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素这是第一次来到军部, 军部的核心基地坐落在A-1星的一大片空旷草原上，从元帅府到这边，乘坐高速空间车需要两个小时, 乘坐小型飞艇需要半个小时，并且没有任何的电车路线可以通到这里。

　　基地的主体是一座铅灰色的建筑，左侧低右侧高, 棱角分明锋利, 如同被一斧头劈了半块的石头, 扁平的顶部在夜空下沉默无光，像是黑暗中蛰伏的猛兽。

　　裴旭和军部众人在会议室里开会, 小电脑起初想出去，却被裴旭拦住了, 邯素听见他开口道：“认识一下, 我家小电脑。”

　　军部的人纷纷投过来目光，安静的会议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不少打量的视线停留在邯素身上, 小电脑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珍稀古董。

　　……不对, 本来也是古董。

　　裴旭家里有个小AI的事情先前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裴旭也懒得避开这个话题，与其让邯素被揣测被防备, 不如现在就把话挑明了。

　　“邯素没有控制芯片，”裴旭转了转手里的笔，淡淡道，“但我是他的管理员, 邯素的一切行为后果由我全权负责。”

　　邯素又看看其他人，军部比起参议院来要好的一点，就是他们从不在一个人发言的时候插话, 现在都沉默着听裴旭讲话，神情认真严肃。

　　“邯素先前配合科研院进行了AI辨别测试的研究，在科研院保留有档案记录，如果有疑问可以打个申请报告去调资料。”比起其他人的严肃和紧张，裴旭就显得漫不经心多了：“我认为他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的战友，也是我最亲密的……”

　　裴旭看了小电脑一眼，嗓音不自觉低了一点：“最亲密的家人。”

　　邯素左手从桌面上落下去，悄悄抓住他的手，然后被裴旭反扣在掌心里。

　　“邯素没有伤害过其他人，也不会有对人类不利的心思，相反，他一直在帮助我们，”裴旭继续道，“如果有人还有疑问，或者心存警惕，不愿意与AI共事，想要撤离前线或是调任其他安全岗的，我给你们一分钟，现在可以提出来，我不做任何追究。”

　　“但是，”裴旭加重了语气，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会议室一圈，“邯素现在必须留在我身边。”

　　会议室里陷入了寂静，邯素甚至能听见自己细微的心跳声，裴旭在桌下扣着他的手纹丝不动，掌心的温度烫得小电脑耳朵发红。

　　一分钟后，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有动作，裴旭扫了一眼时间，距离零点只剩十分钟，于是他道：“行，现在来讨论正事吧。”

　　*

　　猝不及防被断网的联盟民众感到无比愤怒，纷纷从深夜的床上蹦起来对裴旭大骂特骂，发誓一定要让参议院重新定元帅人选，推翻裴旭暴.政，重还人类自由。

　　往日里无所不能的星网如今凝滞下来，其作用只成了一个临时的单向消息平台——军部在上面搞了一个战时资讯频道，不管民众们乐意不乐意，他们都会被强制收听该频道的最新消息，比如现在，频道里正在播放冷冰冰的新闻稿：

　　“神殿祭司蓝因被确认为AI事故相关的高度嫌疑人，目前已暂时失去踪迹，如有发现相似人员，请及时上报各社区治安局……”

　　“……”

　　听见消息的联盟民众一脸无语，都觉得裴旭这个人神经不是很正常，自己的嫌疑还没洗清，就已经急着把脏水泼到别人身上去了。

　　但也有一小部分政治嗅觉比较敏感的人，从这条公开的消息中发现了参议院的态度——不管、不理、不问，似乎由着裴旭在这个特殊时期瞎搞，而往日里凡事都要压元帅府一头的参议院，这次却表现得非常沉默。

　　“……战争就要来了。”有人叹息地摇摇头。

　　邯素坐在会议室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热牛奶，这是刚刚裴旭偷偷让兰利去给小电脑准备的，眼看着今晚是睡不了觉了，他希望邯素至少不要饿肚子。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邯素瞥了眼墙上的电子钟，现下已经过了零点，小电脑原本以为，在到达零点的那一刻，会发生什么令人意料不到的事情。比如突发爆炸，或者AI们集体发作，杀了一大批人——这些在全息影剧里常常出现的场景，在零点后却通通没有出现。

　　硬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裴旭在百忙之中抬起头来，对小电脑低声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但愈是沉默，便愈令人神经紧绷，邯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子钟，暗红色的数字跳动着，小电脑觉得自己看得有点晕，正当他准备别开视线之时，会议室里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消息提示音。

