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镇是个富裕的小镇, 气候四季宜人，官员各司其职, 百姓安居乐业。

　　不过, 天公不作美，灾难降临。

　　去年发大洪水, 许多人流离失所, 好不容易治好水患，今年颗粒无收，靠朝廷的赈灾粮和大户人家施粥米苦苦死撑, 本来苦尽甘来, 更可怕的是，今年一到雨季, 雨水又下不停。

　　县令梳理河道，百姓求神问佛，都阻拦不住七天七夜的大暴雨。

　　眼看着又要同去年一样, 这雨还不停, 临河水决堤前一天，却有一仙人降临小石镇，轻松治服水患。

　　仙人治水患要报酬, 县令率先奉上镇里的好宝贝, 什么百年人参，什么朝廷御赐，但都被仙人扔出来。

　　这仙人提出的，竟要小石镇一月上供一女子为妃。

　　县令爱民, 不答应，河水立刻奔涌而出，淹死县令一家，上到八十老母，下到三岁小儿，九口无一幸免。

　　百姓一看还了得，有钱人家连忙收拾细软出逃，可半路发现鬼打墙似的，根本出不了小石镇。

　　可谓是，外面进不来，里面出不去。

　　于是百姓才缓过来，这哪是什么仙人，分明是妖人！

　　妖人以水患要挟上供貌美年轻女子，但凡女子相貌逊色，不能得妖人满意，河水会再度淹没小石镇。

　　百姓叫苦不迭，只能咬牙忍耐。

　　于是，从这场妖祸开始，直到如今，已经过去三个月。

　　整整三个月，虞棠没有出过门。

　　她年十六，本来是个爱玩的性子，三月前的某天，父亲匆匆从外头回来，与母亲商量片刻，关起她，连窗户都钉死，只在晚上才给开窗。

　　听婢女小歪说，外头在闹妖祸，专门抓年轻漂亮姑娘，老爷担心小姐被牵连，不得不出此下策。

　　虞棠虽然调皮，也能感受家里紧张的氛围，所以乖乖的，从不叫父母操心。

　　只是骨头都给关软了。

　　什么绣花写字，弹琴跳舞，虞棠都腻了，只好求着父母给她找新乐子。

　　父亲虞炳和母亲周茜怕她无聊坏了，准许小歪给大小姐看点闲话本子。

　　于是，虞棠以前接触不得的什么书生小姐、山中精怪等话本，如今一天一本，看得她美滋滋。

　　这日夜里，她贪看故事，不肯睡，小歪催了她许久，且将一本话本放下。

　　小歪熄灭蜡烛，悄摸摸打开窗户，让夜风卷着露重的凉意，进入闺阁。

　　虞棠盖上被子，两手抓着被子边缘，闭上眼睛。

　　话本里形形色色的人儿就在她眼前晃，她想看接下来的情节，抓心挠肺。

　　她忍不住睁开眼，眼珠儿滴溜滴溜转，打着坏主意。

　　小歪守在床边，一下见着她睁眼，莫不懊恼：“早知道小姐看了那话本睡不着，奴婢便不买。”

　　虞棠听了鼓起嘴巴，抓住小歪的手，撒娇道：“你待我是最好的，怎么忍心瞧我无聊？”

　　小歪无动于衷，虞棠便抓她的手搭在自己脸颊上，委委屈屈：“这一关三个月，我可真受不了，你不能不给我买话本的。”

　　她声音柔柔的，尤其是撒娇时，软到人耳根子，配合着水亮的眼睛，妍丽的容貌，没有人能抵挡。

　　虞棠也明白，她极为擅长利用此等优势，每次都让家里人忍不住答应她任何要求。

　　“哎，”小歪还是心软，说，“那小姐要按时睡觉。”

　　“好呀。”虞棠话是这么说，却还是眨眨眼，问：“小歪，你看过那本《狐仙》没有？”

　　小歪犹豫：“……有。”

　　像虞家这样大户人家，便是婢女，也都识字，这些话本是小歪采买的，内容经过她筛选，认为没问题，才送到虞棠这里。

　　但没“问题”的话本太少，毕竟是文人墨客写的，小歪看着那些描写，难免脸红，为了保护大小姐，只能把奇怪的描写都涂上黑墨。

　　简单说，虞棠看的是经过高审的阉割版。

　　不过她不知道，忍不住问：“那后面，那位大小姐和狐仙在一起了嘛？为什么后面那么多涂黑呀，什么都看不了了，只能翻着找字。”

