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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芥末君 14420字 2022-12-11

  谢微微静悄悄地走了,走在十一月初,连个告别演出都没办。剩下来郑旭和阿杉,在找吉他之外,又得开始找贝斯。郑旭驻唱的那间酒吧老板陈哥给他们介绍了一个新来应聘驻场乐手的吉他手,三人交流了一阵,感觉还可以,却也没当场拍板,就先合作演几场驻唱观察一会儿。郑旭不想再招来个KL那样儿技术过硬但没脑子的了。

  新配置还在磨合期,郑旭听得出来最近演的歌都差点儿味道,阿杉的鼓也不如平时有活力,失误变多了。鼓是把控曲速的关键,没了贝斯,律动就靠鼓了。阿杉的失控直接带跑了吉他和键盘,不懂的听着热血沸腾,懂行的听着乱七八糟。新吉他抱怨了几次,阿杉认错说回去多练,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但乐手内部过去了不算完,酒吧老板陈哥也听出来了问题。他由着郑旭他们三个自由奔放地演了两个月,等新年那场演完,二号下午陈哥把郑旭叫来,让他考虑自己单干:“来听你们唱歌的,大部分是你的粉丝,也有谢微微的。你看谢微微走了,就剩个阿杉。他技术也一般,你不如把醍醐拆了,自己单飞,演出的时候再找乐手。张未然那里肯定有空闲的乐手资源给你。”

  郑旭想也没想,当场就拒绝了,陈哥也没说什么。醍醐在这家酒吧驻唱两年,都快成一景了,陈哥不会轻易赶他们走。郑旭有这个底气。他还特意叮嘱了陈哥别跟阿杉提。结果阿杉不知怎么还是听说了。有天郑旭和阿杉演完回家,阿杉没拉帘子,盘坐在沙发床上吃着盒饭。郑旭路过客厅倒杯水。阿杉忽然抬起头跟郑旭说:“咱们拆了吧。”

  郑旭一惊,差点儿把杯子摔了。他回头瞪阿杉:“别瞎说。”

  阿杉“哎”了一声:“我没瞎说。旭哥,我知道我基础不行,都是你和未然哥提携。这半年给别的乐队打工,我也发现了,我学歌确实是慢,确实是不合适……我想,我回家去找个正经工作,可能还好些。”

  郑旭放下杯子,沉声道:“醍醐就是咱们三个,现在微微走了,你也要走?”

  阿杉笑了起来:“别呀旭哥,别瞎煽情。咱们不兴这个。现在也就是快到年底了,没什么活动,明年你看着吧。明年迷笛,我还回来给旭哥当鼓手。”

  郑旭不听他这套:“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人难为你了?陈哥跟你说了什么?赵科是不是?他不让合作乐队找你?”

  阿杉赶紧摆手:“没有没有,陈哥没说话,赵科更不至于。我就是个无名小卒,还没那个荣幸在赵老板那边挂号。我就是帮人做实录打了一场——”阿杉犹豫了一下,“就Lucky之前打工那个乐队,我怕你不高兴,没跟你说。他们的曲子好难啊。我以为他们为难我的,但后来听Lucky的现场录音,我确实不如他……稳定性,音色控制,都输他好多。”

  阿杉看起来特别沮丧。郑旭想要安慰几句,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阿杉自己肯定比郑旭看得清楚。阿杉的优点是在台上的感染力,是他特别练过的那些花活,是爆发时极快的手速。他在现场非常耀眼,活力四射,录《棒喝》这种鼓写得比较简洁规整的专辑也没问题,但真的做一个职业的外援鼓手,阿杉统共练了三年鼓,基本功是不太够的。

  “醍醐要能再牛/逼一点儿,你也就不必去他们乐队打工。”郑旭低声道。

  “哪儿能这么说。”阿杉摇了摇头,“还是我水平不行吧。我吃不上这碗饭。”

  郑旭还想劝阿杉留北京,大不了先找个工作糊口,他也能帮忙联络。但阿杉已经下了决心,要回老家。郑旭劝了几轮,确实是劝不回来了,便也不再劝。他回了卧室,躺在床上,双手抱头,想,怎么回事呢?明明半年前一切都欣欣向荣,醍醐都要出专辑了,牛/逼。怎么才半年,专辑没个准话,醍醐也彻底散了?

