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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归雁

又生 13768字 2022-12-07

  大明宫的右银台门和太常寺之间,隔着一条竖直的承天门大街,一条太极宫前的横街,又需转过甬道,沿东宫东墙外行经二三里路,路经玄德门和含光殿西苑,直到望见城郊辽阔的阡陌野原上流淌的永安渠,方才抵达。

  这条路来往的大多都是受皇室宠爱的乐工,也不乏或是北猎而归,或是从弘文馆里逃课的皇室贵胄子弟偷偷至此觅奇寻鲜。

  这些日子,苏安每每走过,都能撞见两位身材细瘦的皇子,被称为沔和漼,领着几个小公子就堵在甬道里等他,一脸坏笑要借去象玩。

  柿子捡软的捏,他当然知道,在皇子们的眼中,宫里所有飘来飘去的乐伎都是玩物,而自己这样无依无仗的新人更是好欺负,所以,他也每每跪下求饶,以能应付过去了事为上策。

  为准备排曲,他跑过了很多地方,结识了很多人物,也学会了很多规矩条框。

  一来,吉昭仪的私请不能由他来定,否则他势单力孤,往后就会被传为话柄,受人制约,故而需要借助有资历根基的第三方,在其荫蔽之下,顺水把名目定妥。

  苏安想清楚这些,把塞外带回的北草玉献给了内侍省掌事高冯,说是纯粹孝敬,感谢定夺留仙堂宫俸的事。高冯是内侍省长官,心里谙熟,收了金和玉,列出几个想要排入散序领赏,又怕给李升平打回来的嫔妃。苏安笑说正好了,不仅连同吉昭仪一起给位置,还慷慨在“入破”添八位女武士,由内侍省指人。如此,高冯见此人虽年轻,却很有心,便多提点几句,引见了与寿王亲近的几位学士。

  二来,想为曲填词的众家,一个也得罪不起,再说人数众多,若冷着脸不见,就绝了交情,可若挨个个地去哭鼻子诉苦,又太浪费时间,必须一锤定音。

  苏安研究过后,发现高冯所说的学士和李侍郎府邸的交情都极为亲密,才明白惠妃寿王与李林甫同根,好在先前那“开化兴邦”的牌匾还在牡丹坊挂着,做人也得讲诚信,故而,他乘坐太乐署的官车,招摇过市,亲往永兴坊拜访,请来几位学士和李林甫所作之曲词,誊抄完整,堵住了世人的嘴巴。

  三来,在苏安心中既是麻烦,也是快活事,他缠着李升平上报太常寺和礼部,在为曲校书的时候顺便把几位未见过面的供奉也请来,他要当堂献艺,他要立威。

  是日,雨稍稍停,雨雾朦胧。太常寺正堂屋檐下垂挂的三百蟾蜍金铃连同红色的飘带静止不动,八间进门透进八道白光,落在雕刻团花的砖石地面上。

  苏安清一声嗓子,孑然走进去,先对主座的寺卿韦恒行过空首跪拜礼,后起身,对左右列坐的两京诸社署、陵署、庙署以及鼓吹署的令与丞行顿首揖礼。

  他的周围是八组由白鹅卵石铺成的太极阵,按照顺日晷方向,分别摆有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类乐器。他起身站定,双手持在腰际。

  按例,通过校书,合乎礼数,便可以安排下面进行训练,照夏院三十日练成大曲的惯例,时间绰绰有余,然而,虽说这里边的官员,张俭提前打点过,大抵不会刁难,但苏安仍有些紧张,因为面前几张坐毡,不一时,就要坐几位大家。

  全是太常寺梨园别教院里的乐官,除了圣上,如今谁见他们都要称一声供奉。

  李升平倒是所有人中坐姿最随意的,五根手指在案前轮扣不止,道:“礼部行官还没来?”当即,礼部本部主事送来一沓公文:“天气潮湿,顾员外说两京郊庙吉礼五十五仪祭品有霉变,他要先安排换新那些,这里没问题,全都通过。”

  韦恒道:“秘书省的公文过了没?”主事道:“灵台二郎均已签字。”韦恒道:“那内侍省如何?”主事道:“出入宫掖,宣传制令,内常侍也已落印。”

  韦恒笑道:“好,好,这两处常换人,二郎懒得记,倒是顾员外关照着。”苏安道:“韦寺卿,二位林公子也没有来。”韦恒看向李升平。李升平回道:“他们称病,据说在练习新的曲艺,惠妃娘娘关照着,不敢多叨扰。”韦恒道:“哦。”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苏安回头,见五六张陌生的面孔朝他走来。为首的面容清秀,步子从容,是谦谦君子,后面跟个小孩,人不高,眼神却深如幽潭,透着灵性,再旁边还有一位生着疏勒样貌,碧色瞳孔,面有黥纹,尤为突出。

  苏安暗自揣测一番,心怀敬意,依次行礼道:“李供奉、海青小友、裴供奉。”

  “苏郎,过了。”说到此处,裴神符打断道,“洛儿和笛生都是手艺人,已经过了靠容颜吃饭的年纪,你看看,该夸海青才是,偏还叫人家小友。”

  雷海青笑道:“裴洛儿!”裴神符道:“没大没小,我是前辈。”雷海青道:“那请前辈弹《火风》。”裴神符道:“此曲我已经绝手,省得林蓁蓁又来数落。”