　　小歪咳了咳，说：“……涂黑是因为，那些无良书商靠页数卖书，这样涂黑，页数多了，自然也贵。”

　　虞棠听完冒火：“这书商可真坏！”

　　小歪点头：“对对。”

　　虞棠又说：“那你没告诉我他们在一起了没呢。”

　　小歪刚刚心虚，只顾着解释涂黑的事，如今回过神来，忙说：“那是自然。”

　　虞棠翻了个身，呢喃：“真好啊。”

　　小歪没听清，问：“小姐说的什么？”

　　《狐仙》中讲的，便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被一只绝美的狐仙掳走，大小姐本厌恶畏惧狐仙，叫狐仙好生伤心，却在一个个误解解开后，大小姐打开了心结……

　　虞棠不曾见过《狐仙》里狐仙那般的男子，据原书中情节，便是这么写的：

　　男人难得生得这般好，美目秋波二三里，眼尾有一颗朱红的小痣，道是销魂痣，薄唇上缀着一颗小唇珠，只消他轻轻一笑，万般春景失色，叫人忍不住与他……（后面涂黑）。

　　她好奇这样的男人，假若她遇到，肯定会沉沦。

　　她就是实诚，才不会扭扭捏捏假装自己看不上。

　　要是被小歪知道自己想什么，怕是以后会断话本来源，虞棠忙说：“我说我要睡了，小歪你也睡吧。”

　　这厢虞棠无忧无虑，那边虞炳和周茜，三个月来愁得头发花白一半。

　　虞家是小石镇的大户。

　　虞棠是虞家掌上明珠，因姿容昳丽，在小石镇也颇有名气，到议亲的年龄，虞家门槛快被踏破。

　　虞炳周茜舍不得女儿出嫁，一拖再拖，没想到遇到这档事，只恨当时没眼光，早该把虞棠外嫁，不至于如今心惊胆战。

　　在去年的水患中，虞家帮扶过许多人，施粥也从没省过，在百姓间颇有威望。

　　因此虞家有个姿容绝色的小美人，百姓不提，三个月过去，那妖人亦不知。

　　光是这样还不够，虞炳和周茜把虞棠关起来，因为妖人无事会在小镇上空寻觅，若叫他瞧去，虞棠也要遭殃。

　　周茜坐在八仙桌旁，捂着眼睛，哭泣：“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虞炳拿着帕子给她擦眼泪，深深叹息。

　　如若妖人不能被惩，那终有一天……虞炳和周茜都不敢想。

　　他们如此害怕，只因过几日，又到妖人选妃的日子。

　　镇上已经糟蹋三个女孩，从女孩被送去妖人那，再没有声息，凶多吉少，所以每家每户都藏着自己女儿，生怕妖人把人掳走，虞家也是。

　　然而千防万防，没想到“终有一天”来得那么快。

　　纸包不住火，何况虞棠之前美貌声名在外，妖人果然听闻，这个月要求上供虞家女。

　　周茜哭得眼睛差点坏了，咬牙恨道：“我就是死，也不可能让棠棠去那种鬼地方！”

　　虞炳眼眶有点红，攥紧拳头，说：“那是自然，棠棠决不能受此害，便是我们都死了又如何？”

　　而虞棠什么都不知，只知道自己解禁，再也不用关在屋里。

　　可情况并不好。

　　她一出三个月没出的屋子，就看小歪眼眶红肿，给她打包简便的行李，虞棠觉得奇怪：“你给我弄这个作甚，我又不出远门。”

　　小歪勉强笑一笑：“小姐，你去三姨家住个几天吧。”

　　“什么三姨，我哪有什么三姨？”虞棠奇怪，“你不跟着我么？”

　　小歪说：“家里有点事，奴婢走不开，让其他婢女跟着小姐便是。”