  郑旭翻了个身,从裤子里摸出手机,打电话给许千山。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联系过许千山。刚在一起时是被许千山的主动惯出来的,打架那事儿之后则是因为觉得伤自尊。许千山不记仇的,那天郑旭去他学校,他知道郑旭不生气了,之后还是照常来陪他。郑旭有时候背对着床上的许千山弹琴,弹着弹着就有点儿愧疚,没法面对那么耐心等他的许千山。

  郑旭这时候打电话过去,也觉得有点儿愧疚。他现在肯定不如平时那么有意思,搞不好还会冲许千山发脾气。找许千山干嘛?他什么都不懂。郑旭肯定不能往他身上撒气。但郑旭不知道还能找谁了。谢微微和阿杉都要走了,他难得地感觉如此无助。

  接线音把郑旭从那种莫名其妙的无助里吵醒过来。他正要挂断电话,许千山却已经接了起来。

  许千山小声说:“你等一下哦。”

  然后一阵桌椅的响动,许千山的脚步声。郑旭猜他大概在图书馆,为了接他电话而小跑出来。郑旭不说话,听许千山的呼吸声和灌进电话里的风声。

  郑旭说:“许千山,我心情不好。”

  他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一点儿不说前情提要。许千山吓了一跳,慌张无措,下意识地问道:“那——那我现在去你家?”

  “你不是要期末考试了?”

  许千山为难起来。半晌,他犹豫地提议道:“你……你要不要听我念书?”

  “念诗吧,”郑旭说,“你之前写的那些。”

  郑旭指的是许千山托张未然带来的那些歌词。许千山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还是按照郑旭的意思念给他听。旧的、新的,都有。许千山确实写得不错,很清新,跟郑旭的直白风格不一样。郑旭听他念玻璃里透出过去的影子,听他念池塘里追逐流云的虫豸,听他念一个夏夜遇到身着火焰的爱人。

  “是我吗?”

  许千山小声说:“是你。”

  郑旭安静下来。他说:“我爱你。”

  张未然最后在一家影视公司买了个版号。销售渠道还是没有,他只能跟郑旭两个人一家家音像店铺货,又在网上宣传。郑旭那段时间驻唱都在打广告,人家戏称醍醐乐队改名叫醍醐广告公司了。一通吆喝下来,线下铺了大几百张的量还没卖出去,线上倒是先有了小几百张的预销量。郑旭因此有了一些稀薄的希望。

  《棒喝》的平面设计是谢微微做的,制作则是张未然全程跟下来的,郑旭都没过问。但他留了三张他自己设计的丑不拉几的版本,醍醐仨人一人一张。他自己那张,让谢微微走之前在扉页签了字,又把这张给了阿杉签名。结果阿杉还回来的时候,整张纸都给他真情实感地写满了。

  阿杉说:“旭哥,我下周就回去了。你跟千山要好好的,咱们醍醐还得靠你打出去啊。”

  阿杉是为了等《棒喝》才在北京多留了三个月。正式发售那天,郑旭和阿杉,再加上新来的吉他和临时请来的贝斯,四个人去了平时驻唱的酒吧演出打广告。酒吧老板陈哥帮他们现场卖专辑。

  许千山也坐在下面。许千山上周感冒了,发起了低烧,就没去前排凑热闹,只是安静坐在吧台边,隔着人群与台上的郑旭相望。郑旭按照流程演完了预定的五首歌,伸手示意其他乐手暂停。

  郑旭说:“今天给大家演一个《灭顶》。这个歌呢,是咱们醍醐乐队《棒喝》这张专辑里的主打歌。专辑里有个写得很丰富的版本,谢微微那段贝斯酷毙了。但是今天,我不想演那个版本。我演一个我最开始写的版本,只有键盘和人声。我随便唱唱,你们随便听听。”

  郑旭把键盘的音色换了个接近钢琴的内置音色,按了两个键,忽然又抬头笑了笑:“你们都随便听听啊,只有一个人,必须好好听我唱。”

  许千山僵硬坐在吧台,心中清楚郑旭这首歌是唱给自己的,他该走上前去。但是他动弹不得。许千山的视线完全锁在郑旭身上,低烧和酒精让他头脑昏沉,他听着郑旭漫不经心地唱着那首他没听过的新歌,听那熟悉的微哑的声音,听那直白的刺痛的歌词,不知不觉间,已经流下了眼泪。

  郑旭在台上看见了,笑了起来。他不唱了,对着麦克压低了声音,轻笑道:“哎,宝贝儿,怎么哭了?”

  前面的人群纷纷回头看过来,许千山匆匆用袖子抹眼泪,郑旭却不给他不好意思的机会。他弯腰捡起事先就放在角落的特别版专辑,起身跨过隔开酒吧和乐池的人流分隔带,走到了许千山面前。郑旭的性向是半公开的状态,关注醍醐的基本都会知道。剩下的有些头次来的观众不清楚情况,窃窃私语起来。可郑旭一点儿也不在乎。

  许千山还坐在吧台椅上。郑旭单膝落地,仰头问他:“许千山,嫁给我吧?”

