:“可我仍是想不起先前的事,在我入了这兔子的躯壳之后,不但忘尽了旧事,就连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渐渐也记得不大清楚了。”

  白涂又叹了一声,“可方才看见那土里的骨渣,才陡然想起了一些事来,旧时的幕幕如浪潮般涌来,我一时竟辨不清现下是什么时候了。”

  鲜钰蹙眉听着,未打断他。

  “不过我确实想起来了,往事不堪回首,不曾想,一切竟然并非偶然。”白涂缓缓道。

  他说得极慢,且慢且轻,再无半点老当益壮的豪情,似是忽然颓唐了起来,怅惘又不知所措。

  “这是何意。”鲜钰不解。

  白涂朝天看去,眼珠随着那掠过天穹的鸟而微微转动,他道:“且听老朽慢慢道来。”

  这是他亲身所经之事,也是国师所熟知之事。

  那足以俯瞰都城全貌的观台上,竹屋的门紧闭着,损了魂魄的国师此时正坐在竹屋里的竹席之上。

  一位小童盘腿坐在地上,抬起下颌一瞬不瞬地看着国师。

  国师一袭白袍不染纤尘,面具底下一双眼紧闭着,叫人看不出他的神色来。

  小童既害怕,却又好奇得很,瞪大的双眼澄澈干净。

  他不知国师的真实相貌究竟是怎样的,但想来相貌定然不凡,那才配得上国师这千人之上的身份。

  国师气息绵长,似是睡着了一般,可腰背却挺得笔直,分明又不该是睡着的模样。

  他喉咙猛地动了动,似是有什么涌上了喉头,可他紧闭着嘴,那喉结往下一沉,竟是将涌上喉头之物又咽了下去。

  过了许久,他才睁开了双目,一双眼通红得仿若染了血一般,红丝遍布着,阴冷得仿若毒蛇。

  小童陡然一颤,又见国师继而又闭上了眼,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心有余悸,又觉得这竹屋静得有些吓人,努了努嘴,磕磕巴巴道:“国师大人,您上回还未将故事讲完。”

  国师紧闭着双目,声音沙哑地道:“想听?”

  “想。”小童连忙道。

  这竹屋常年阴寒,如今入了冬,更是冷得死是冰窟中挖出了一角。

  小童浑身一颤,将双腿支了起来,微微往前一倾,伸手将膝盖给抱住了。

  国师缓缓道:“后来,龙脉大通,灵气徐徐溢出,使得万物皆生了灵,即便是一草、一木、一花,抑或是一把剑,一柄斧,一支笔皆能生灵。”

  他喉头又动了一下,硬是咽下后,才接着道:“世间灵气变得充裕,那时有人探寻出了一条前往鸿蒙无相之路。”

  “前往鸿蒙无相?”小童歪着头问:“为何要前往鸿蒙无相。”

  “为了成仙。”国师说得极慢,似是说一个字都要用万分气力一般。

  他忍着未咳出声,挺直的腰却因无甚力气而缓缓塌了下去。他倒吸了一口气,又坐直了身才道:“那时的修士尚没有什么正邪之分,从心所欲,视天地无法,后来天雷降世,那初窥鸿蒙的人陨落于天地之间,才有了天道这一说。”

  “那人可真是惨啊。”小童小声道。

  国师道:“惨?他不惨。”

  “为何这么说。”小童问道。

  国师又开口:“他虽被天雷劈了,可事先已出魂,将魂魄藏入了灵器之中,待寻得时机,便可再度回来。”

  “回来做什么,莫非还要寻那什么鸿蒙无相?”小童讶异道。

  “是啊,在他头一回陨落之后,世间才分出了许多派系来,有无情道,也有有情道。”国师慢声道。

  “那人修的是什么道?”小童又问。

  “不知,谁也不知他修的算是什么,那人狂得很,在陨落之前,只道自己所修所向的,乃是无上大道。”国师浑身一震,猛地抬起手捂住了胸口,那手竟在一夜之间已瘦成皮包骨般。

  小童愣了一瞬,怵怵道:“国师大人怎么了。”

