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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周乃 14287字 2022-12-10

  太子章元容死了, 死在刚刚步入三十岁的那个清晨。

  众人是在早朝上得知的消息。那时朝臣们正为改立储君的合法、合理和可行性争得不亦乐乎。礼部推说无例可依,程序繁琐, 难以定夺;御史台立刻反驳, 说礼部在太后薨逝期间妄图大肆操办千秋节, 一到储君问题上就推诿扯皮, 其心可诛。

  皇帝缩在龙椅上,老僧入定般沉沉远眺,凝望着天际的一抹宫墙, 沉静得跟兴奋的臣子们格格不入。

  皇帝不说话, 窦贵生也就不得多嘴。他趁底下吵得热火朝天, 难得偷闲片刻,做贼似的揉了揉自己的老腰。

  那天晚上留宿司礼监,鹿白出乎意料的老实。窦贵生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 结果快到天明也没发生任何逾矩的事。他以为自己多虑了,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太好了,得救了。

  到第二天夜里,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敢情她这不是放弃,是憋着放大招呢。

  鹿白赖着不走, 腆着脸问他:“玉势呢,还在吗?”

  窦贵生浑身的血都涌到嗓子眼,喉咙霎时肿胀的一个整话都说不出来了:“你……什么……我留……留那做什么, 扔了!”

  鹿白备受打击,虎着脸不说话。

  窦贵生于是得意了,没了作案工具,她还怎么仗势欺人?他施施然坐回案后,捧着折子趾高气昂地吩咐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看见墙上的字了么?念来我听听。”

  鹿白没好气道:“平理若衡,照辞如镜。”

  窦贵生:“知道什么意思么?”

  鹿白:“知道。就算我是你的对食,您老人家也能做到不留情面,说赶就赶。”

  朱笔在折子上写写画画,窦贵生从鼻孔里吝啬地擤出一个“呵”字。说一字,晃三下,瞧着特别可恨。他以为鹿白束手无策了,正埋着头幸灾乐祸,冷不防脚步声忽的响起,急匆匆地冲到屏风后头。

  紧接着,在蚕丝绘就的松鹤延年图的右上角,一轮淡黄的、朦胧的“落日”升了起来,飞快地划过天际,略过白鹤的头顶,从屏风那一头现出了真身。

  鹿白也从鼻子里擤出“呵”的一声:“你以为我就没办法了吗?”

  她手里握着的玩意瞧着分外眼熟,跟他当初信心满满要去杀她时准备的武器一样——一斤八两,细长柱状,再普通不过的铜制烛台。长短粗细,分外趁手,适合做武器,更适合对老太监进行社会的毒打。

  窦贵生骇然失色:“你疯了!”

  鹿白狞笑逼近:“窦公公,试试吗?”

  窦贵生疯了。折子也不批了,威风也不逞了,撂下毛笔撒腿就跑。可身后的人穷追不舍,步伐矫健,任他怎么甩都甩不掉。

  鹿白气喘吁吁,边追边叫:“你跑什么!”

  闻言,逃跑的人刹住了脚步,收回了慌不择路、已经攀上床沿的腿。对啊,这是他卧房,他跑什么!

  经历了一番追逐战,窦贵生脸涨得发红,胸口起伏粗喘,但他丝毫不惧,指着房门道:“你、你赶紧回去!回你莫啼院去,往后别来了。”

  鹿白的脸瞬间垮了下去,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往后……都不让我来了?”

  说罢颓然转身,竟然真的要走。

  窦贵生没有错过她紧紧攥着烛台的手,一句“不是”顿时卡在嗓子眼,噎得他双肺隐隐作痛。情势所迫,进退维谷。

  难道说,他窦某人的体面全都要葬送在一根烛台上了吗?不能够吧!

  鹿白停下脚步,似乎在等他挽留,可他仍旧哑巴似的缄默不语,连屁都没放一个。她彻底失望了,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然而,在手触到门闩的时候,哑巴终于屈服了:“鹿……”

  一个字就够了。他不愿再说,鹿白也不需再听了。

  她喜笑颜开,立马丢了烛台,扑腾着欢快的翅膀飞扑过来:“哎!”

  得逞的笑容格外刺眼,窦贵生一下子就明白方才一切都是装的了。悲喜交加之下,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扑到在床。咔,他听见自己的腰椎响了一下,也许折了。没折也快了。

  瘫了更好,今天就算得救了,他自暴自弃地想道。

  没等他说话,鹿白就兴高采烈地从怀里掏出一根崭新的玉势,如同炫耀新得的兵器似的,在他眼前用力晃了晃。

  “没想到吧!”她放声大笑。

  窦贵生:“……”

  没想到,打死他都没想到。

  趁她得意忘形,窦贵生一个飞身抢走她的兵器:“扔了!你看我不给你扔了!”