　　可没人告诉她到底怎么了，便是虞炳周茜，也只是嘴角带笑，站在家门口，看着她坐上马车。

　　马车有十六个护院护着，一个婢女跟在车上，还有另外一辆装满各种材料的马车随行。

　　他们虽然都笑着，但比哭难看。

　　为了别让他们担心，虞棠冲他们招招手，转身就冲新婢女问：“到底怎么了？”

　　新婢女不肯说，虞棠有的是办法，在软磨硬泡下，过了好久终于才知道，原来自己此行是避难，专门往山里跑。

　　身边的也都是虞家武功高强的护院，护着她往山里走。

　　婢女见瞒不住，把虞炳和周茜给的信交出来，虞棠展信通读，眼眶一酸，眼泪在目中打转。

　　方才那一别，居然是永别！

　　她不知，信中“愿来世再续亲子缘”，是在何等心情写下来的。

　　虞棠擦擦眼泪，又气又急：“我要回去！”

　　婢女哭着说：“小姐千万别讲这种话，老爷夫人为了小姐，已经倾尽……”

　　婢女话没说完，马车忽然颠簸起来，掀开车帘一看，外头罡风阵阵，妖人身影在风中朦胧，尖锐的声音响起来：

　　“本座指定要的人儿，居然敢偷偷溜走？”

　　护院惊慌，仰赖平日训练有素，连忙把人分成两队，八人对抗妖人，八人继续护送大小姐。

　　前头八人中，拿出一件小法器，是很久之前路过的仙人留下来的，虽然法力已经很弱，但仍能对抗妖人一阵。

　　后面八人瞅着时机，拉着马车狂奔起来。

　　马车中，婢女紧紧抱着虞棠，安慰说：“小姐没事的，没事的……”

　　虞棠看着越来越远的八个护院。

　　他们一个个亲如兄长，有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有经常外出偷偷带糖葫芦给她的，有听说别家公子肖想她而把人揍一顿的……

　　如今，一个个倒下。

　　她咬着拳头，不敢哭出声，又气自己无能为力。

　　马车停下来，分成四人两队，为首的护院匆忙道：“大小姐，我们分开走，分散妖人的注意！”

　　那辆装满材料的马车，本是到深山后，给大小姐搭建屋子用的，如今两辆车也得分开跑了。

　　虞棠不敢任性，只能按他们所说，她不顾男女大防，抓住护院的手，道：“你们要活着！”

　　护院却笑了，如慈父般揉揉虞棠的头，过去他自然不敢僭越，但如今……

　　他压抑住不舍，道：“我们十六人，惟愿小姐一生平安。”

　　虞棠趴在车窗，眼泪朦胧，看他们远去。

　　或许是那八人挡住妖人，也或者是妖人追上空车的四人队伍，虞棠这一逃，已经过了一日一夜。

　　深山中，马蹄声踏破夏虫鸣叫，惊起萤虫点点，本该静谧温柔的夜，却因为逃亡的氛围，而令人惶惶不安。

　　下一刻，又一阵罡风刮了起来，妖人竟追上来了！

　　最后四人连忙拦住，马车被打坏，马也惊了，婢女带着虞棠徒步逃跑，却被罡风刮了一下。

　　婢女当即呕血，她把身上简便的行李交给虞棠，道：“小……姐，逃……”

　　她不知道虞棠能不能在深山中独自活下来，但这是虞家的宝贝疙瘩，不能这样被糟蹋，老天保佑她……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虞棠看过去，那四人仍和妖人模糊的身影战斗。

　　她想过，这样投降，求妖人放过他们。

　　可是太天真了，她虽然十六岁，却不傻，妖人显然不会放过任何人。

　　她终究是咬咬牙，擦掉眼泪，没有拖后腿地跑。

　　且说妖人这边，这四人身上还带着最后的法器，叫他好一阵才把人都杀了，结果一看，那小美人儿居然跑进那片地界……

　　那地界里，有一只大妖。

　　饶是妖人再好色，却是不敢走近那地界一步。

　　他心里骂了声，就只是靠近这片地界，他也不敢骂出口，就怕被大妖察觉，不爽，突然杀了他。

　　悄悄后退，妖人乘着罡风跑了。

　　*

　　再说这可怜的虞家小姐，还不知道自己跑进一个什么地盘。

　　她心里头默念着护院和婢女的名字，自己这条命，是十七个人换来的。

　　如果早知道，她不会上马车。

　　她要亲自会会妖人，找准时机弄死这个妖人。

　　虞棠第一次知道“死”字，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以前她是连碾死一只蚂蚁也不舍得。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虞棠又渴又累，眼睛哭得也有点肿，她被树根绊倒，晃悠悠爬起来。

