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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弩末

又生 13720字 2022-12-07

  两个人约定在右银台门前的那条街巷里见面,一边是东宫墙,一边是永昌坊。

  苏安刚落辇,听见杜鹃的叫声从东宫里面那片榛子树林传来,布谷,布谷,朝着北方,极其哀切,犹如盼子回归,而旁边的永昌坊院墙内,黄莺的影子在树冠间穿梭,它们的鸣叫声清脆婉转,富有弹音,还时常变换腔调,模仿其他鸟类。

  宵禁时分,长街空无一人,顾越下马车,一眼就看见,苏安在墙角听鸟叫。

  苏安回过身,拢紧肩披长袍,道:“我睡不着,又见你灯火还亮,就差人传了话,想偷偷聊会天。”顾越步子顿一下,赶紧上前捏住苏安的手,试了试温度。

  每每,猜不透苏安的桃花眸子里的颜色时,捏捏手,就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近日不是排寒食至清明的祭舞么?怎么大半夜的来寻?我倒是不忙,不忙。”顾越重复两遍,语气很笃定,陪苏安走着路,“来,说说要奏什么曲子。”

  “寒食筵的曲子,是《龙池乐》,我负责牵曲。”苏安的手心微微湿润着,“十八还记不记得,你曾跟我说过,有朝会在麟德殿看我抚琴,与我同歌共舞。”

  大寒食、官寒食、小寒食三日,政令明确禁火,寒食筵以冷食为主,虽然没有元日和冬至夜宴的华丽辉煌,但是也算得三大节庆之一,诗词管弦,五脏俱全。

  顾越笑了笑,眸中划过一丝波澜:“我何时说过这等酸话?”苏安道:“你说酸话的时候多了,这句尤甚而已,当时我去徐府赏桂,喊你,你不去。”顾越应了一声,把苏安拉出树荫,在如洗月光之下,看清他的睫毛上沾着晶莹的雾珠。

  “你做什么?”苏安失了屏障,有些担心被顾越发现自己即将离开梨园的秘密,“就算酸话,那也就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而已,我只想问问你,还当不当真。”

  “阿苏,我一定会去,放心。”顾越说道,“多谢你,在宫里等我的这些年。”

  别过之后,天已将明,那杜鹃、黄莺、百灵、云雀越唱越欢,百鸟迎着熹微的晨光,飞过升道坊的袅袅炊烟,永兴坊的石门,落入徐府那片挂满红绸的桂林。

  顾越回到鼾声连片的中书省,苦苦笑了笑,从腰间蹀躞里拿出一枚钥匙,一个人走至档案室前,吹开铜锁上的灰尘,小心地打开了那扇陈旧而厚重的木门。

  自开元元年起,整整二十四年的吏部考功司行文,全都陈列在这样一间阁室之中。他闻着沉香,每经过一列书架,就能照见那几排被刻得密密麻麻的楷字。

  “凡文案即成,勾司行朱讫,皆书其上端,记年月日,纳诸库;凡施行公文用印者,监印之官,考其事目无或差谬,然后印之,必书于历,每月终纳诸库。”

  正当顾越伸出手,触碰到开元二年的卷宗时,外面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顾大人?”卢澄站在门口的光亮之下,额间的那道小伤疤,就像是第三只眼睛,盯着世间的一切陈珂,“这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突然翻它做什么?”

  “别站在那里,来帮忙。”顾越呛了一口灰尘,咳得不轻,“徐青开元二年状元及第,贾权在洛阳曾揭发他是凭借贿赂秘书监武信抢得的功名,我想看看。”

  武信,惠妃武氏已故之兄。

  然而,莫说是谁人行贿谁人这等隐秘之事,即便监印之官的几行批注,都已经看不太清。此时此刻,整张旧黄的纸面之上,最为显眼的不过一个红色的框。

  框内的第一个人,徐青无疑,隔着八列名字,框外的第一个人,姓顾,名顺。

  “卢主书。”顾越的语气平和,听不出一丝情绪,“帮我把这年的名单誊抄一份,只抄顾顺之前,录用红框内的就行,申时结束前,你夹在我案头的簿册里。”

  卢澄怔在原地,舌头打结。

  “若不是徐员外的那篇《春秋五行交欢大成赋》,顾,顾顺,原来他当时差一名,差一名就能考上了,他不,不就是连考十八次,跳,跳河的那个才子……”

