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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chapter.67

肉肉喵 16748字 2022-12-07

  金发的幼童在深海中浮沉, 他紧闭着双眼, 对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一具失去了生命活力的木偶。

  那是个一看就知道是被娇惯着长大的孩子。像花朵一样娇嫩, 像花朵一样脆弱。

  即便是生来就与身边人不同, 生来就与世界格格不入。但是在母亲的保护下,尚还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伤害到他。

  那是已经被当事人抛弃掉的、刻意遗忘的过去。

  森鸥外站在一片虚无当中,能够透过门看到那片颜色晦暗的深海。也能看见在深海里死去的幼小孩子。

  自从不久之前, 他被自己的学生挟私报复,却以意外的方式进入了对方的意识空间后, 就经常在入睡之后不知不觉来到这个地方。

  他能够知道那一片荒芜才是鹤原日见意识空间的真实样貌。而可以被他看到的其他景象,无非都是已经被严严实实压在意识主人心底的回忆。

  他不知道让他看到这些景象的人是谁, 也找不到停止进入这个意识空间的办法。并且他十分清楚, 如果作为此处主人的鹤原日见发现了他, 绝对不会像以前一样客气。

  毕竟他已经了解了, 现在的鹤原日见,与其说他是“鹤原日见”, 倒不如说是使用着“鹤原日见”这个名字的罗塞曼尼。人依旧是那个人,只不过已经不是他最熟悉的那个了而已。

  他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见识到那份资料上所记载的“造物主”。

  一手造就了“八月孤岛”, 按照自己的想法将“不必要的存在”全部清除。妄图以强权建立起绝对秩序的乌托邦,痛恨着战乱、纷争和人类之恶的人造之神。

  刨除一切表象去看他, 也不过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罢了。

  但是一个孩子已经能够做到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了, 一个孩子内心里的绝望与阴暗也已经能够将成年人都溺死了。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也不属于原本所在的那个世界。

  他只不过是站在自己给自己制造出的隔离壳子里,将自己和世界划分出了泾渭分明的界限。他藏在自己的结界里,用尽一切的方法拒绝着世界,同时也在渴望着有什么人能打破这个壳子, 将他带到阳光底下。

  但是他没能等到这样一个人。

  原本他的母亲可以。但是斯蒂芬妮女士已经在逃亡的路上死去,所留下的也只不过是她的儿子对她的思念所制成的复制品。

  原本森鸥外也可以。

  但是森鸥外比任何人都更要清楚,他是绝对不会将鹤原日见拉到阳光底下的。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在黑暗当中生活着的生物。已经适应了黑暗的鼹鼠,是会被太阳杀死的。

  不是谁都能像太宰治一样,像泉镜花一样,重新回到阳光之下。

  他亲手捕获了这个怪物,给他套上锁链,将他的双足钉入大地。他卑劣地利用了对方小心翼翼全盘付出的感情,束缚着他、役使着他,榨取他身上所有能被榨取的价值。

  他知道那叫做雏鸟情结。

  遭受过严重创伤的少年,在满是恶意与提防的环境中举步维艰。在所有人的漠视中,只有森鸥外向他伸出了手。

  刚刚破壳的雏鸟会将第一个见到的生命认作它的母亲,这就是动物行为学中的印随学习,也叫作初次印记。同样的,对于人类来说,遇到的第一个特殊的人、特殊的事,也会形成这种初次印记。

  对于鹤原日见来说,森鸥外就是他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特殊的人。

  尽管那时候并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但森鸥外却依然熟练地利用了这种心理。

  他似乎从没考虑过这份感情变质的可能,一切都太理所当然了。而对方对于自身的感情也太过于迟钝,坦然的态度从不引人误会。

  所以等到催化剂被投放下去,一切都乱套了。

  十七岁前的鹤原日见濡慕着自己的教导者,心甘情愿成为他手里的一把刀,刀尖永远对着任何敢于向他的教导者亮出獠牙的敌人。十八岁后的鹤原日见被清空了相当长的一段记忆,即便那段时间所生出的感情也被一同清除,但依然不可抗地对于教导者心生向往。

  不管经过什么样的改变,鹤原日见会爱上森鸥外,永远都是不可抗力。

  即便这份爱变得扭曲,即便他的内心再怎么痛苦。就算是下了地狱,森鸥外也永远是他的诅咒。

  而诅咒本人应当为此感到自得吗?不,他从来都没有为此感到自得。

  森鸥外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卑劣,他对于自己反复利用对方的行为也并不引以为豪。但既然他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那么他就同时是这个组织的奴隶。必要的时刻连自己都能够为了这个组织牺牲掉,更不要说是自己的学生了。