  鹿白提溜一下站起身:“窦贵生,你敢扔!”

  “我怎么不敢?”

  “你还我!”

  “想得美!”

  “你知道我花多少钱买的?”

  “多少钱也不是好玩意!”

  “你……你等着。”

  鹿白叉着腰恨恨道:“反正这玩意咱们都没长,谁抢到算谁的。”

  老太监立刻中了激将法:“那是自然!”他难道还抢不过一个黄毛丫头?

  于是,新一轮的追逐战又开始了。

  桌椅,笔墨,奏折,烛台,屏风,铜鹤……一切都没能幸免于难。只有供桌上的孔夫子,依旧慈眉善目,和颜悦色,笑睨着屋内沉默而激烈的战况。

  香炉中的香全部化成青烟时,战斗终于分出了胜负。

  鹿白衣衫凌乱,满身大汗,双手被窦贵生的两腿死死压在身体两侧,彻底失去了反抗的余地,只能用眼睛一个劲儿地瞪他。

  反观胜利者,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方才一番搏斗中,头发被人扯得四散飘落,有几缕垂到了鹿白的嘴边。他一手举着战利品,一手按着鹿白躁动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就这点能耐,也敢跟我动手?”

  玉钩不知被谁扯断,轻纱床帐以极缓慢的速度垂落。鸽灰色的淡影仿佛一团浓稠的浆糊,从他头顶开始,顺着酡红的、挂着薄汗的脸,顺着若隐若现的胸口,顺着那两缕发丝,缓缓流到了鹿白脸上。

  烛台有一个掉在地上,灭了,有一个搁在屏风后的桌上,还有两个在更远处的供桌前,如同落日归去后的晚霞,发着暧昧又流连的暖光。

  黄的光,青的影,红的脸。鹿白跟他痴痴对望。

  “小豆子。”她的声音在凌乱的呼吸声中隐约不清,“你赢了。”

  窦贵生才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又被搅乱了。

  她一点都不恼,一点都不气,一点都没有战败的自觉,还冲他笑起来:“你抢到了,送你了。”

  老太监的气焰瞬间熄灭,一会儿觉得自己可笑,昏了头了跟她胡闹,一会儿又觉得见她吃瘪地蹦跶果然很有意思。

  鹿白伺机逃脱,一左一右,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扯,便将软绵绵的老太监拽到面前。

  “这次可不能再扔了。”她在他唇边呢喃。

  “唔。”老太监登时认栽,“……知道了。”

  早上还没睁眼,模模糊糊间听到鹿白要走的窸窣声,窦贵生着急转身,一个没留神,就把不堪重负的老腰给扭了。这下彻底废了。

  正想着以后千万得小心,背后就被人突然戳了一下。窦贵生下意识回头,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咔嚓。

  窦贵生:“……”

  苏福不知道自己哪儿惹到干爹了,叫他老人家脸色这么差,还咬牙切齿,拧眉瞪眼。不过眼下他顾不得这个:“干爹,德贵妃来了,前头没拦住。”

  窦贵生一愣,还没来得及提醒皇帝,便见到告假的崔侍郎沉着脸跑了进来:“禀圣上,太子……薨了。”

  皇帝坐得僵了,闻言动了动手指,撑着案桌站了起来。没等发话,外头就传来德贵妃的嚷叫。

  多日未见,德贵妃仿佛变了个人,憔悴,惨白,眼底尽是青黑的淤血,丰腴的身子瘦了一大圈,眼窝凹陷,老得有些吓人。

  她穿着元后的陈年朝服,二十五年的时光似乎并未让朝服有太多的变化,凤凰仍是那么金光闪闪,栩栩如生。

  她比元后瘦,还高,朝服像是架在竹竿上,空荡荡的在半空直晃。墨发高束,钗环摇曳,端庄肃穆,恍惚间像是羽化登仙的元后再度降临人间。

  凤冠霞帔的德贵妃孤零零地立在殿外,扯出一丝不似活人的笑,指着座上的皇帝,朗声骂道:“章永争,你不得好死!”

  朝臣们被突如其来的意外震得说不出话。江如脸上的褶子抖起来,使劲踢了禁卫一脚:“愣着干嘛呢!”