  顾越道:“对,刚巧是我那傻爹。”

  一日无奇,申时过完,酉时已至。

  顾越准点放衙,在按约定拜访徐府之前,先回家中休憩了片刻。季云、谷伯和几个下属都在。换衣之际,屏风后丝绸飘飞的声音“哗哗”地传入几人的耳中。

  顾越道:“贾权现在何处?”季云道:“在我府中,与美人美酒相伴,情绪安稳。”顾越应了一声。谷伯接道:“王郎中传过话,已让岐州的长史在参军这块掣肘萧炅,姑且不会妨害严左丞和张阁老的动作,另……”顾越又应了一声。

  许、刘两位礼部主事,面面相觑,轮流道:“顾大人,按周郎中的吩咐,我等已去拜会过严左丞、杜老先生,学了支持明年考试的章程……”因分过赃,再加上眼睁睁看着前礼部郎中崔匙卷着袖子在此帮顾越翻修宅院,他们不得不服。

  “辛苦诸位。”顾越换好那袭墨蓝的飘逸衣衫,转出屏风,单独留下谷伯,问道,“方才你说,严左丞的内亲外戚几乎清清白白,‘几乎’是什么意思?”

  “此事,严家也不欲张扬。”谷伯道,“左丞大人前妻,后来嫁给了蔚州刺史王元琰,然而这位王刺史,确实有些显而易见的污痕,若有人从这里下手……”

  顾越道:“疏忽不得,这件事季云办不了,得劳烦谷伯亲自跑一趟,防患未然,既然在河北道,我现下就写信给张大使解释情况,让他协助你。”谷伯道是。

  安排完这些事情,顾越乘上门口的双辕马车,命往北边两条街的徐府而去。

  丹红的夕光,漫过西城墙,照在永兴坊门,百鸟在桂林间鸣叫,悦耳动人。在这个寒门与世族共居的坊里,依然还有推车贩卖胡饼的老汉,和书生们说着当年那位大才子顾顺一步错,步步错的悲剧,却也有人,开始指点状元府的牌匾。

  徐青在门口笑意相迎,一袭官袍还没换,声音依然苍劲有力:“徐某的这片桂林,七年成活,七年抽枝,七年开花,一晃二十余年了,总算迎来顾舍人为客。”

  作为执掌考功司长达十年的座主,徐青是看着顾越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

  哪怕是陷入了河阴那般的困局,此子不缀,亦能避横走纵,将计就计,以弃官之举,安然离开转运司漩涡,博得张九龄的同情,又以新科为一展才华之契机,引来严凌的瞩目,而后,弹劾侍郎萧炅,投其所好,立功正身,一跃而入凤阁。

  只是,徐青无论如何没有料到,自己观察了半辈子的这位顾家的恓惶子孙,跌打滚爬而来,坐在石案对面,与自己谈判之时,竟然一个字都没有提过往。

  顾越抬起头,把那些从树枝垂下的红绸捋得整整齐齐,扎好,交给徐府的侍者,笑着道:“实不相瞒,顾某也是今晨才得以确认,先父与徐员外是同年。”

  徐青道:“这是事实,也是巧合。”顾越道:“不错,顾某不敢误会徐员外。”

  往事不谈,只言当下。

  顾越的来意,再直接不过,他想劝徐青让步,并公开写信,向考生贾权道歉。这样一来,在公文程序上,他就有充分理由驳斥对整改持反对意见的另两位舍人。

  条件则更加无赖,从利益上而言,现吏部侍郎苏晋已有意把官员考功之权从下级官员手中收回,现礼部各级也已做好举办明年科举的准备,眼下,公文一旦通过,那么考功司立刻就会被一拆为二,瓜分得干干净净,没有徐青半点的荤腥。

  徐青听完,苦笑道:“顾郎的要求,实在太无道理。”顾越直言不讳,如果徐青主动写这封致歉的信,还能保住官职,如不然,摊上贾权这样光脚不怕穿鞋的,继续告下去,喊下去,徐青不仅要丢官,一辈子的名声兴许都保不住。

  毕竟这里是长安,他有的是办法制造舆论和证据,颠倒黑白,他也是为他好。

  “好,其间厉害,明白了。”一阵米香飘过,侍女端着温热的清酒而来,摆在了二人面前,徐青打住顾越的热忱,浅笑道,“可,顾郎怎么不想想自己?”