  许千山的第一反应就是惊慌地往后缩。他跳下吧台椅后退了半步,在人群的视线里恨不得从地上挖个洞离开。许千山恳求地去看郑旭,试图用视线让他放过自己,但真正对上郑旭的视线时,不要说离开,他连动都动不了。

  郑旭的表情那样认真。

  郑旭平时比狗还狗,吊儿郎当,专门欺负许千山。除开台上,许千山从未见过郑旭这样认真的神情。他被郑旭看得心跳如擂鼓,精神极其紧张,甚至觉得有些缺氧。许千山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郑旭手中专辑时差点儿脱手。郑旭可以当周围一切都不存在,许千山却做不到。他清楚听到他身后卡座有人啐了一句二椅子。他又忍不住眼泪了。

  阿杉在郑旭身后起哄。许千山知道阿杉以为他是因为感动而流泪。只有许千山自己知道,他是在害怕。他怕极了。

  可不论许千山再怎么害怕,郑旭在这里,他不会拒绝。

  《棒喝》正式发售是三月底。阿杉演完那场宣传,四月初就要启程了。他走的前一天,张未然坚持搞了个纪念的livehouse演出,叫“醍醐·最后一碗”。演出前他跟郑旭阿杉喝酒,边喝边问:“我是不是脸特别黑啊?怎么我不签醍醐,你们几个好好的;我一来签醍醐,谢微微和你,一个个的都给我搞这套?”

  郑旭骂道:“关你屁事,是我惹到了胡非和赵科两个傻/逼。”

  阿杉只是憨憨地笑,不说话。

  郑旭一开始就知道醍醐成员的毛病。谢微微是他同台演过的贝斯手里律动最好的,台风性格都特别酷,天生就该搞摇滚,但家里非常反对,谢微微练琴都只能偷偷的。阿杉打起鼓来疯子似的,花活儿不少,特别有情绪感染力,又无牵无挂,但他没有系统地学过乐理,练得也还不够,基本功只能算是勉强过得去。这些事情他们仨彼此间都一清二楚,却一直自欺欺人觉得以后还有时间收拾首尾。

  郑旭其实隐隐有种预感,靴子迟早有一天会掉下来的。但他没想到靴子掉下来是因为有人剪了绳子。谢微微就不说了,阿杉也是这样。郑旭当然知道阿杉的工作为什么少了。是因为赵科和浩瀚音乐那系的外包都不找阿杉了,而且放话说跟醍醐沾边儿就不做。胳膊拧不过大腿,阿杉接不到之前那些简单点儿的流行歌的舞台和实录,要挣吃饭钱只能去找朋友介绍,和爵士啊核啊这种鼓难度高的乐队项目死磕。

  郑旭恨胡非,恨赵科。他得恨他俩。不然他能怎么样呢?他只能去恨他自己了。

  郑旭其实也没少恨自己的。

  他仰头闷了一杯啤酒,趴倒在桌子上。许千山坐在他旁边,担忧地将手放在郑旭背上。郑旭想抖掉那只手,又想他再放得久一点。近一段时间,他对许千山的感觉相当矛盾。许千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郑旭疯狂想他。可他真的来了,郑旭又不想见他。郑旭跟个落水狗似的,就不该让许千山看见。

  他假装自己喝醉了,不去想那些复杂的情绪。

  晚上阿杉的告别演出里,谢微微也演了一段儿。她已经到广州安顿下来了,这次在出租屋的卧室给醍醐录了一轨贝斯伴奏。郑旭在前头唱,贝斯在音响里轰,谢微微的视频打在背后幕布上。一首歌没演完,鼓忽然没了。阿杉在后头哭得稀里哗啦的,鼓棒都扔了。

  他哭,台下也有乐迷跟着哭。醍醐到现在两年零两个月,一开始的观众完全是郑旭从在轮下带来的,后来也有来看醍醐的了。谢微微沉稳,阿杉热血,郑旭是个神经病野狗。他们的歌做得任性,听起来散漫得可以,但就是直击人心,就是有感染力。两年零两个月,五场音乐节,二十多场livehouse,不知道多少场酒吧驻唱,跟着醍醐一路听过来的小白也都成长成了老炮。

  对比在轮下,醍醐算是好聚好散了。然而这样的“好聚好散”,谁看了不唏嘘?阿杉哭了,观众哭了,张未然哭了,连酒吧老板陈哥也哭了,只有郑旭一个人没哭。他憋着劲儿自个儿把歌唱完了,还要继续唱下去。他要牛/逼起来,让人家知道世界上有过醍醐这么一支牛/逼的乐队,出过《棒喝》这么一张牛/逼的专辑,里面十一首歌,首首都值得,里面三个人,人人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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