　　她茫然看着周匝，都是苍天大树。

　　小时候，听奶娘讲故事，说这片后山有很多可怕的精怪，虞棠看着这黑漆漆的周围，忍不住抱着手臂颤抖。

　　她靠着一棵树坐下。

　　虽然害怕，但是她太累了，阖着眼，一直睡不深，半睡半醒间，听到一段对话：

　　“嘿，这里居然有人类闯进来？”

　　“人类这么不怕死的么？”

　　“嘘，你们小点声，别吵到大人……”

　　虞棠吓得立刻睁开眼睛，但是四周没人，除了风吹过来，“沙沙”树叶碰撞声，没有其他。

　　她疑是自己听错。

　　打开包裹，里面有水和干粮，虞棠吃了点，包裹里还有罗盘，她只会看方向，按着“天池”的指向，向北走出。

　　漫长的黑夜过去，北边有淡淡的晨光。

　　虞棠一边摸索着，扶着树干，朝前走。

　　直到她探出密林，鱼肚白的天际，出现一轮淡淡的白日，叫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天光乍现中，一白衣男子负手站立，他回过头。

　　男人中，难得有生得这般好的，只看：

　　他双目漆黑，眼型狭长，瞧人的时候冷飕飕的，但眼尾一颗朱红的小痣，中和这股冷淡，上薄唇一颗小唇珠，在熹微光芒中尤为明显，只消他轻轻一笑，万般春景失色，叫人忍不住……

　　想舔一口。

　　虽然说“舔”这个在，对虞棠这样的闺秀而言，太出格了。

　　但她确实呆住了。

　　然后，可能是刚刚吃东西太快，她忍不住“嗝”地打了个连环嗝。

　　“公子……嗝，公子好。”

　　男人双眸冷冷的，没说话。

　　他的眼神让她有点害怕，可，若小石镇有这样的妙人，不可能没传开，所以他是小石镇外的人。

　　既然如此，说明小石镇还能通外面，她得立刻去外面求助，让朝廷也好道士也好，快来救救小石镇。

　　虞棠忍不住问：“公子，嗝，你是哪里人，嗝，又是怎么进来嗝……小石镇的……”

　　她问完，捂住嘴巴，可连环嗝还是没停住，就算她不说话，也会间隔一会儿，“唔”，“唔”，“唔”……

　　随着她嗝的震动，额上的发丝，也一翘一翘，加上那双明亮的圆眼带来的无辜感，煞是可爱。

　　但虞棠此刻尴尬到只想当场断绝呼吸。

　　虞棠在男人的注视下，默默“唔”着，打开包裹，倒水，一次性喝了九口水。

　　总算压下连环嗝。

　　她重新鼓起勇气，正欲开口再问，只看男人已经回过头，他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

　　他声音低低撩撩，若不是仔细听清话中语，甚至会以为他在细语情话。

　　虞棠好不容易见到这么个人，怎么可能放弃，而且虞家和小石镇，她都想救。

　　于是走近两步，说：“小女不求别的，只求您行个好，我们小石镇遇到了……”

　　她话没说完，男人却转身，兀自离开。

　　离虞棠一个人呆滞地站在原地。

　　虞棠生得好。

　　她眼睛大，脸庞小，唇儿软嫩，不点自红，自幼就是邻里街坊的小福星般，虞家人人都捧手心疼着，尤其到这个年龄，更是完全长开，人比花娇。

　　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撇下。

　　她咬住嘴唇，眼泪汪汪的。

　　她知道在他这，她没有长相优势，毕竟她要是他，每日揽镜自照就够了。

　　人家不告诉她如何出小石镇，他没做错什么，她还是有点委屈。

　　可是不能放弃，她把闺秀那套放下，连忙去追他，走了两步，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虞棠嘴唇颤抖，她忍不住蹲下来哭。

　　家里该怎么办呀，她不想死，她也不想大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