  顾越道:“徐员外什么意思?”徐青指了指天空:“顾郎可知,那日在洛阳的北牡丹坊,苏供奉跪在徐某的面前,说了一句什么话?顾郎难道以为,徐某今年通过了季长亭的卷面,真的是看在你先父大人的面子?”顾越掌心一紧。

  “‘员外郎,顾郎无家无势,所为无所指,只凭拳拳报国之心,这些话我听过就好,顾郎他得罪不起李阁老。’这就是苏供奉的原话,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徐青念完这段话,举起酒杯,在顾越面前荡了一荡:“据徐某所知,顾郎是识时务之人,如果此时改一改态度,彻底否了严左丞和张阁老的提议,那么徐某还是乐意去和李阁老疏通的,将来,再去外州做刺史历练两三年,不可同日而语。”

  “相反,你拼尽全力,逼徐某吃下这个亏,到头来,又能有什么好处?不错,科举是科举,考功是考功,不仅分工更加明确,而且监管也会更严苛,从长久的角度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可你看得到那长久么?顾郎,千万不要和时运作对。”

  “徐员外,顾某知时运。”

  后来,顾越也承认,自己确实动过心,只是这一日他从徐府出来时,手里捏的不是桂枝和酒坛子,而是徐青亲笔所写的,向考生贾权赔理道歉的文书。

  次日,李、白二位舍人在奏章之上,很无奈地签下了字,中书五花判事通过。

  伴随着寒食时节的绵绵细雨,一纸薄薄的公文,从宣政殿传出,再送往皇城时,便掀起了这次波及整座长安乃至天下的变革。从此,官员的考功和科举制举的举办彻底分开,科举场地不再是吏部院子,而变为礼部的南院,后来之人,再不识座主徐青、顾顺之名。

  对于顾越而言,虽然凤阁的格局依然是阴云重重,但,好在严凌兼任礼部侍郎,与吏部苏晋并驾齐驱,拿稳了原先独控在考功司手中的量人用人的权力,如此,他行走在朝中,也更有些底气。

  难得平静。

  四月刚出头,顾越寻思良久,才终于向制诰舍人袁仁敬,提出了自己的请求:“袁制诰,麟德殿寒食筵,顾某不才,想去……看歌舞,特请御前持案宣册。”

  ※※※※※※※※※※※※※※※※※※※※

  关于这次里程碑式变革的具体始末,以《大唐新语》最详尽全面:

  “俊秀等科,比皆考功主之。开元二十四年,李昂员外以举人皆饰名求称,摇荡主司,谈毁失实,窃病之,而将革焉。集贡士与之约曰:“文之美恶,悉知之矣。考校取舍,存乎至公。如有请托于时,求声于人者,当首落之。”既而昂外舅常与进士李权邻居相善,乃举权于昂。昂怒,集贡士召权,庭数之。权谢曰:“人或猥知,窃闻于左右,非敢求也。”昂因曰:“观众君子之文,信美矣。然古人有言,瑜不掩瑕,忠也。其有词或不典,将与众详之,若何?”皆曰:“唯公之命”。既出,权谓众曰:“向之斯言,其意属我也。吾诚不第决矣,又何藉焉。”乃阴求昂瑕以待之。异日会论,昂果斥权章句之疵以辱之。权拱手前曰:“夫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鄙文不臧,既得而闻矣。而执事昔有雅什,尝闻于道路,愚将切磋,可乎?”昂怒而应曰:“有何不可?”权曰:`耳临清渭洗,心向白云闲'。岂执事之词乎?”昂曰:“然。”权曰:“昔唐尧衰髦,厌倦天下,将禅于许由。由恶闻,故洗耳。今天子春秋鼎盛,不揖让于足下,而洗耳何哉?”是时国家宁谧,百僚畏法令,兢兢然莫敢蹉跌。昂闻惶骇,蹶起,不知所酬。乃诉于执政,谓权疯狂不逊,遂下权吏。初昂以强愎,不受属请,及是有请求者,莫不允从。由是廷议以省郎位轻,不足以临多士,乃使礼部侍郎掌焉。宪司以权言不可穷竟,乃寝罢之。”

  事件只是个导火索,这年,是九龄公和李林甫争用人之权最为激烈的时候。

  关于顾越身世的情节,在赏桂百鸟寒门那几章前后有些说明,不过,也不影响太多,他并不是为他爹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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