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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交付

风里话 15967字 2022-12-10

  揽茕阁内, 玟陶数十年如一日地看着已经修复好的子盘。

  这五十年, 她以仅剩的微薄灵力反复催动子盘,感应母盘,却始终不曾见到西辞的名字完整现于珏上。

  即便是五十年前,西辞于丛极渊上祭血开阵欲要与魔魇同归, 子盘之上也只是一闪而过她的名字。而这五十年里,她被带回千白塔救治, 原也隐约现出过几次名字。玟陶总以为珺林散了半身修为救她,她磐石可转, 动了情思, 也该在浮涂珏上现出名字了。

  可是却不曾想,就在方才片刻之间, 连着原本模糊的名字, 亦又一次消散了。

  玟陶还是在五十年前见过一次珺林。

  那是她回青丘的第二日, 珺林从云端跃下,一身白衣染血, 怀中抱着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子, 直入千白塔。

  青丘药君府和央麓海医药阁联手医救二十七日后, 只保住她一颗神泽之灵。而她原本仅剩的一点灵力原是可以催生周身血液,却尽数护着腹中孩子, 即便是在昏迷无有知觉的情境下,她也丝毫不肯撤出半分流转周身。

  药君府一个年轻却资质极好的医官,壮着胆子劝道:“这般下去,待君后鲜血流尽, 灵力枯竭,空有一颗神泽之灵却再不能醒来,孩子亦无法出世。不若趁着如今这所剩的灵力尚且精纯,腹中孩子亦是康健,舍母保子……”

  然他的话还没说完,众神还未反应过来,白袍的少年君主已经拂袖将他毙命于掌下。

  至此,无论是侍奉君殿已久的医官,还是新晋入得君殿的神使,便都开始明白一个道理。

  ——八荒子嗣可以断绝,然这位七海而来的君后断不能有一分差池。

  后亦无人再敢相劝,却皆个个束手无策。西辞死劫被逆转,九云散,九雷消,却不过留了一口气,药石枉然。

  不久后的一天,千白塔敞开了数百年的殿门层层关闭,唯见白蕊红光从塔中四散流转。

  玟陶识得,那是“遮天蔽日诀”功法,是珺林四万一千年全部的修为。

  而昨夜里,她遥看千白塔,终于见到那色泽淡了一半的白蕊红光聚拢湮灭。

  五十年避塔相伴,半身修为渡去,到头来她还是依旧不愿上去浮涂珏。

  玟陶看着那子盘之上,珺林名字之畔,空出的干净如初的一方天地,忍不住攥紧了水袖。

  值得吗,君上?

  这些年,她自我封住了对珺林的情思,倒也真的极少再生出男女之情。只是对珺林的维护与执拗却与日俱增。

  每每子盘上现出西辞名字,她便觉得西辞算是良心未泯。但凡消散去,她则觉得世间任何女子都胜过西辞,甚至连带着对珺林都生出怒意,怒其不争。

  为了一个无心无情的女子,这般不爱惜自己!

  便如此刻,她眼见西辞名字散去,便觉怒火中烧,恨不得越塔问一问,那样好的男子,怎么就得不到她的爱了。

  成婚育子数百年,她便这么冷情冷血吗?

  “阿陶,阿陶……”琢木提着长裙奔进来,面上是近些年少有的开怀之色。

  “喊什么?”玟陶敛尽神色,然语气中又是难掩怒气,“如今的青丘,针落可闻,你这般大声,别触了霉头!”

  “哪还会有什么霉头,千白塔殿门重启,君后醒了!”琢木雀跃道,却也没再说下去,只随着玟陶目光一起落到子盘上。

  她虽一贯大大咧咧,但到底同玟陶自小一起长大,知道她的心思。此刻见她双目灼灼,眼含怒意望着子盘,只劝道,“君后这名字,迟迟不现于珏上。君上自然是只晓得,只是你看君上待君后之心,亦是再真切不过。如此,你又何必非给君上讨一个名字呢!”

  “阿琢,你也是浮涂珏守护使。难道你不知,唯有情真者,意愿者,方能上此珏。上不了此珏的,皆是无情无义者!”玟陶压着怒气。

  “可是,就算君后不爱君上,那也是他们夫妻间的事。如何轮得到我们外人置喙!”琢木看着玟陶拽着水袖地手不停地颤抖,只抓过来,将她手指一根根掰开,轻轻抚慰道,“他们高位者成婚,有情自然最好,无情亦没什么,只要有利便可。再者,我怎么看,君上与君后也不仅仅是因利结姻,他们间有信任,有欣赏,有惺惺相惜,有别人插不进的默契,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如何能够!”玟陶猛地抽回手,“情感不对等,谁付出的多,谁便注定受伤!你看看,君上为了她,都自伤成什么样了!”

  “阿陶!”琢木无奈道,“你为何不换个角度想,君上救得不仅仅是他的妻子,还是我们神界的司战之神。而君后,即便当真无情于君上,可是她仁爱于天下,为了苍茫众生舍了一身剐。如此女子,谁娶她都是那人之荣幸!”

