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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四海平(十)

木已成洲 16874字 2022-12-13

  时间究竟能做到什么?它能将沧海化为桑田,将人心底的伤口都化成厚重的旧痂。

  在虚狱解封后,漫长的时光终于磨平了人妖两族间的隔阂,关山可越,鸿沟已平。

  人族终于习惯了他们离散许久的老邻居的归来,而妖族,也能在阔别千年的故土,寻到自己的落脚之处。

  他们就像是油与水的混合,既格格不入,却又相互包容。

  已经记不清过去了多久,容晟府又重新成为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而妖族无所事事的王,成日在南岭闲逛,时不时还要被年迈,但腿脚格外利索的帝师追八条街。

  如今修真界的形势大变,第一宗门的名号在瑶阁衰败后,便重新成为了无主的香饽饽,引来无数的鬣狗的虎视眈眈。

  他们为这个名号争破了头,三两宗门便立一个联盟,一个个名字取得还贼亮堂,弄得人正经的散修联盟——恣心盟,倒活脱脱像是个不正经的假门派。

  这倒是给了容晟府一个急速发展的机会,在对手互相揭老底骂街的时候,他们征召的告示贴了一张又一张。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许下了自己目前最能拿得出手的条件——管吃管住,练字习武。

  虽然看起来丝毫没有诱惑力,但这已经是他们勒紧裤腰带许下的承诺了。

  很明显,效果不怎么好,也就吸引到了一些穷苦人家养不起的孩子,以及一些乞儿。

  在应征的人中间,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姑娘。她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负责招生的妖族士兵却是一愣,随即径直将她往后勤的岗位放了。

  小姑娘虽然不识字,但面前的人,那么明晃晃地在一个画着饭食的纸上画圈,就是个傻子也能看懂。

  她一挑眉道:“不是说招的是上战场的兵吗?为什么偏偏让我去管饭。”

  嘿!小姑娘挺有想法啊……

  妖族士兵乐了,他一搁笔,身子往后一靠,笑道:“你也知道,我们招的是上战场的兵,不是哭哭啼啼的小女娃,让你管饭已经是格外宽容了。”

  说着,他就要将墨迹微干的纸,叠到旁边的纸筐里去。结果,宣纸还未离开桌面,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小姑娘压住了那张决定去处的表,她抬眸,眼中却是一片认真与固执,灼灼的目光比烈日还要刺眼。

  “我不需要宽容,我只要一个机会。”

  “一个上战场的机会。”

  结果,那个宝贵的机会,在她干趴下了负责招人的妖族士兵后,还是被递到了她的手中。

  有些人,只需要一点点的机会,就像是艰难生长在干涸的沙漠里的植株,突然有一日能享受到充沛的阳光雨露,她将成长到一个无法想象的模样。

  百户,千户,参将,副将,将军……

  没有人能想到,一个小姑娘能在糙汉扎堆的军营里崭露锋芒。而她唯一得到的优待,只是拥有独自的营帐。

  开始她还拒绝这样的“优待”,但上级却苦口婆心地劝导:“这不是优待你,而是让你周围的同伴更自在。”

  “若是你不愿意,就是不听指挥,我有权把你放到伙房去烧饭。”

  于是小姑娘只能勉强接受了,不过这样的特例没有持续多久——她凭自己的实力,爬到了能够独自一帐的位置。

  容晟长歌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好苗子,他留心观察后觉得,这是一块还未打磨的璞玉,倒也愿意花费时间精力,在教授凰谦言的同时,让小姑娘旁听。

  在刚得知这个安排的时候,小姑娘的内心掀起巨浪,她不明白自己哪一点得了容晟府掌权人的青睐,能有如此的机遇……

  直到她在容晟府私宅待了两天,见多了妖王奇奇怪怪的操作后,便明白了一切。

  在不靠谱的“太子”不仅没交作业,还偷偷拐走老师去看花之后,谷音终于冷漠地下了结论。

  我怕就是个纨绔太子的陪读书童吧。

  结果,万万没想到,有些书童她读着读着,就成了皇帝。

  谷音大将军刚巡视完南岭驻军,她还在回来的路上,竟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自己成为南岭掌权人的事实……

  世子被妖王拐跑了,说要去游历山川四海,肩上就莫名担上了掌管容晟府的重担。她整个严肃自持的表情都彻底碎了。

  但就是赶鸭子上架,她也得在隐隐崩溃后,收拾好情绪,去做好南岭暂代的王。

  于是,容晟府的换任仪式又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

  而在距离南岭千里外的一处山道上,一辆车马在辘辘行驶。突然群鸟惊飞,落下了扑簌簌的拍翅音。

  一种紧张的气氛突然晕开,车夫慢慢地紧了缰绳,他压低了草帽檐,唇角抿出了紧绷的弧度。

  十几号人却从旁边的密林草垛里提刀而出,他们狞笑着堵住了前进的路,为首的络腮胡大刀肩上扛,扬声道:“车里面的人听好喽,交钱不杀。若是反抗嘛……”

  他敲了敲锃亮的大刀背,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停住的马车上,一只涂着鲜红丹蔻的手,轻轻扶上了摇曳的车帘。

  但还不等交涉的两方有什么行动,那群人的身后却又传来了一声问句:“反抗的话,会怎样?”