  “无碍。”国师索性将另一只手也抬起,掐了一个法诀,将紊乱的灵气缓缓收回灵海之中。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他十分聪明,自创了一套功法,那功法诡秘却又厉害至极,虽是至阴,但并不如别的邪术一般,会令人入魔。”

  “那他若是扛得住雷劫,想必已经能窥见鸿蒙了。”小童道。

  国师道:“确实如此,可惜雷劫不可避。他似是被天道所盯住了一般,天道不让他再往前走一步,天道要他死。”

  “为何?难不成他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小童连忙道。

  “不曾,只是天道认的是气运,他气运不济,天道自然不能让他登上仙途。”国师答道。

  “那他每回被雷劫劈了,都会回来么,都会继续修仙么。”小童又问。

  国师沉默了半晌,未全然答尽,只道:“他心向仙途,每一回皆义无反顾,不过在又一世开始之后,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莫非他做了什么?”小童讶异道。

  “不错。”国师话音中隐隐带着一丝愤恨和快意,“他精通卜算之术,算出东洲将为厉氏执掌,但东洲又将有一难。”

  “何难?”小童怔了一瞬,隐隐还有些害怕。

  “大难,不可说的大难。”国师嗤笑了一声。

  小童只觉得这竹屋似是漏风一般,忽然更冷了。

  国师道:“于是他分出了一魂三魄,用仙植灵兽炼出了一具人身,又将那分出的一魂三魄放入那人身之中。”

  “这……他莫非要造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小童瞪大了双目。

  国师冷笑了一声,“是啊,他说他修的不是有情道,亦不是无情道,而是大道。想来也是,不过是算出了东洲将有一难,他竟割了自己的魂魄去救。”

  “那他的魂魄不就不齐了么。”小童问道。

  国师微微颔首,“确实如此,他的魂魄因此就不齐了,故而再一次遭受雷劫前,他将他所创的功法刻入了竹牍之中,唯恐这功法无人继承。”

  “为何,难道他不能像先前那样吗。”小童疑惑问道。

  “自然能。”国师道:“但他缺了一魂三魄,就算得以返生,也不再修得了他的道。”

  “那、那他可如何是好。”小童一听,登时就急了。

  “天道未让他窥见鸿蒙无相,可却对他青睐有加。”国师慢慢说道。

  “为何这么说?”小童问道。

  国师缓缓睁开了紧闭的双目,一双眼依旧浑浊又疲惫,甚至眼里还藏着一分阴毒,他道:“天道让他转世了,被雷劫所劈的人,哪个不是魂飞魄散,可他却转世了,这一转世,魂魄又齐了。”

  小童愣了一瞬,“那被他造出来的人呢?”

  国师一字一顿道:“那人渐渐习得了一些俗世的规矩,虽仍旧只有一魂三魄,但却能辨是非善恶。”

  “那他造出来的人……救到东洲了么。”小童问道。

  国师哑声笑了,“那所造之人同他一般,也精通卜算之术,同样也算出了国将大难,而那源头,就在身侧。”

  小童眸光一颤,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

  国师缓缓道:“他所造之人收了徒弟,那一魂三魄仍不大懂得人间之情,他的徒弟也未必有情,在他得出卦象之后,便要将他的徒弟置于死地。”

  “那、那他……”小童支支吾吾说不清话了。

  国师说得极慢:“他被他的徒弟取而代之了,那时他只是犹豫了一瞬。”

  “那人若是转世回来,会不会算出自己所造之人被害一事。”小童战战巍巍地道。

  国师嗤笑了一声,“算出来又如何,那位徒弟在他再次渡劫之时找上了门,摔碎了他欲要藏魂的法器,然后他的魂魄无处可藏,生生挨了那一道天雷。他的肉身被劈焦了,神魂受了那雷劫。”

  小童的瞳仁骤然一缩,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后背已爬满了寒意。

  他颤着声道:“可那位徒弟怎能将其取而代之,气息不同,模样不同,定会被发现的。”

  国师缓缓道:“那位徒弟烧毁了自己的脸,又将所造之人炼成了灰,不但将他的骨灰洒在所居之地,还将其中一些随身带着。”