  “君上为她而伤,自也是为天下人而伤。如此,难道不值得吗?况且,如今君后还怀着孩子,那可是君上的血脉,是八荒的后裔。”

  琢木看着玟陶那副样子,只转过身去,“原想与你同去探望君后的,你这般模样,便算了吧,我自己去请安!”

  玟陶眼见一席身影从她面前略去,转眼出了门,却也不知为何琢木的最后的话反复回荡在她耳畔。

  【如今君后还怀着孩子,那可是君上的血脉,是八荒的后裔……】

  【是君上的血脉,是八荒的后裔……】

  ……

  是啊,到底她为君上还是有付出的,她孕育着八荒的子嗣。

  “阿琢,等等,我与你同去!”思至此处,玟陶深吸了口气,复了平素温婉模样,只温言道,“我们先去杏林摘些果子,给君后制了送去,可好?”

  琢木自不疑有他,频频额首。

  *

  千百塔,寝殿。

  水镜里,现出一个青丝未挽,素纱薄衫的女子。面色素白,然额角金梅却熠熠生辉,闪着莹润的光泽。

  她目光愈见柔和,只缓缓垂落在自己已经高耸的胎腹上。

  她的孩子,果然长大了许多。

  身后有男子给她细细穿好长裙,披上风袍,然后从后穿过双臂,抚上她腹部。他下颚摩挲过她的面庞额角,只轻轻道,“阿辞,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你也没丢下我。”

  他没有骗她,她还活着,和孩子一起,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醒来一昼夜,她自是从他口中知晓之前种种。

  当日丛极渊上,云遮九层,天降九雷,是为羽化。可是,他来得不算太迟,散了自己为君聚累的无上功德,为她散云消雷倒转了生死。

  而原本困在阵法中的魔魇,八部蛮神虽勉强脱了身,但魔魇之气犹在,自是随着她生死枯荣的逆转,一起重获新生。只是珺林祭了他的蓝田本命箭,化成十六根梵咒箭,以此补阵,仍旧困着魔魇。

  “我在沉睡时,一直梦见天雷袭来,万千箭雨未我挡去。原来真的是你。”西辞长睫毛扑闪,“我以为,我等不到你了。”

  “如果我真的来晚了,你也能等到我!”珺林声色又哑了。

  西辞愣了愣,亦明白他的意思。却只是仍旧疑惑,到底是怎样的感情,竟可以让一个人如此心甘情愿地生死相随。

  一想起这个,她便又觉得心虚得很,只垂眸讪讪咬着唇口。

  “怎么了?”珺林看着镜中的女子,长睫抖颤得厉害。

  只含笑道,“我猜一猜。”

  “大约是,若你我此番异地而处,你定不会随我而去。”

  “我……”西辞挑了挑眉,原也不是第一次怀疑他在自己身上施了听心咒,回回猜的这么准。

  “但你会替我执掌八荒,是不是?”珺林打断她的话,“原也是一样的,不过是我没你勇敢。实在无法再一次忍受没有你的日子。”

  “再一次?”西辞疑惑道,只觉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蓦然晃了晃。幸得珺林就在她身后,一把扶住了她。

  珺林自知失言,只赶紧岔开了话题,抱着她回了床榻,“你重伤初愈,还是要多歇歇。”

  “我有些头疼!”西辞拽着珺林,“也不知何时得的这毛病。我记得之前好了一段时间的,不知如何又疼了。”

  “许是你太操劳了,孩子又日渐长大,待稍后医官给你诊脉,且让她们瞧一瞧!”珺林给她按着按着太阳穴,知晓她的那些记忆又有了复苏的痕迹。

  只是这些年,医药阁的医官一心扑在救她性命上,那药已经停了许久,该让他们重新炼起来了。

  只是那药,成日需要灵力催服。想起西辞的灵力,珺林便有觉得揪心,虽自己渡给她半身修为,护住了她心脉,然却无法调伏她的灵力。如今只剩了那么一成,她亦尽数护着孩子……

  这般想着,他方才想起玟陶。

  这五十年来,也不曾有空为她调养过功法,如此也需一并帮她看顾了。如此,即可让她早日回方丈岛执掌浮涂珏,亦可以子盘补了琥珀青石,以后西辞便也无需费着灵力吃药……

  “你想什么呢?”西辞不满道,“用点劲行不行,怎么比我还虚弱……”

  话脱口,西辞仿佛想道些什么,只赶紧挥下珺林双手,将他拉着自己身前。

  “怎么了?”

  “你修为剩了一半,一生功德散尽,连着本命法器都赔进去了,还怎么做稳君位?”

