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蒙习惯早起, 即便是度假也依然保持着晨练的习惯。起床后她去到酒店的游泳池游了一个小时的泳。七点半俞明川下来找她, 她在水里看见他站在游泳池边，穿着一身浅灰色休闲服，手腕上带着黑色防水运动手链。她游过来，从水里冒出头，水珠挂在眼睫毛上, 笑盈盈地说：“你吃早饭了吗？”

　　俞明川蹲下身，递给她一条干毛巾, 帮她擦干眼睛, 说：“还没有。”

　　程蒙从游泳池里爬了起来，说：“我们一起吃早饭。”

　　俞明川说：“好。”

　　程蒙回房间冲了澡, 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短袖和短裤，这时早饭已经送到了房间，别致地摆放在阳台上, 桌上还放了一只花瓶作为点缀，里面插着一朵开得正艳的红色山茶花。

　　俞明川戒了烟, 但有时候他还是会在胳膊上贴尼古丁片。他点了一杯黑咖啡和荞麦面包, 在海南明晃晃的太阳下陪程蒙一起吃早饭。

　　第二天的行程安排是去南山寺风景区游玩儿。下车后天气非常炎热, 光线不断在海面上折射, 到达岸边时几乎能把人烤融化了。

　　南山也叫长寿山，这个南山就是祝福语里总会出现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那个南山。游客里有很多老年人，一对年迈的夫妻步履蹒跚地走在他们前方，他们拄着拐杖, 相互搀扶走着漫长的阶梯，他们的子女带着孩子环绕在他们的身侧。

　　程蒙戴着太阳帽，精神抖擞地捧着南山寺的旅游手册研究，她在册子上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都说给俞明川听：“你知道吗？观音菩萨有十二个愿望，其中第二个是愿常居南海，所以南山寺也是观音菩萨的道场。所有飞机在海南降落的时候，必须围着那座海南海上观音像绕一圈，怪不得当时我们在飞机上的时候就看见了观音像。”

　　程蒙将册子上的解说跟俞明川念了一遍：“因为三亚的凤凰机场在最南边，所以国内到达三亚的航班都是从北向南直飞，而凤凰机场的降落跑道都是东西向铺设，所以为了更好的降落在跑道上，飞机下降高度要调整方向，所以在飞机下降时刚好能够让人们清晰地看见神像，就给了我们这种错觉。”

　　册子是俞明川准备的，他牵着程蒙的手，认真地听她说话。

　　程蒙说完后，收了起了册子，她抬头望向蓝天，这时天边刚好有一架飞机飞过，在那广袤、浩渺的苍穹上留下了一道浅淡的白线。

　　“但是我觉得，这其实也是一种希望菩萨保佑飞机平安无事的祈福吧。”

　　俞明川点了点头，说：“是的。”

　　在参观的路上，程蒙看到很多人在刻有“寿比南山”字样的巨石面前合影留恋，他们有的人甚至攀爬到了那怪石上面，背着旅行双肩包，摆出各种夸张的造型。

　　程蒙这才想起来，他们出来玩了这么久，好像一直没有照相，她问俞明川：“你想不想照相？”

　　俞明川说：“好。”

　　俞明川拜托一个年轻女孩儿帮他们照相，年轻女孩儿起初以为俞明川是来搭讪受宠若惊，知道情况后马上同意了。

　　她帮他们挑了一个光线好的位置。程蒙和俞明川在原地站好，两人都不习惯在外人面前太过亲昵，虽然手牵着手，但有些拘谨。

　　年轻女孩儿正要指挥，让两人走近一些，最好搂着肩膀或者腰。这时俞明川低头，对程蒙笑了一下，而程蒙正好抬了头，看着他，两人眼里带着笑意，浅淡的笑里满是温暖。年轻女孩儿微怔，立刻按下快门，将这一张照片定格下来。他们身后是万里无云的蓝天，而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彼此。

　　拍好照后，年轻女孩儿将手机交还给他们，说：“好了。”

　　俞明川接了过去，道了声谢。

　　程蒙也说了谢谢，她凑过去看照片。

　　她今天穿了一件鲜艳的鹅黄色上衣，宽大的荷叶袖口像热带雨林里生长出的大花瓣儿，竹编的太阳帽上别了朵花红，宽宽的帽檐看起来活泼俏皮。她的色调温暖，而俞明川则是清冷的，他穿着浅色衬衣，看起来像从苍白岩石里穿凿出的雕像。他们牵着手，在蓝天下凝望彼此，一片翠绿欲滴的阔叶伸了出来，点缀在了这幅画的正中。

　　她问俞明川：“照片好看吗？”

　　俞明川没说话，默默将照片设置成了自己手机屏保、主屏幕桌面、微信背景图，以及聊天头像。

　　程蒙看着俞明川设置照片，有点头疼，小声嘀咕说：“设屏保就设屏保，但好歹p一下吧……”

