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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明蚊 11413字 2022-12-10

  小雨飘零,奚咏慢慢放下了她的手,似乎有些窘迫地撇开了眸子,乌发间的一点耳尖有些扉红。他的侧脸棱角分明,高挺的鼻梁下,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他低声说:“不要。”

  “不要再伤害你自己了。”

  远处有飘渺的竹笛声,悠长不已,像是要凉进人的心里。闻绮年的手抖了抖,眸中有些微的水雾涌起,心上的伤口疼得渗进了骨髓。雨声混杂着笛声,她悄悄握起了拳,再次听见了奚咏喑哑的声音:“这世间,到底为何留不住你?”

  他很伤心。

  闻绮年抿了抿嘴,索性直直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因为这世间和我没有干系。”

  见奚咏猛地抬起头,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没有想要活下去的意愿,你知道吗?对我来说,死去还是活着,根本没有区别。”

  “那怎么就不能活着呢?”一向温润的少年露出了怫郁的神色,却又很快收了回去,只隐忍了表情,站起身将自己的外袍解下,轻轻搭在了闻绮年的肩上。

  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待了多久,这件外袍已经没了几分温度。但依旧像是一件温暖的披风,柔和了她的内心。

  她被迫接受着这样的善意,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开口。

  “式玉,能不能答应我,别再轻易寻死?”

  闻绮年能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柔柔地为她理了理颈上凌乱的发丝。她回想着过往的十五年,心中有些纷乱复杂,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她最怕自己有割舍不下的东西。在想要离开之际,他人的温柔和挽留就成为了最害怕收到的礼物。

  人一旦有了奢望,就会开始患得患失。

  但迎着奚咏恳切的目光,闻绮年心中像是压着一块巨石,说不出拒绝的话。她只得想了又想,轻声说:“我不会再时刻寻死。”

  但当她情绪决堤时,那就无法保证了。

  “小丫头,不要故意把自己置于憋屈的境地。”

  还未等奚咏细细品味她的承诺,院门外忽然传来声音。

  原来是释名,他身着蓑衣,手中持笛,大步跨了进来,在白石小桌上翻身一躺,恣睢地翘起了腿,在亭中两人的注视下接着说道:“不要怜悯自己,抑或自怨自艾。”

  闻绮年的表情顿时变得冷淡,疏离地望着释名。

  奚咏低头在她耳畔解释了一番:“他乃释名,山间隐士,并无恶意。”

  释名神色泰然自若,含笑道:“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吾在这山间五年有余,从未有说得上话的人闯入,今日有缘,二位不妨与吾一同品茶。”

  他将竹笛一抛,任由它掉在湿润的土壤间,滴溜溜地滚到了墙角。随后青衫一荡,欠身下了石桌,引着闻绮年和奚咏到了侧庐内。

  檐边雨丝连连,三人围坐于庐中小桌旁,桌上一壶热茶幽幽升起青烟。释名靠着藤椅椅背,左手撑头,右手捏着木镊,夹起竹杯,随意地放在滚水中上下清洗着。

  闻绮年沉默地接过了那一小杯热茗,吹了吹,浅浅一呷。

  奚咏把玩着手中粗糙的竹杯,抬眼问道:“不知阁下为何隐居于此?”

  冷风过窗,释名的神情在茶烟后不甚分明,他悠悠说道:“你既问了,倒也没什么不能答的。”

  益州南城有户织造人家,其家主老年得子,便极为疼爱那白胖小子,命上下都唤他为“臻哥儿”。

  这家业虽大,但人丁单薄,家母早亡,姑娘们又皆已出嫁,况且家主时常需要外出采购货物,念到只有臻哥儿一人在诺大的府邸中生活,于是又让自己的几个侄子住了进来陪他玩耍。

  但那几个侄子在大人的唆使下,变得极为心术不正。

  “拿来!”崔良带着两个弟弟,把臻哥儿堵在了墙角,抢夺着他手中的琉璃马。

  那是上一次家主从西海回来时给他带的小玩意儿,颇为稀有。

  臻哥儿紧紧抓着自己的小马,任凭他的堂哥们拧掐自己的胳膊,不肯撒手。他蹲在墙角,抿着小嘴,眼泪无声地在脸上流淌。

  崔良见他冥顽不灵的样子,面上便不好看起来:“你爹抢我爹的家业,你又是个白眼狼,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狠狠吐了口唾沫,掉落在臻哥儿的银丝小褂上。

  “哥,这小子就是不肯给,怎么办?”琉璃马被臻哥儿藏进了怀中,崔意怕被下人发觉,不敢制造出大伤口,抢夺不成,恼怒极了。

  “谁又稀罕这么个破玩意儿!”崔良想了想,解开裆链,让两个弟弟抓着臻哥儿,对准他,淋漓畅快地撒了一泡热乎乎的童子尿。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臻哥儿嗅到那股子难闻的气味儿,本想死命挣扎,又怕琉璃马失手掉出来,只好咬紧牙,抵着自己的双腿,垂头忍耐着,像是一只抱住了自己的小刺猬。

  崔良见差不多了,眼珠一转,抓来了大把大把的细沙泥土,尽情地挥洒在了小孩的身上,顿时,臻哥儿看起来更加脏兮兮,实在是狼狈不堪。

  看自己吐出的唾沫已经被掩盖住,脏小子脸上全是浊黄的液体,崔良笑得弯下腰,简直要飞出眼泪。他带着弟弟们跑出来园子,呼唤着管事:“芳娘子,臻哥儿又把自己弄得一团糟啰!”