  络腮胡大汉被这个突然传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悚然回头,却见一个穿着粗布衫的青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他双手抱胸,又挑眉重复问了一遍:“我说……反抗的话,你要怎样?”

  当然是……

  还不等络腮胡大汉挥动手中的大刀,给这个小兔崽子一个下马威,周围的密林里却传来了簌簌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潜行靠近。

  众人抬头望去,却直直对上了一双双泛着绿光的兽瞳——约莫十几匹饿狼,从荒林中潜行过来,将他们包围起来。

  螳螂捕蝉,瓮中捉鳖。

  他们带着一身令人眩晕的血腥气,露出了森白的獠牙,看起来蓄势待发,随时能够暴起将面前人的咽喉撕碎。

  络腮胡大汉吓得一哆嗦,他腿肚子有点打颤,刀也不敢嚣张得放手上了,而是像什么烫手山芋一般,哐当就砸到了地上。

  他艰难地挤出假笑,颤巍巍道:“我就……”

  “我就从这儿跳下去!”络腮胡大汉指着左侧的高坎咬牙道。这里山道的右侧是密林,而左侧则是高高的田坎,下面是附近农家开垦的水田。

  青年看了田坎一眼,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盯着络腮胡大汉,点了点下巴。

  这回怕是踢铁板了……但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络腮胡大汉踌躇片刻,竟是眼一闭心一横,跟萝卜跳坑一般,一墩子就扎水田里去了。

  身旁的小弟已经被周围虎视眈眈的恶狼吓软了腿,也就盼着自家大哥站出来当个主心骨呢。

  结果主心骨瞬间成了最快的泥萝卜,他们也只能哆哆嗦嗦地,挨个扎泥巴地里去了。

  田坎里长腿的泥萝卜咕噜噜地滚下去后,撒丫子便跑远了。青年看着那几个落荒而逃的身影,从鼻腔中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嘁——”

  他回头,却是朗声嘱咐了一句:“走这样偏僻的地方,多带点人……或者,换个破烂点的车。”

  还不等车中人有什么反应,他竟是直接身影一晃,化成了一头皮毛油光华亮的黑狼,带着狼群悄无声息地没入密林深处。

  涂着鲜红色丹蔻的手指,缓缓将撩起一半的车帘放下。车内传来了一句从容沉稳的女声:“有意思……”

  “继续走吧。”

  结果,做好事不留名的黑狼族少主,疯狂在驻点的众人面前吹嘘自己的飒爽英姿时,总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他循着视线望去,却见前来探望女儿,刚刚才到不久的宁枳姑娘的母亲,脸上总是挂着一种神秘莫测的笑容,笑得他有点心虚……

  ……

  日子便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好像所有人都得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宁静的故乡。

  除了一个人。

  陆望予用了六年的时光,重新丈量了一遍自己的记忆。

  正如他所说的,苍山的白雪,西境的骄阳,塞北连天一线的孤烟,江南似锦的繁花……他走遍了世间每一处曾去过的角落,重复温习翻阅着每一处记忆。

  等候,便成了他的日常的生活,而回忆,就是他续命的良药。

  刚开始的时候,尽管他不曾说过,但不得不承认,在他心里最隐秘的角落,却有着难以抑制的不安。

  为什么执约还没有出现,他到底怎样了?

  他还会回来吗……

  陆望予不敢去想,当时的河畔的道别,究竟会不会又是一场安慰的谎言。那个人会不会又瞒住了所有的后果,只为了让他放心去搏。

  会不会,他自以为的解决问题,却化成了更深的利刃,伤害了他最在意的人。

  一如澄阳峰那被生生抗下的九重雷劫。

  这般想了两年,惴惴不安了两年后,他终于找到了最后的答案,得到了最深的平静。

  他想,没关系,执约不回来,我就等他回来,若是他不在了,我就等到我死去。

  总归,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在这段漫长的等待时光里,他见过休养的涂凡真人,也遇上了四海游历的世子。

  而他们无一例外,看着面前青年脸上挂着的礼貌而疏离的笑容,都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你该走出来了。他们如是说。

  不要困死在回忆里,你未来的日子还很长,所有的记忆都能在时光里风化,所有的伤口都能愈合结痂。

  陆望予只是淡淡地微笑着,他只是轻巧地将话推了回去。在这方面,他永远是最精通的。

  他们说的没错,最深的情,会在漫长的时光里,变成不可去的眼中沙,不可取的肉中刺。

  刚开始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呼吸,你都能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但经年累月,当你以为你已经和它和解了,却发现,是你习惯了而已。

  那时的你,依旧无时无刻不在疼痛,但却早已那种感觉。

  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涂凡真人与世子都没法在他口中听到真话,直到一日,他在海波之台,遇见了来取扶桑木的顾沉。

  只是简单的客套寒暄,之后他们便互相告辞。

  但在离开之前,顾沉却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还在等他吗?”