  小童瞪直了双眼,问道:“不知大人可知……那人叫什么名字。”

  “隗归。”国师道。

  小童眼睁睁看着国师站起身,朝他一步步走近。

  不知为何,他心底竟涌上了惊恐之感。

  可他动也不能动,国师的威压令他连呼吸都近乎停滞了,凉意倏然从脚底往头顶蹿去。

  小童隐隐觉得奇怪,国师为何会对那初窥仙途的人这般熟悉,为何又会知道为那人所造的另一具人身所经历的事。

  他连喊都喊不出声,瞪着双目看着国师将掌心覆在了他的头上。那一瞬,灵海里为数不多的灵气似要被抽干一般,神魂撕裂般疼痛起来。

  那小童咚一声倒在地上,国师长呼了一口气,后退了几步又坐在了竹席上。

  再睁眼时,他眼中的红丝分明少了一些。

  阳宁宫中。

  “便是如此。”白涂缓缓道。

  他长叹了一声,又道:“我卜算出了这一难,不曾想,当初若未炼出那一具人身,所炼肉身未收那一人为徒,东洲也不会遭此一劫,龙脉也不会被断了尾,一切竟还归根于我。”

  鲜钰沉默了许久,屈起食指在石桌上敲了一下,问道:“那前世之时,国师到底有未破境。”

  “不曾。”白涂双眸微微眯起,他回想着前世之事,久久才道:“前世我逆转了天命,他未来得及一窥仙境。”

  话音一顿,他又道:“再者,若是他得以破境,此事也不会被迫重来,破境后他便在天道之外,自成一道,天道又如何能管束他。”

  鲜钰低声笑了,“国师不可留。”

  “但不知国师如今是何境界。”厉青凝淡淡道。

  “不妨将此事说予皇帝知,让他出动两大宗,一齐将国师围困在天师台内。”鲜钰双眸一抬。

  前世,被两大宗困住的人是她,如今那被困之人怕是要变成那国师了。

  她快意骤起,紧绷的肩颈一松,那被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这才徐徐呼出。

  国师罪有应得,她甚是想让那人尝尝,她前世被抽筋断骨,浑身鲜血被放尽的感觉。

  鲜钰怎会觉得不快,她周身一松,只觉得连指尖也软了。

  这两日被厉青凝反复折腾,她却不敢懈怠,如今松懈下来,才觉得腰背和腿,哪哪都又酸又累。

  先前厉青凝让她睡,她不肯睡,现下却想躺下好好睡上一觉了。

  血债必要血偿才好,且先让她好好歇上一歇。

  厉青凝眼眸一抬,淡声道:“此事,还需再等等。”

  鲜钰愣了一瞬,“国师魂息大弱,还要等到何时。”

  “很快。”厉青凝一瞬不瞬地望向她,那模样认真得很,似在应允什么一般。

  鲜钰哽了一下,将双眼斜向了另一处,“那便等等。”

  白涂伏在桌上,叹了一声道:“老朽累了,得歇歇,记起了太多先前的事,头疼。”

  鲜钰站起身,也跟着道:“我也得去歇歇。”

  她话是这么说,可一双眸子却亮得很,唇边还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怎么也不像是要去歇的。

  厉青凝看了她一眼,心里明白这人在乐什么,淡淡道:“那我去书房。”

  鲜钰回头看她,“去书房做什么?”

  厉青凝道:“代陛下批阅奏折。”

  她话音刚落,那红衣人翘起唇角就笑,意味深长道:“那殿下想必是要握笔的了。”

  “是。”厉青凝不由得摩挲了一下要用来握笔的指腹。

  鲜钰双眸一弯,“那殿下可是要拿出砚台和墨锭自己研磨?”

  厉青凝听出了鲜钰的言外之意,她丹唇微张,却一句话也未说。

  “既然如此,殿下的字可要认真写,莫要想些有的没得。”鲜钰又道。

  厉青凝忍无可忍,淡淡道:“什么叫有的没的。”

  鲜钰未说话,给了她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

  “本宫想让它有,它便可以有。”厉青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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