  芳娘子与崔良的父亲早就背地里勾结在了一块儿,眼下家主不在,见崔良几人又欺负起了臻哥儿,她不以为意,弯起狭长的媚眼,掐了掐崔良的脸颊:“臻哥儿真不听话!还是你们这几个孩子最惹人疼,对不对?”

  她笑着与孩子们说了几句话,起身淡淡对小丫鬟们说道:“我们是大户人家,臻哥儿却一天到晚在那些污秽地方扑腾,每次都弄得自己不成样子。得好好管教他一番,免得不像个大家公子。今日,你们谁也别为他清理,小孩子,总要吃点苦头才知道什么不该做!”

  丫鬟们面面相觑,迫于淫威,只得行礼称是。

  臻哥儿坐在墙角,手臂上全是青紫印子,被衣袖遮着。他呜咽了声,发着抖,把琉璃小马狠狠抛了出去。

  这种父亲的爱,不要也罢!

  马儿砸在石板上,顿时碎成了几瓣剔透的破片。

  他望着已然破碎的小玩具,眼中尽是委屈和孤寂。

  还没等到臻哥儿学会告状,两日后,下人传来了消息,家主在一场海难翻船中没了踪迹。

  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家主大概是再也回不来了。

  灵堂上,臻哥儿穿着一身缟素,静静坐在空荡荡的棺材旁,小小的身子蜷缩着,一声不吭。

  灵堂外一阵喧哗,那是堂伯们在争分财产,甚至还传来了笑声。

  臻哥儿虽有些懵懂,却也莫名地有些明白了,从今以后,只怕他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

  看着家主的牌位立在了祠堂中,他转身钻过各怀鬼胎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奔向园子的角落。那一片石板上早已没了任何痕迹,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固执地跪在草地上四处摸索着,片刻后,瘦小的手指忽然被割出了一道口子。

  臻哥儿没有理会鲜血淋漓的手指,而是怔怔地捡起来碎片。那小小的、如同指甲盖大小的一枚碎片,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下闪闪发亮,折射出无数脆弱的光泽。

  透过它,能看见一个斑斓梦幻的世界。

  但眼前的世界却是如此冰冷残酷。

  “爹爹——”臻哥儿捏着那枚碎片,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了地面上,晕开一片。

  从此,他成了这府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人。谁也不会理会这个小孩在做什么,除非他又偷了厨房的食物。

  臻哥儿这称呼,已经与家主的衣冠冢一同下了葬。大家更愿意称呼他为“臭小子”,或者“讨债鬼”。

  一日,才摆脱了崔氏兄弟的追逐,他藏到了一处私塾的后屋茅草堆边,深深喘着气,摸出怀中的粗糠馒头啃食起来。

  大口嚼着又冷又硬的食物,瘦弱的孩子眼中全是彷徨。

  这时,私塾中传来了整齐的朗读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他停住了进食,竖耳聆听着那奇妙的诗词。就像是有位智者俯身在他耳边朗声教诲着。

  他缩在茅草堆后许久,直到私塾一片宁静。

  夜色沉寂,当他翻出墙时,却忽然被一名墙下站着的老人抓住了手:“孩子,站住。”

  他有些慌张,犹疑不定地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老人,想挣脱对方的手逃走,却被紧紧攥着。老人微微一笑,低声对他讲了些话。

  ……

  “是否对错,你自己做选择。”看他的神色依旧警惕,老人不以为意,塞了一只小瓶在他手中,又再次叮嘱了几句,便长笑而去。

  他愣怔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后,低头瞧了瞧自己手中的瓷瓶。

  两日后,崔家大爹和自己的儿子们一同倒在了餐桌前,七窍流血,死相凄凉。

  十年后,江湖上现出了一名极为擅毒的公子,他自称为释名,喜爱笛箫,嗜酒成性。所到之处,谁敢生事,便杀之,不分善恶,且从容坦然。

  听闻,释名曾立在一名刚被他毒杀的武士面前,大笑吟唱道:

  “送行无酒亦无钱,劝尔一杯毒黄泉。”

  “何处低头不见我?四方同此水中天。”

  闻琦年手中捧着的茶已经凉了,春雨堪堪将停,奚咏敛着神色,微微一笑。

  释名早就拿出了自己的酒壶,一边畅快饮着,一边斜视着对面的少年,缓缓说道:“人生在世,必有数不尽的忍耐。殊不知,忍过头了反而大事不妙,倒不如直接抒发出来。”

  奚咏举起竹杯,隔空一敬,将冷茶一口喝尽,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张银票,压在杯子下:“式玉受伤,不得不叨扰了释名公子的仪方居。”

  释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头冲闻琦年一笑:“要我说,这世间真是好,每天都有不同的难过和愤懑。 ”

  他直直起身,持着的酒壶猛地磕在了桌上,致使那空竹杯晃动了几下,滚落在地上。

  但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依旧大声唱着。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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