  禁卫正要出去捉人,皇帝却猛地踉跄了一步,摔在窦贵生的手臂中:“由她……”

  他就着窦贵生的搀扶匆匆迈步,似乎想要解释什么,但在德贵妃逼人的目光中,才走两步他就停住了。

  “由她去吧……”

  见皇帝如此,朝臣们不再开口,禁卫们不再阻拦,于是好好的早朝变成了德贵妃骂战的战场。

  德贵妃似乎笃定皇帝不敢出来,隔着重重紫衣红袍,她眯着眼斜睨着那个同样憔悴和惨白的男人,那个名义上是自己丈夫、实则是个不折不扣懦夫的男人。

  “章永争,”她扶着金钗冷笑一声,“赵后为你生儿育女,打理后宫,辅你登基,佐你理政。这么多年,你可曾想过她,可曾念过她,可曾为了她对元容有一星半点的情谊?为了妖妃霍氏和她生的那孽障,你狠心逼死元容,迫害东宫,摸着你的良心好好问问,你对得起她吗!”

  “她死时才二十呀……”德贵妃眼角留下两行清泪,用力压下语调中的颤意,“如今也好,元容母子团聚了,他这么敬爱父亲,死后也定然不会忘了你,只盼他日日来你梦中,夜夜到你床前,连带着他九弟,也一并关照一番才好。”

  她倾着身子,嘴角是勾着的,眼底的肌肉却崩得死紧,语气仿佛要将人剥皮剜肉,五马分尸:“我不会死,我要看着你日夜折磨,看着你抱恨而终。我要看你死后也不得安宁,在祖宗面前永生永世无法抬头。”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德贵妃抬袖抹了眼泪,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雍容,华贵得像是一尊睥睨众生的佛像。

  “大周江山早晚断送在那孽障手里。我等着。”

  这是两人这辈子的最后一次对话,尽管皇帝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

  骂完皇帝,痛失爱子的德贵妃就匆匆收拾行囊,搬去了鸣山皇陵,再也没有回来。听说她青灯古佛度了余生,最后抱着赵后和章元容的牌位咽了气。

  德贵妃走时阵仗不小,但没有一个人前来送行——他们都去送陈国使团了。

  和谈的进程耽搁得太久了,使团来时还是丹桂飘香,落叶漫天,走时已经是霜雪纷飞,寒风凛凛了。

  不犯浑时,九皇子是个颇有才干、能力出众的好皇子。那边刑部和大理寺忙得脚不沾地,这边九皇子也一样,日日白天谈判交际,晚间与翰林院众臣商议对策。游刃有余,忙而不乱,似乎根本没被吴玉的背叛和出卖伤及分毫。

  太子死的那日,陈周两国终于暂时摒弃争端,就种种条目达成了一致。被意外反反复复打断,和谈双方都陷入疲态,各自退了一步,只求赶紧结束。陈国归还除了舌州以外的所有城池,而周国则把跟栗赫的两条商道让了出去。

  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却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本来皇帝还打算选一位适龄的公主或郡主送去和亲,但靳乔却说:“我暂时不想成亲,何况要找也得找个喜欢的,寻常人等我还瞧不上呢。”

  九皇子只道他是在轻贱大周,但为了尽快达成目的,去跟父亲邀功,他只得忍气吞声,提出将靳乔“看得上”的鹿白送过去。她现在可不是什么相府嫡女了,不过是个低贱的宫女而已,当个妾玩玩也行的。

  可靳乔仍然拒绝了。

  “不稀罕。”他不屑道。况且她也不会跟他走的。

  陈国使团离京那天,皇帝亲临宫门,不顾众臣反对,愣是送到了两条街开外的市坊。他并非是重视葛琅和靳乔,只是自从德贵妃那一番惊世骇俗的举动后,他就隐隐有所预感,也许除了这次,余生就再也没有机会踏出宫门一步了。

  九皇子代天子出行,依照礼数一直将人送到城门以外。十六皇子和一众中官内侍们立在城门上,藏在金黄间或玄黑的旌旗中,毫不起眼。鹿白站在十六皇子身侧,目送着队伍从脚下的城门通过,分开整齐划一的仪仗军,如同墨色的水一般缓缓流走,汇入茫茫白雪之中。

  行至不远,马上的人突然回了头。

  靳乔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宽檐帽,裹着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大氅,驾着同样雪白的马,与冬季萧索的旷野融为一体。他回眸一笑,目光透过凛冬的寒风,如同一柄带火的缨枪,“咻”地一声钉在鹿白脚边。

  “等我。”他双唇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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