  没有谁是无辜的,也没有谁是幸运的。

  都是黑暗中隐藏的鬼怪,都是牺牲掉了很多的败犬。谁也不用同情谁,谁也不用嘲笑谁。

  他热爱着横滨这座城市,所以他将自己化成奴隶。在他的眼里,横滨至高无上,组织至高无上。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是不可舍弃的、是不可利用的。

  或许鹤原日见离开了港口黑手党,摆脱了他永无止境的利用,反而会更好一些。

  仅仅以教导者的身份来看,他并不希望对方是为了谁而活。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意义仅仅是为了一个特定的人,如果没了这个特定的人就会失去活着的勇气,那么还不如在一开始就死去。

  如果鹤原日见活着的意义仅仅是森鸥外,如果对方没了他森鸥外就不能活下去,那么还不如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被他杀死。

  森鸥外想要的是赋予鹤原日见活着的意义,并不是成为他活着的意义。

  所以,在鹤原日见选择叛逃,与他为敌之时。除了理智地分析对方可能会造成的危害,针对对方做出各种应对方案,或许他还有些自己不成熟的学生终于懂得反抗的欣慰在里面。

  只要能获得这样的成长,那么不论是对方被自己杀死还是自己被对方杀死,都是一种悲哀的好结果。

  只不过,如果对方要对横滨造成不可挽回的危害的话。那么结果只能是他杀死对方,他不会允许这个结果之外的可能出现。

  身为首领的部分在分析利弊得失,身为教导者的部分在欣慰对方的成长。那么到底是哪一部分在感到怅然若失,在感到略微的气闷和不高兴?

  或者说,原来他还有立场来感到不快吗?

  “……啊,好烦啊。好像无论何时都能看到您啊?”熟悉却久违的声音在森鸥外的背后响起。

  不是经过变声期之后形成的青年音色,也不是前几天见过的属于萝莉的轻柔嗓音。是更久远一点的,明明应该被埋葬在记忆里的清脆的少年嗓音。

  没有遭逢巨变后的死气沉沉,没有对周围一切都无所谓的漠然。是任性的、嚣张的、带着理想践行者特有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音色。

  那个时候的罗塞曼尼满心都是建造一个新世界的雄心壮志、对乌托邦的美好憧憬。过往经历的痛苦在他将要创造的未来面前不值一提。

  森鸥外转过身去。他看见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色实验服站在不远处的少年。那是十二岁的鹤原日见,和十三岁的面容没什么两样,却也截然不同。

  他的脖子一侧还带着那串实验编码“AF2000”。

  对了,没错。既然意识已经被重置成了“造物主”,那么在意识空间里的形象也应该是“造物主”应该有的样子。

  原来这就是“造物主”。是还没有被摧折傲骨、还没有向黑暗妥协、还没有遇到过森鸥外的罗塞曼尼。是任性的、独/裁的“孤岛”暴君。

  如果从来不曾遇到过他森鸥外,鹤原日见就会一直保持着这个样子吧?不管是摆脱了过去重回阳光之下,还是站在里世界之巅。但无论是什么样子,都不是他的学生,他的那个鹤原日见。

  “罗塞曼尼君的意识空间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森鸥外态度坦然地面对鹤原日见的尖锐针对,“我原本以为这里应该会有些更加明亮的东西,而不是只有一片荒芜中挂着一颗昏星。”

  对方从鼻腔里嗤笑出声:“无论是罗塞曼尼是AF2000,亦或是鹤原日见,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个人。就连爱洛,也是我的另一个自身。所以,无论怎么改变,意识空间是永远不会变的。”

  “既然‘鹤原日见’的意识空间已经成了这副荒芜的鬼样子,那么即便是意识被修改成了我,这里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并且……

  他看向森鸥外,眼中露出极度的排斥,嘴角下拉,转过了头。

  对于“自己”的眼光,他不予置评。

  “罗塞曼尼君似乎对于我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感到意外?”森鸥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并没有等到意识空间将自己排斥出去。而看样子对自己简直恨之入骨的罗塞曼尼也没有就此动手攻击他。

  对方的身体瞬间挺直,僵硬了许久。

  在森鸥外再次发出疑问之前,鹤原日见甩了一把袖子,气势十足地离开了。

  他并不想将事实说出来,也不想费心思编什么瞎话去糊弄对方。所以就只有离开这里这一个选择。

  这里既然是“鹤原日见”的意识空间,从不曾改变,那么这里的法则就依然是“鹤原日见”的法则。那就是,即便是自己,也不允许对森鸥外动手。

  他恨这个所谓的“法则”!

  原本的发展应该是他在发现森鸥外的第一时间,就能瞬间将对方的意识重创,然后扔出意识空间的。

  看看,看看,什么叫作茧自缚。说的就是“鹤原日见”这个憨批!

  看看,看看,什么叫恨铁不成钢。说的就是为了“自身”快要揪秃头发的“造物主”——他罗塞曼尼!