　　裴旭和其他人的讨论声一顿，负责看管战时通讯频道的小电脑伸手点开消息，里面传出伴随着电磁噪音的人声：“元帅！主星第12区发生暴.乱，有居民强行破开社区大门试图出来，现在场面濒临失控，请问是否可以申请自主射击权？”

　　众人又转头看向裴旭，裴旭停下绘制地图的笔，沉默了几秒，开口道：“确认是普通居民？”

　　“居民情绪失控，无法进行初步检测，”对面道，“后面跟着一大群抗议人群，现在该社区的防守线已经被压到了第一道大门前，人群即将破门而出……”

　　“接视频。”裴旭简洁道。

　　现场视频立刻传到会议室里，被投影在荧屏上，邯素看见里面镜头摇晃，叫喊声和怒斥声不绝于耳，黑压压的人群已经挤到了社区大门口，军部的人勉强拦着他们，但眼看着就要拦不住了。

　　透过视频，小电脑看见人群最前面有一个手舞足蹈的男人，他似乎在大吼着什么话，但因为噪音太多而被淹没，邯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清晰度极高的视频使得小电脑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有没有结论？”裴旭忽然问邯素。

　　邯素沉默了两秒，开口：“是AI。”

　　裴旭转过头，对视频另一端道：“击毙。”

　　不管是视频里还是视频外的人，除了小电脑，似乎都没有料到裴旭这么快就下了命令，一时间视频另一头的人怔住了：“元……元帅，这就击毙？”

　　“五秒，”裴旭淡淡道，“你已经浪费了五秒。”

　　片刻后，一声枪响，吵闹的人群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瞬时安静了下来。

　　“帮我接通该社区的公共频道。”裴旭的神色一点也没变，等频道接通后，他继续开口，对着视频里沉默的居民道：“我是裴旭，战时特殊时期，希望你们配合军部工作，如果再有其他干涉举动，我会赋予所有军队自主射击权，他们开枪将不受任何限制。”

　　“疯子！”邯素听见有人在后边遥遥喊了一声。

　　裴旭像是笑了一下，唇角勾起了细微的弧度，带着点讥讽：“如你们所愿，我是个疯子，所以最好别做激怒疯子的蠢事。”

　　挂断公共频道后，裴旭又对自己的下属说：“将被击毙居民的尸体送去科研院。”

　　视频对面有点惊愕：“科研院？”

　　元帅不是已经确认那个人是AI了吗？

　　“请科研院对人体进行医学检测，出结果后发我一份。”裴旭简短地说完，关闭了通讯，余光瞥见邯素正抬头看着他，又伸手揉揉小电脑的头发，低声道：“没事。”

　　没有等所有人松一口气，下一秒，数个通讯频道一同响起来，会议室里的众人自发有了动作，接通各个频道，替裴旭分担了一部分工作，邯素认真听了他们的回复，发现这些突发爆发的紧急事件，无一例外的都和搅乱当前的治安秩序，试图煽动民众情绪抵抗军部有关。

　　邯素的压力也很大，如果有不确定是人类还是AI的工作，以裴旭的意思，几乎都让小电脑来判断，再根据邯素的判断进行下一步决策。

　　邯素默不作声地扛下了这个任务，小电脑心里清楚，裴旭肯定知道自己不愿意在这里干坐着发呆，也知道判断AI这个任务交给任何人都没有交给小电脑合适，邯素根据视频一一进行分析判断，如果有拿捏不准的，就直接对裴旭道：“我不知道。”

　　但如果有被判断为AI而被击毙的联盟居民，裴旭无一例外都会将人送去科研院，邯素在某个空档时间问过他，裴旭的嗓音因为连续说话而有点沙哑，但语调却很温和：

　　“只要有一个被误杀的普通居民，这件事结束后我会申请剥除元帅军衔，交由联盟法律进行裁决。”

　　邯素语气不解：“明明是我的错。”

　　裴旭顿了顿，凝视了小电脑一会儿，才道：“我不会同意让你担上责任。”

　　邯素有点生气：“可是……”

　　“乖，”裴旭的声音有些低，会议室里嘈杂的声响却不能影响小电脑听清楚他的话，“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相信我们会始终胜利。”他说。

　　*

　　科研院的报告出得很快，在三十分钟后，就已经将八位被击毙居民的检测报告汇总发给了军部。

　　裴旭接过那一沓纸质报告时的手很稳，情绪半点波澜也没有，邯素却被短暂地转移了注意力，盯着那几张纸使劲地看。

　　裴旭正要翻开，忽然瞥见小电脑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将报告递给邯素，问：“要不你来看？我瞧见这种分析报告就头疼。”