  “不要紧,修为涨退,不过时间问题,我自我调息便好。”珺林笑了笑,仿佛再说手被割破,三两天长出皮肉那般简单。

  西辞盯了他一会,面庞靠入他胸膛,两手搂着他背脊,像只小猫来回蹭着。

  半晌方才喃喃道,“连功德都散了,德不配位。天道旁得算不清,多少功德坐多高位置,它是半点不含糊。神君位上,坐了便下不来。如此,还不得以天雷荒火隔三差五地劈你。”

  “我如今也算不出来了,你这般需每隔多久劈一次!”西辞言语落下,覆在珺林后背的双手猛地一用力,便扯下了珺林上半身的衣袍。

  “阿辞!”珺林浑身抖了一下,“真的不要紧,同你的性命相比,我一点也不亏。”

  西辞依旧蹭在他胸口,只是此刻除了衣袍,她便算与他肌肤相贴。

  夫妻多年,她早已清楚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肉。神族至尊的躯体,又是九尾狐这类于皮肉之上生来便占得厚爱恩赐的种族,无论男女,都是莹润柔腻、光滑弹健的肌肤,好似大片大片触手温凉,久握生温的美玉。

  可是此刻,西辞以面颊摩挲过他胸膛,只觉粗粝硌人,便是手掌摸过背脊,亦是如此。

  “好丑!”西辞退开一点身,一点点扫过他胸口。

  如她所想,皆是纵横交错的雷鞭伤口,新伤旧痕,层层叠叠积在一起。按理,即使他只剩了半身修为,愈合伤口自不是什么难事。可如今旧伤未好,便添新伤,可见天雷劈的有多频繁,而他定是连着灵力也加持不了,方会如此。这样下去,他旧伤好不了,新伤又叠起,纵然只是皮肉蹉跎的痛,但也早晚消磨他的意志。

  “你这样,我会嫌弃你的,行那礼时我便下不去手了。”西辞搂着珺林肩膀,感受着他后背同样交叠无穷的伤痕。

  “你良心呢……”珺林刚欲开口玩笑,只觉背脊处一股暖流涌起,被西辞禁锢住的双肩霞光流转,丝丝精纯的灵力汇入他体内。

  “阿辞,你做什么——”珺林反应过来,只拼命想要挣脱,却又不敢运气回挡,唯恐伤到她。

  “疼!快摸摸小神龙,他动得厉害,要踢死我了!”西辞提了一口气,从珺林怀里抬起头,沉沉靠在他肩上,然禁锢着他肩膀的手却丝毫没有放开,反而越握越紧。

  珺林闻言,只得赶紧伸手替她安抚腹中胎儿。

  孩子已经在她腹中二百五十余年,还有不到五十年便要降生,此刻当真是活泼好动的时候。珺林轻轻揉着,一遍遍安抚着。

  片刻,觉察他显然安静了下来,不再手舞足蹈地折腾。方腾出手,揉过西辞脑袋,“有没有好些,还疼吗?”

  西辞靠在他肩上,半晌没说话。

  “阿辞!”珺林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只觉气血翻涌上来,整个人又气又恼,却又无可奈何。

  她,断了情根,失了记忆,却还是能够这般精准掐住他的软肋。

  原不过,她自己就是他最明显的软肋。

  她一喊疼,他便半点清醒都没有,只由着她牵引。明明最深地疼,当不是那胎动。

  “让我靠一会,我是一点力气都没了。”西辞终于含糊着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双手松开了他的肩膀,在他背后来回摩挲,“这样才好嘛,又滑又平坦。”

  珺林合眼调伏过体内气泽,知晓西辞将自己最后一成灵力渡了过来。她身上承继着一半母神的神泽之血,是故灵力气泽上亦与其他神仙不同,是生而精纯的灵力,更是抵御天雷荒火的圣品。

  否则丛极渊上,失了原生逆鳞的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坚持那么久。

  “你渡我半身修为,救我性命。我还你一成灵力,占便宜的还是我。”

  “你不是说,孩子排第一的吗?”珺林将她推开一点,看着她累得连双眼都睁不开,哽咽道,“最后一成灵力都没了,你便如同一个凡人了。”

  “你和孩子并列第一吧。只是以前是我们两个护着他一个,往后便是你护我们两个了。受累的是你!”西辞抬起头来,因最后的灵力抽剥出体滋生的疼痛,导致额头鬓角皆是汗,发丝黏腻的占在上面,勉励睁开的双眼亦不甚清明,却仍噙了抹娇憨的笑意,“左右有你半身修为护着,我和孩子都不会有事。不过是待灵力修复前,我都不了武了,你且一定保护好我,不能趁机欺负我!”

  想了想又道 ,“自今日起,至我诞下孩子,许我偷得浮生半日闲吧。多少政务、战事你一并待我处理了!”

  说着,便开始解开自己的盘扣拂带。

  “做什么,都这模样了,还不安分。”珺林拦住她的手,嗔怒道。

  西辞双眼恢复了一点神色,盯了他片刻,面上笑意更深了些。

  “珺林神君,你好歹也是清修万年的君主,如何满脑子都是那些事!”西辞凑上来咬过他耳垂,“我就是身上腻得慌,想泡一泡泉水。”

  “那个……一起吧!”话音落下,她便咬得更厉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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