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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清醒

蕉下醉梦 14257字 2022-12-13

  冷白的月光洒落下来,夏雨渐渐地小了,蝉鸣开始断续地响起。

  雨后的青草树木气息萦绕而来。

  头脑一热,顾培风就翻上了床,真正上来之后,看着那个背影,他反而有些踟躇起来。

  “脚没事吧。”

  顾培风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他和银链子扭打的时候,指虎拉伤的右脚。

  他顿了顿,答道:“……没,没事。”

  “没事就好。”苏齐云的声音平稳下来,“……脚疼还睡床下,说出去,别人还以为我虐待你。”

  其实顾培风倒不介意这一点。

  靠着床边没什么。毕竟曾经,他曾经贴着晒得发烫的石墙,过了一天又一天。

  那感觉说不上难过,甚至因为充满期盼,每一天都变得鲜甜。

  “今天晚上,谢谢你了。”

  顾培风含糊着说不用客气。

  道完谢,连苏齐云自己都觉得怪怪的。

  他和很多人说过谢谢,半数是出于礼貌,半数是出于真心。

  可今天晚上这一句,他一半出于真心,另一半,似乎怎么都觉得只说个谢谢,不太贴切。

  但要找个什么别的词,他又古怪地找不太出来。

  可能顾培风关上柜子的那一刹那,真的触动了些什么东西。

  他想了想,只得交待:“以后别这么冒险了。”

  顾培风顿了顿,终于认真答:“你才是。”

  对话几句,他终于放松了些,顺着冰凉的竹席,装作自然地靠近了点,只隔了一掌的距离。

  他趁着对方背着,发现不了他的大胆,一直盯着他的后颈看。

  苏齐云的头发偏长,刚刚的雨润湿之后,柔柔地搭在白皙的脖子上,月光就在他侧颈上铺了一层,美的像雪捏成的。

  正出神,苏齐云忽然坐了起来,他被吓了一跳,随即也跟着坐了起来。

  苏齐云颇觉好笑:“你跟着起来干什么。”

  “我……”

  苏齐云没等他瞎编乱造,目光朝他脚腕方向瞟了瞟:“给我看看。”

  顾培风愣了片刻,没动。

  看他没反应,苏齐云抬手就要拉他的小腿,他一缩,躲开了。

  这雨下得怎么不解闷热。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这屋子里莫名的闷,又莫名的燥热。

  顾培风把右脚缩到床沿下:“不用。”

  “真不用。”

  苏齐云轻轻瞟了一眼,倒也没见着大面积出血或是诡异的肿起来的样子,倒下又翻身睡了。

  顾培风这才定了下来,缓缓地躺回竹榻上去。

  还好苏齐云没起疑心,否则,让他发现只是破皮拉伤,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他有些心虚地伸了伸腿,盘算着什么方式能不动声色地扭脚,或者,想个办法把伤口划拉烂也行。

  辗转一会儿,苏齐云还是坐了起来。

  “我出去一趟。”

  “我也一起。”

  “你等着。”

  他说着,随意塞了鞋子,临走到门口,听着顾培风已经坐了起来,这才补充一句:“就在楼下,很快就回来。”接着他就从旋转梯子,下了树屋。

  本来顾培风脚都沾地了,转念一想,这倒是个好机会。

  苏齐云很快就回来了。

  竹门一推,顾培风无意看过去,心中却怦然一动。

  苏齐云手里拿着几支芭蕉叶子,叶子上噙着点水珠,蒙了一身的清新细雨,带点笑看着他。

  “发什么呆。”

  苏齐云笑着说,随手把几支芭蕉戳在竹席一角:“来,给你纳个凉。”

  他没在意顾培风的愣神,坐在床脚,开始一点点花芭蕉的树芯。

  “你从哪儿砍的芭蕉树干?”

  “楼下,手劈的。”苏齐云给他看了看右手侧边一手的树浆。

  顾培风有些惊讶:“那不是……一般要用小斧子么?”