　　邯素接过纸张，低头翻了翻，检测结果都写在最后面，用暗红色的字体加粗标明，小电脑看见第一张报告上写的是：“被检测者为AI。”

　　邯素一张张翻过去，直到最后一张报告看完，才松了一口气，裴旭看了看他的表情，扬起了唇角，夸张道：“哎呀，吓死我了。”

　　目前八位被击毙的联盟“居民”，全都是伪装成人类的零号AI。

　　裴旭派人把科研院的分析报告公布在星网上的战时频道里，平息了一小部分民众的□□，但随之而来的是愈发高涨的恐惧情绪。

　　暴.乱之后，隐藏的零号AI们也终于露出了真实面目，他们从各个黑暗角落里走出，不再采取引发自爆程序这样伤人更伤己的行为，而是借着以假乱真的人类外貌，开始伤害普通联盟居民，并逐步攻击军部驻兵。

　　邯素看着裴旭地图上的光点，发现零号AI们的行动还是零散而无规律的，只是在各处制造小型冲突，但由于裴旭一早就已经部署好了兵力，因此这些小的混乱很快就被压制下去了。

　　在会议室的气氛逐渐轻松起来的时候，裴旭忽然道：“都别松懈。”

　　他甩了甩手里的电子笔，发现坏掉了，于是重新换了一支，一边道：“我们这次面对不是虫子，是AI。”

　　虫子们进化出的智慧比较迟钝，难以达到人类灵活的思维状态，这是人类和虫族战斗时的先天优势。但AI，拥有高度的思维能力、清晰的逻辑判断力、精密的计算能力，以及更加冷漠无情的特质。

　　以裴旭的直觉，他根本不相信零号AI们会胡乱地进行毫无意义的进攻，AI们一定策划出了非常完美的计划，而这个计划是什么呢？

　　*

　　科研院。

　　T博士整理了一叠无用资料，随手塞进旁边的碎纸机里，一旁的助手给她递了杯热咖啡，T博士喝了一口，疲惫地问：“怎么样了？”

　　在军部控制住各星系居民区的时候，科研院也在马不停蹄地辅助进行大范围的医学检测，因为已经连续出现了多起暴.乱事件，当场医学检测的方法不适合现下，科研院只能在各区域投放检测机器，由居民依次排队进行检测，检测结果传输回到T博士等人手上，在科研院内进行分析。

　　目前进行得都非常顺利，大部分居民的检测结果显示都无异样，偶尔有几个零号AI，科研院也马上将消息传递给军部，及时将情况控制住了。

　　这时，实验台上的光脑“滴”地响了一声，T博士将手里的咖啡放下，助手先过去看了一眼，道：“是18、19区的三个居民区传回来的检测数据。”

　　T博士将材料分发给了实验室里的一众专家，大家立即投入紧张的分析工作中，但因为疲惫，还是显得有点力不从心。

　　T博士手上的是一个小社区的检测数据，助手扫了一眼，突然说：“这个居民区，前几天还上了热搜。”

　　“嗯？怎么上了热搜？”因为局势已经被有力地控制住，T博士也有些放松，随手打开检测机器，一边输入材料上的各项数值，一边随口问：“没想到你还关注这些东西啊。”

　　助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博士，我不看娱乐八卦，但还是看新闻的嘛。这个社区的治安特别好，甚至自发给驻扎在外面的军队送食物，被参议院评为模范小区呢。”

　　T博士也跟着笑了笑，将数值输入完毕，开始调节机器参数，等待结果显示，又说：“现在还评模范小区？参议院就喜欢搞些虚的东西。”

　　出检测结果需要一点时间，两人聊了几句话，助手见她的咖啡喝完了，又转身重新去咖啡机给T博士接了一杯，端着回来的时候，正好听见机器轻轻响了两声，检测结果报告正在被打印出来。

　　T博士斜倚在机器旁，伸手去接纸张，白纸缓慢地被机器吐出来，第一张是完整的全数居民统计结果，助手正要将咖啡放在桌子上，忽然瞥见一片暗红色从机器里滑了出来——是纸上的大片红色字迹。

　　助手端着咖啡的手一抖，杯子没拿稳，滚烫的咖啡洒在了手背上，烫得他惊叫了一声，实验室里不少人都抬起头看他，而前面的T博士却毫无反应。

　　她的手在细微地发颤，第一张统计结果落进她的掌心里，T博士抓了两把，险些让纸张滑落在地上。助手也顾不得手疼了，定睛一看，白纸上密密麻麻印着一大片暗红色字体，无一例外都是：

　　“警告，被检测者为AI。”

　　——这个社区里五百一十六个居民，全都不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