  陆望予看着他手中的扶桑木,想到自己刚刚见到的那块眼熟的白绸,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轻笑,眸光清亮。

  “我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足够在这个人间守候,足够等到那个人。

  他本以为自己会继续日复一日地等下去,只要死死守着曾经的记忆,就能拥有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他渴望着天上月,若是得不到,便只需要日日在那江南河畔掬一捧水,豢养着心中阑珊的月影,哪怕假装得到,也不会孤单。

  他们一直都在一起,咫尺或是天涯,从未分离。

  在第七年的元宵节,他又回到了宴都。那座庞大繁华的城池,似乎永远都体会不到尘世间的苦楚,它一直都是热热闹闹的,永远喧嚣,从不寂静。

  陆望予每一年的元宵都会回到这里,这是他的故乡,虽沾上了一些黑暗的阴翳,但总归也是一个疲惫的旅人,能够落脚的地方。

  锣鼓喧天,花灯点翠。所有人都欢欢喜喜的,那种洋溢的欢愉让寒冬的宴都,笼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喜悦。

  他每一年都会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遍大街小巷,回想着过往,让自己融入人群,伪装成一副开心的模样。

  如今也是,他就像是锦衣玉裘的公子,手中提着一盏从小摊里买的花灯,慢慢地随着人群在热闹的街道闲逛。

  身旁有姑娘停了脚步,兴冲冲地拉住同伴,激动道:“你看,要燃烟火了!”

  陆望予不为所动,他向来对这种东西都不感兴趣。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的脚步停滞了下来。

  “听说,在烟火绽放的那个瞬间许愿,只要心诚,上天就能听到,然后实现!”

  上天能听到?陆望予莫名地迈不开脚步了。

  他向来不信命,不信天,只信自己。可他的命,他的天都是那个人,所以他愿意成为一个最虔诚的信徒。

  陆望予安安静静地回头,果然,一个光点从地面升腾而上,入了星河。

  闪亮的光点摇下了星子,天幕上便落了璀璨的烟火雨。

  在那个瞬间,陆望予在心中默默而虔诚地许下了自己的愿望,就像是跪在佛像前苦修千年的僧人,诚心诚意,不敢妄言。

  “我想见他。”

  他在心底又默默重复一遍。

  我想见你。

  天上的烟火雨,落进了他的眸中,尽数流入了他的心底。繁华街道上驻足的青年,终于还是咽下了眸中所有的泪意。

  他自嘲地笑笑,笑自己的鬼迷心窍,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陆望予转身正欲离开,但所有的动作都在一瞬间定格……

  刹那间,他仿佛听不到耳遭聒噪的锣鼓,听不到行人的肆笑喧哗,听不到风声。

  心跳仿佛也缓了下来,仿佛在期待什么,又生怕惊扰到了什么。

  细微的尘埃在月影灯光中轻盈舞动,一点一点,像极了漫天星光,也像极了陆望予眼里泛起的零星水光。

  曾经,在那年宴都的元宵灯会中,他们曾离得那么近,却还是在回头的瞬间错过了。

  如今,陆望予终于在那个回眸里,看到了他的全世界。

  不是漫天的烟火花雨,不是满街的璀璨的华灯,而是他的天上月,心上朱砂。

  七年夙愿,终再圆。

  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他的面前,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白衣的青年安静地提着一模一样的灯盏,他的眸子从天幕上的烟火,落在了面前的人身上。

  “师兄,我回来了。”

  陆望予笑了起来,他眸中是璀璨的星河,是真正轻松的笑意。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始终没法轻易说出什么。

  “欢迎回家。”

  他一步一步,如朝圣者最后的叩拜,专注而虔诚地往前走去。

  “我这辈子拥有的东西不多。”陆望予慢慢地笑着,他注视着面前的人,缓声道,“喜欢的人就更少了。”

  最后一步,尘埃落定。在经过了无尽的等待岁月后,他终于走到了终点。

  “以后不许离开了,好不好?”

  卫执约垂眸,掩去了眸中的湿意,他轻轻地用手中的花灯,点了点对面的灯,就像是在偷偷做什么承诺一样。

  “不离开了。”

  他轻声补充道:“要和师兄永远在一起。”

  永远有多远,究竟是是沧海桑田,还是海枯石烂……却没有人知道。

  但无论这个期限有多漫长,他们在陪伴里相爱,在危难时离散,在盛世中重逢,也必然,会在迢迢岁月里共白首。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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