  “这不是没斧子么。”

  顾培风眨了眨眼睛。

  重点好像不在斧子上。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了:“哥,你手怎么了。”

  苏齐云的右手骨节处伤了皮肉,还连着许多小伤口。

  血痕被豆大的雨冲刷的零落又斑驳,活像惨红的小花开在他手上似的,是另一种残酷的美。

  苏齐云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骨节:“哦,这个啊。”

  他低着头避而不答。

  伤口有段时间了,顾培风猜测,这可能和他怎么出来的有关。

  “是不是天文台的那两个……”

  “不是。”

  倒也是,从他哥手劈芭蕉树、单手捞俩人、一拳撂翻银链子来看,他在对讲里听到的那两声惨叫,估计是留守在天文台的那两个人。

  “你是怎么出铁柜的?”

  “我不想谈论这个。”

  这话题戛然而止。

  齐云的手本来生的极其好看,像是天生为弹琴而生的手。

  以前那个潮到发哑的钢琴,在他的手指下都能流淌出那么动人的音符。

  第二次遇见苏齐云的时候,他在顾琬琰生日会上,弹出的音色像凌厉冬风一样,直刮进人心里。

  顾培风看着那几个翻出来的血肉口子,几乎想把那双漂亮的手,现在立刻马上捧在手心里。

  他距离苏齐云只有不到几十厘米,甚至他稍稍上前,就能把齐云揽进怀里。

  他能的,这很容易做到。

  苏齐云沉默着坐在床角,像夏夜一样美,也像夏夜一样遥不可及。

  最终,他的手朝苏齐云伸了伸,只是在竹席上蜷紧。

  芭蕉这东西,越外层的壳、越是坚硬。

  平常专业采芭蕉的人,随身都会带着把小钢刀,就是为了破开它坚硬的外壳。

  眼下树屋里什么也没有,苏齐云只能从最顶端一点点破开口子,再用蛮力撕开。

  这活不容易,他的手指都抠得发白,胳膊也因为使劲紧绷起来,紧实的肌肉线条在半透的衬衣下隐隐若现。

  顾培风说:“……我帮你吧。”

  他要是再不找点事情做,脑袋估计会越来越乱。

  苏齐云被他逗笑了,拒绝道:“我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是怎么的?”

  顾培风没吭声,苏齐云半侧着对着他,接着说:“今天晚上,你忽然冲出去也是——我们两个人配合,难道不比你一个人冒险更好些么?”

  顾培风言外有意:“是啊。合作当然比一个人冒险好。”

  苏齐云立即明白他在说黄咏的事情,闷了下来,低着头,一味地剖芭蕉芯。

  顾培风朝床尾凑了凑,又被他摆摆手制止:“躺着吧。”

  看他还有想帮忙的意思,苏齐云又补了一句:“听话。”

  这下他真的乖乖躺下去了,是被这句听话击倒的。

  顾培风稍稍蜷着身子,安静地侧躺着,看他灵巧地把外层硬壳都去了,只剩下最后几层白玉样鲜嫩的壳要剥。

  “哥。”顾培风枕着草编枕头,歪着头看他:“你不是京城人么?怎么会花芭蕉的。”

  “我不是京城人。”

  苏齐云答:“我初中毕业才来的京城,那时候……12岁吧。小的时候,我住在南方,我家乡有很多这样的芭蕉树。”

  看来他应当还记得。

  顾培风假装自然问:“你家乡,在哪里,是什么样的?”

  苏齐云的手顿了顿,室内的氛围尴尬地沉默了片刻。

  “我太久没回去了,都忘差不多了。”苏齐云说,“不过,那地方很潮,回南天的时候,墙上一摸,都是腻的。小时候的奖状都很难贴上去,即使贴上去,很快也会发卷发黄……又在海边,再撞上什么梅雨季节,盖的毯子都能拧出水——”

  他说得兴起,转脸朝顾培风看了一眼,却发现他正歪着头看着自己,眼睛亮闪闪的,像什么乖巧的小动物一样。

  顾培风装作感兴趣,干脆窝到他旁边:“什么时候你回去,可以带我一起去看看么?”

  苏齐云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他转了回去:“算了吧。应该不会再回去了。”

  “是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么?”