　　他们继续往前走，从南山景区到海上观音神像距离很远，但他们没有选择坐游览车，太阳很大，他们出了很多汗，紧紧牵着的手掌很快汗津津的，但没有人放开。

　　一条两百百十米的普济桥连接了悬岸和圆通殿，走过这条桥，他们来到了海上观音像脚下。

　　这座高一百零八米的圣洁、巍峨神像矗立在滚滚白浪的大海之上，一体化三尊观音，手里持莲，持珠，持箧，莲花宝座上一共有一百零八片花瓣。

　　在这里声音渐渐小了，没有人会大声说话，所有人都神情虔诚而肃穆，有人在神像前焚香祭拜，三根香持在手中，朝南方行礼，还有人长久的匍匐在宝相庄严的菩萨脚下，双手合十，口中诵经。

　　程蒙默默看着每一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让她想到了不知在哪儿看到过的那句话——你在街上随便碰到的那个人，可能是别人这辈子做梦都想再见到的。

　　这里有卖一种红色的祈福丝带，买了之后可以系在树枝上。她觉得很有意思，付钱买了，一共三根。她仰脸看着俞明川将丝带系在了树杈上。做这件事的时候，俞明川很安静，方正的下颌紧紧的收着，脸颊上撒着一片斑驳的树影。

　　程蒙问他：“你许愿了么？”

　　俞明川说：“许愿了。”

　　程蒙便问：“你许什么愿望了？”

　　俞明川低头对她笑，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程蒙耍赖，说：“你告诉我嘛，菩萨会很大度的，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我生气。”

　　俞明川系好了一根，说：“我希望我们这一生平平安安。”

　　对于许多人来说，他们的愿望是升官发财，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寺庙里，供奉财神爷的那个宝殿香火最旺。但俞明川许的愿望却这么普通，程蒙想到了他的经历，心中又是难受，说：“这个愿望好好。”

　　俞明川说：“你呢？要不要许愿？”

　　程蒙想了想，说：“好。”

　　她学着俞明川的动作，也在树上系红丝带，但她个子虽然在女生中算得上高挑，但比俞明川一米八的大个头，还是娇小了些。她够不着上方的树杈，俞明川便伸手，压低了枝丫。

　　程蒙在树杈上将红绳绕了一个结，可却发现自己想不出什么愿望。她抬头看向不远处悲悯地俯瞰众世人的观音像，一时充满了感激，她已经活在了自己的愿望里，每一天都充满了新鲜感和期待，于是她也在心中默默许愿，如果菩萨真的可以保佑他们，那么请让他们一直这样吧，像现在一样，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地过好每一天。

　　拜完了菩萨，他们离开寺庙回到景区。景区里有许多卖小饰品的店铺，这里卖各种佛文化产品，还有各色丝巾和手链，程蒙想回去后给朋友送一些纪念品，她挑了几个手机挂链和手串。

　　店主特别热情，亮了出一颗大金牙，说：“妹妹，来来来，这都是开了光的，特别灵。”

　　他见程蒙是个年轻女孩儿，极力推销：“妹妹有没有男朋友啊？来来来，我们这个粉色水晶特别招桃花！我刚刚已经卖出去好几串啦，买过就知道，买过都说好！”

　　程蒙尴尬地说：“不用。”

　　但店家不屈不挠，又翻出一串另一种颜色的手链，是黄色的，说：“有男朋友也没关系啊，趁年轻，就要多谈几个是不是？试过了，才知道自己最喜欢哪种嘛！”

　　程蒙只能让他看见自己手上的戒指，说：“其实我已经结婚了。”

　　“原来已经结婚了啊，”店主是商业鬼才，依然拉着程蒙不放手，说：“结婚了也没关系啊，结婚了要抱孩子了吧！来来来，我们这儿的送子观音特别灵。”

　　程蒙更加尴尬了，她付了钱，只要刚刚挑的手机链和钥匙扣，然后转过身发现俞明川居然全程就在她背后，还笑。

　　程蒙气得干瞪眼，说：“你看我笑话！”

　　俞明川忍住笑，递给她一只草莓味的可爱多，说：“我没笑，真的。”

　　程蒙一边剥甜筒外沿的纸，心想，这都是个什么事！怎么处处都是暗示，处处都是玄机。

　　他们玩到晚上才回酒店。三天假期说短不短，但说长也不长，今天是待在海南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他们就将坐飞机回去。

　　在南山回酒店的路上，程蒙给俞明川的手机上手机扣，手机扣是一只宝葫芦，上面刻了平安两个字。她给自己也买了一个，两个人的一模一样。

　　戴上手机扣后，她也将手机屏保换了，换成她和俞明川在海边的一张。她晃了晃手机，这一对葫芦便摇了起来，铃铛似的。

　　她觉得很有意思，捏着嗓子，说：“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俞明川。”

　　“诶。”俞明川答应了。

　　程蒙又叫了一声，说：“俞明川。”

　　俞明川又应：“诶。”

　　程蒙乐得哈哈直笑，说：“你现在已经在我的宝葫芦里了！”

　　车缓缓在街道上穿梭着，俞明川打了左闪灯，拐进安静的绿荫大道，他问程蒙：“玩累了吗？”