  他讨厌死森鸥外那个男人了。凭什么,凭什么他能得到“鹤原日见”的喜爱啊?

  作为“鹤原日见”过去的自身的他,为什么反而偏偏要被“自己”所厌恶?

  就算是另一条已经消失的未来线上,那个拿到了“书”的自己,也只不过是选择了改变这一个节点。让强势的“过去的自身”来改变走向,从此离森鸥外远远的。

  到了那个时候,“鹤原日见”甚至都没有想过要回到过去,直接从源头上抹消这个对自己产生了巨大影响的男人。

  明明只要在见到森鸥外的第一眼就杀死他,就会避免所有的悲剧。

  区区雏鸟情结而已。

  区区救命之恩而已。

  身为恶徒的自己难道连恩将仇报这种小事都做不了吗?

  他可是最擅长捅亲近的人一刀了啊。德特里希博士不就是这么死去的吗?实验室里那些意图反对自己的同伴不就是这么死去的吗?

  对一个恶徒要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啊?为了理想中的乌托邦,他不是什么都能够牺牲吗?

  那个卑劣的男人,用了那么卑劣的手段控制“自己”。他竟然还碍于要考虑“自己”的感受,而不能一套解体套餐下去一了百了。

  ——好气啊!

  少年充满怒气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了这个空间里。

  确定了对方碍于某些限制,不能对自己动手。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里离开。森鸥外便遵从自己内心深处升起的探究欲望,选定了一个方向走去。

  前几次来到这里,他都在原地没有乱动。每次看到的也都是那个深海中溺死的孩子——溺死在绝望里的鹤原日见的过去。

  在他还将鹤原日见看作部下,看作学生的时候,他不曾对他的过去生出探究的欲望。

  而当他真正的正视了对方对于他那只表露出一点,更多的却深埋心底不欲宣之于口的感情之时。就像是人总会错过最好的那一个一样,他正视这份感情的时间也过于晚了。

  那个会假装不在意,用最轻浮的态度说出“我要追求您”的鹤原日见已经消失了。

  在他终于有些相信对方感情的时候,那个无论如何也希望得到回应的孩子已经不见了。他说不出是对方更应该感到可惜一点,还是自己更应该感到可惜一点。

  还是说,自己应该感到愧疚、遗憾或是苦恼?

  真不错啊,等不到干脆就不等了。这很鹤原日见。

  森鸥外推开这荒芜之地的又一扇门。

  门后的寒气扑面而来,门里是金属墙壁组成的房间。那是潜艇的控制室,森鸥外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里曾经是关押鹤原日见的监狱。

  门里同样散发着寒气的地面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只纸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痕迹。

  他没能在这里看到鹤原日见的影像,那座冰冷的监狱里只有那只纸船。被弃如敝履的纸船。

  但是他能知道对方就是站在这里写信,他甚至能知道对方会站得无比端正,执笔的手也不会有半分颤抖。对方将信纸折成纸船的时候还会不自觉地抿起嘴角。

  这些心意如果被对方弃如敝履……

  森鸥外关上了门。

  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

  他没有必要再去探究一份已经属于过去式的感情了。

  人生总会错过一些东西,错过着错过着就会习惯。人生有的时候也会做出一些在当时看来完全正确、全无害处的决定,而在很久之后感到后悔。

  如果当时,如果当时怎么样呢。就算是知道了如今不算太好的事态,就算是提前感受到了如今不算太美妙的心情。

  难道森鸥外就会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吗?

  有些事情就算是在很久之后会感到后悔也是要必须做的,因为后悔的只不过是他自己,受益的却是整个组织。

  鹤原日见已经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了,就算是想要做些什么挽回也是毫无必要的。与其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倒不如想想怎么应对接踵而来的危机。

  有些人之间注定就是这么奇怪的宿命。

  互相提防、互相怀疑、互相试探。直到其中一方将手伸出了一半,另一方却早就掐灭了自己所有的念头抽身离去。

  剩下的那个人就只能将手收回去,当做无事发生。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因为双方都有了比荷尔蒙、多巴胺这些东西引起的“爱情”更重要的东西。稍微有了一点的那些触动,就会很轻易地被重新掩盖。

  如果鹤原日见选择放弃,那么森鸥外就没有资格去挽留,更甚至不应该提起这一段。

  他心知肚明。

  是他将那颗昏星挂上鹤原日见的天幕,也是他将鹤原日见拉入了深渊,将他留在了那里。

  罪魁祸首就是他,所以他没有资格对鹤原日见的成长做出任何阻碍。也没有资格为了对方对自己蓦然改变的态度而感到不快。

  保持距离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无论是对他还是对鹤原日见而言。

  他能够拯救横滨。

  他能够拯救港口黑手党。

  他唯独拯救不了鹤原日见。

  也没有资格拯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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