  苏齐云没再答话了。

  但凡他开始沉默,对于这个话题他是再也不会说第二句。

  顾培风识相地闭了嘴。

  撕裂最外面几层的硬壳之后,往里就没那么难剥了,剥到芭蕉树芯的地方,软得跟白葱一样,捏在手中就像棉花棒子。

  “芭蕉啊,外头看着刚强,石头都砸不开,但其实剥到它心里,是软的。”苏齐云低声说,“而且,还很好吃。”

  “你尝尝。”他掰了一小块,直接递在顾培风嘴边。

  齐云的手又长又白,两三根手指随意夹着雪白的芭蕉芯,竟然把白润鲜嫩的芭蕉芯给比了下去。

  顾培风稍稍仰头,一直看着苏齐云的眼睛。

  很久以前,他坐在树上第一次仔细看这双眼睛,就觉得尤其漂亮,尤其是小刷子样茂密的睫毛,其实,他很想摸一摸,然后看他睫毛忍不住颤动的样子。

  顾培风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咬了最上面一点,掩了掩自己蓦然滑动的喉结。

  芭蕉芯脆生生的,又鲜又水灵。

  “……甜的。”顾培风小声说。

  “不会吧?坏了么?”苏齐云有些疑惑地拿了回去,在旁边咬了一小口,“没坏啊?”

  他翻来覆去地看这一小截树芯,顾培风就在旁边止不住的乐,眼睛都弯成个月牙。

  实在尝不出什么异样,苏齐云终于放弃了。

  他转过身子看着顾培风,抬手要掀他的裤脚,顾培风猛地一下按住了脚踝,全身紧绷地看着他。

  “……你别误会。”苏齐云说,“刚刚躺着,听着外面一片雨打芭蕉叶的声音,我就想起了小时候受伤,我妈会拿芭蕉芯上的汁水涂在伤口上。就是那种土方法——不一定顶用,但这东西凉润,涂上去总是舒服的。可以试试。”

  顾培风这才将信将疑地松开手,扯起一小截裤脚。

  苏齐云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直愣愣地。看他这幅反应,顾培风又赶忙把脚踝的伤口盖上。

  “松手,给我看看。”

  顾培风轻轻抿了抿唇,揪着裤脚没放手。

  苏齐云没和他客气,直接上手扯了,这时候他才发现,顾培风的裤脚又重又润,全是血。

  看到伤口的一刹那,他几乎倒抽了一口凉气。

  银链子下手太狠,脚踝被指虎划得稀烂,绽开的伤口还刻意用手指抠过,极其血腥地敞着,还不知道在哪里遭了些木篾子,横七竖八的,看着都疼。

  之前,苏齐云稍稍瞥过两眼他的脚踝,当时还没这么严重的,怎么忽然就这么严重。

  “怎么搞成这样?”

  “……我没事。”顾培风低声说。

  苏齐云皱着眉:“还好忽然下雨了。不然,让你顶着这种伤,走山路下去,这脚还不定什么样。”

  顾培风好像有些古怪的心虚:“我可以走下山的,真没事。”

  伤势比他想象中严重的多,苏齐云只得先把木篾挑了,然后用自己的手帕,拿楼下的山泉水润了,先把伤口擦干净。

  可能是顾培风刚刚捂着脚踝的关系,伤口沾了不少墨水,边缘又都是交错的皮肉,完全不能横拉着蹭,只能一点点耐心蘸。

  苏齐云来回擦了十几趟,才全部清理干净。

  他这才拿起芭蕉芯,试探性地碰了一下他脚踝上的伤口:“疼么?”

  芭蕉芯凉悠悠的,接触的位置多少有些辣疼。

  顾培风怕他担心,放低声音答:“……黏的。”

  他嘴上没承认,声音听着有点委屈不已的,倒把苏齐云给逗乐了。

  “你笑什么?”

  苏齐云唇角弯出个好看的弧度,摇摇头:“没什么。”

  这下,苏齐云格外留心顾培风的神情,看他一直浅浅抿着笑,看着不疼不痒的,苏齐云这才放心,用芭蕉芯上的新鲜汁液抹了伤口。

  折腾小半宿,这回再上竹席,俩人都乏了。

  窗外的雨,下得人心里很静。

  “哥,你将来……有没有想过要做什么。我是说,万一,不继续搞金融了。”

  苏齐云仍旧背着他躺着,闷闷答:“睡觉。”

  兴许是湿衣服塌得冷,他的左手搭在右肩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放松,看着像什么漂亮的玉雕一样。

  “钱不是个好东西,哥。”

  顾培风看着他的背影说:“钱……比仇恨、嫉妒、甚至杀人欲望都要可怕,它能驱使很多事情,还能蛊着你自己变坏……就为了这么些铜臭东西。”

  他说这些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顾明彰他们,可听着的人,联想到的却是以前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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