　　程蒙一直认为自己算体力满满，活力四射的那类人，但今天又是游泳，又是爬山，玩的时候不觉得，那鼓被提着的劲儿一松下来，筋骨都累松散了。

　　程蒙说：“有点累。”

　　俞明川便说：“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程蒙望着车窗外的路灯和星星，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说：“啊！又要开始工作啦。”

　　俞明川便笑，说：“不想工作吗？”

　　程蒙摇了摇头，说：“度假是为了放松，放松是为了更好的工作，我还是很喜欢工作的。”

　　“这么喜欢？”俞明川扬眉道。

　　“是的，”她扭头看着俞明川，说：“是你建议我学这个专业的，你记得吗？”

　　俞明川顿了良久，目光闪烁，然后点了点头，说：“记得。”

　　程蒙说：“那时候只是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一头扎进去后，却发现其实挺有意思的。”

　　俞明川温和地透过后视镜看她，然后微笑了一下。车停进了地下车库，俞明川熄了火，但没有关车内的台灯。

　　程蒙扭过头，发现俞明川也正在看着自己。他的手指扶在方向盘上，指尖轻扣，淡淡地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

　　程蒙微愣，说：“我没想什么呀。”

　　俞明川看着她，轻轻地说：“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说，可以跟我说开心的事情，但也可以跟我说不开心、或者担忧的事情。我需要知道你在想什么。”

　　程蒙明白俞明川想问什么，她扭过头，平视着前方，说：“俞明川。”

　　俞明川说：“什么？”

　　她深呼吸，郑重地将自己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你，想要一个小宝宝吗？”

　　俞明川明显停顿了一下，他看着程蒙，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轻声揶揄，说：“在这里？不太好吧。”

　　“不是不是……”程蒙又要红脸，刚刚酝酿的情绪全被打断了，她着急着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在跟你开玩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俞明川说道。

　　程蒙反问他：“那，那你是什么意思？”

　　俞明川说：“没关系。”

　　程蒙说：“什么叫没关系？”

　　俞明川说：“要小孩儿，或者不要小孩儿，我都没关系。”

　　这个回答跟没回答又有什么区别。

　　“你一直在问我，我是怎么想的，那你呢？”俞明川问她。

　　程蒙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好，”俞明川点了点头，说：“那么我们可以一起分析一下，把这两个选项的优势和劣势列出来进行比较，然后权衡哪一个选择是最优解，如何？”

　　程蒙听得有点懵，她没想到要不要小孩儿这么感性的问题，竟然可以用swto这种理性的工作方法进行分析，但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干脆死马当活马医，说：“好吧。”

　　俞明川开始分析，说：“首先，不要孩子有什么优势？”

　　程蒙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说：“实验室这个阶段很关键，如果不要小孩儿，我能把全部精力放在实验上，而且我在这个时候有了小宝宝，我将有将近四个月不能去实验室，之前的实验工作也就全部搁浅了。”

　　俞明川点了点头，说：“这些你说的都很好，那么要小孩有什么优势呢？”

　　问到这里，程蒙卡壳了，她犹豫地说：“小孩儿……很可爱？”

　　“而且，而且……”

　　“还有什么呢？”

　　程蒙看着俞明川，“而且你很喜欢小孩儿。”

　　可能是因为越缺什么，越懂什么，她觉得，俞明川其实是很喜欢小孩儿的，他会做鬼脸，会逗小朋友开心，在哄小朋友这件事情上，比她得心应手。

　　俞明川却笑着摇了摇头，他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第一，你并没有问过我喜不喜欢小孩儿，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你自己的猜测，而不是我的，那么现在我可以非常明确的告诉你，我对小孩儿的喜爱程度并不高，我认为他们很麻烦，他们要求巨大付出，而且回报周期非常漫长。”

　　程蒙愣愣地看着俞明川。

　　“第二，”俞明川伸出手，盖在她搁在膝盖上的手，捏了捏她的手背，说：“我们在一起多久？”

　　“一年。”程蒙回答道。

　　“还没有到一年。”俞明川说：“所以为什么我会希望有一个长了四条腿的小麻烦打扰我们的二人世界？”

　　程蒙被问住了，她想了想，说：“可是大家结婚后，都会要小孩儿。”

　　俞明川轻轻叹了口气，说：“虽然我们结婚了，但要知道，你的角色第一个永远是你自己，然后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谁的女儿，如果你现在的想法是不想要，那么我们就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程蒙看着俞明川，她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看着他，看着车里昏黄的光影在他脸上形成的明与暗。

　　虽然已经结婚了，但是有时，突然之间望见俞明川，程蒙依然会觉得他耀眼。

　　她一直以为，自己有一天也会腻烦，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往往费尽心机，一旦得到了，就会觉得不过如此，但俞明川从来没有给她不过如此的感觉，他依然是温和体贴，知冷知热，像是冬天里的一杯热饮，无限度、无节制的包容着她。

　　过了半晌，她点了点头，说：“好。”

　　俞明川笑了，说：“好了。”他的手在椅背后捏了捏她的脖颈，说：“虽然不要宝宝，但是现在我们还是可以干一点成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