  苏安却是头一回看清李暮的手,心中百感交集。那手只有四根手指——与文人墨客‘惜字如金’同出一辙,此人在跟师父学艺时自残,终才得以青出于蓝。

  雷海青在闽南的木偶戏班里出身,虽说以殿试“状元”以及“翰林院大学士”的高贵头衔入梨园,但年纪尚小,被苏安称为小友也没什么意见,只点了点头。

  李升平道:“好,人都到齐,苏公子给我们说一说,打算如何排曲《破阵》。”

  虽为暖日,苏安深吸一口气,桃花眸中流过塞北的风雪,众人不说话。苏安展平双臂,躬身天揖,从太极阵乾卦开始,一样一样地选乐器,奏出曲调。

  “文舞郎苏安,随礼部使团往范阳道宣政毕,习奚琴曲共八十首,其中奚族二十首,契丹族二十首,东突厥二十首,其余为幽州民调,记奚琴形制十六种,绘于绢帛,以分送秘书省、礼部、太常存档,对《破阵乐》乐部编制如下……”

  “正宫调,玉磐、方响各一,筝、筑、卧箜篌、小箜篌、大琵琶、小琵琶、大五弦、小五弦、吹叶、大笙、小笙、长笛、尺八、大筚篥、小籍第、小箫、正铜钹、和铜钹各十六,歌二百人,羯鼓、连鼓、鼓、桴鼓、贝各百人。”

  苏安说完器乐,走回阵中央,抬眸道:“三叠舞遍过后,由我奚琴独奏杀衮。”

  众人的面色微微一变。李升平想了想,道:“杀衮一般放在大曲的末尾,这不错,可空有节奏,而无旋律,极是磨弦,如果力度掌控稍有偏差就会断弦,自白明达以来,宫廷里无人敢用此法,你要用,且先弹出来听听。”苏安道:“好。”

  苏安也不知自己何来勇气说出这句狂妄的话,只径直走到巽卦丝类乐器处,取出奚琴放在腿间,拿起自带的弓弦。

  百余八下,坚实饱满,精确无误地蹭搓而过,振得含雾的空气泛起波纹,又似契丹族百步穿杨,枝枝箭矢击断杨柳梢,而柳条纹丝不动。

  李升平默默听完,说道:“先前韩乐正说你的气性游走不定,如今可有……”彼时,话音未落,只听裴神符哈哈大笑,上前抢过苏安的奚琴,用手指在二弦上弹出一段欢快的旋律。苏安怔在原地:“裴,裴……”

  裴神符道:“罢了,谁说丝声不如竹?!”继而,李暮拍案而起,抽出笛子吹,时而缠绵悱恻,时而潇洒不羁,音量收放自如,合住主部,落得正正好。

  雷海青叹口气,一只细嫩的小手托着腮:“又来了。”苏安道:“劳烦小友告诉我,这是作甚?”雷海青道:“我们几个都排过曲子,谁也没必要让谁,若是喜欢,认可,拿乐器同奏为敬,不喜欢,不认,便不出声。”苏安道:“既然如此,你们是认可了我?”雷海青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法器——筚篥。

  苏安:“……”

  裴神符的琵琶声,乍破银瓶,刺破苍穹而来,李暮的笛音,云天初莹,贯绝空谷而出,待到雷海青的筚篥加入其中,曲子天作之合,无须雕饰。

  乐人似乎生当如此,兴致一来,什么场合顾不得,谁都拦不住,是真性情。

  韦恒摇摇头,把李升平拖出去办公务。苏安却生平头回听到这么完美的合音,心中大动,接连用五弦跟着合奏,至日暮,虽未说半句多余话,却已熟知每个人。

  之后,众家从太常寺出来,每个都是汗气勃发。雷海青走在前面,跳起来,拍了一下檐下悬挂的红绳。裴神符叹道:“梅妃娘娘日日都说,海青是天纵英才。”

  苏安看李暮已经走得远远的,才露出灿烂的笑,他是强忍着不提先前看见李暮和许合子的私情……突然,他又想起自己光顾着奏乐,竟然忘记找韦寺卿拿用于调配太常寺、教坊乐工以及出入宫闱的鱼符,只好依依不舍地与众人道别。

  他穿过长满青苔的后院小道,一个人正没心没事地走在回廊里,不想,脚下被什么东西给绊住,踉跄了好几步。背后的声音,仿佛高山流水:“苏安。”

  苏安回头,眨了眨眼睛:“你是?”廊下安坐的男子,容颜若霁月,一个抬眸,两道剑眉透出英气,令人既想接近,又怕触伤。苏安一怔,道:“归雁兄?”

  方才苏安奏曲之时,李归雁一直坐在此处,静静地听曲,手里逗着一只秋蝉。

  苏安缓过神,道:“归雁兄,石弦先生一切安好。”李归雁道:“初次见面,不要称兄道弟。”苏安一拍脑袋,笑了笑:“不才多有冒犯,多有冒犯。”

  他差点忘了,李归雁怕是这世上最纯粹的乐工,传言其人一句话,一个音便能值半壁江山,更别提在岐王府中,为乐而痴,掀帘去夺沈妍琵琶的韵事。

  李归雁放走蝉,若无其事地收起绊倒苏安的腿,拍衣起身:“我听了一遍,复排了三遍,你这曲《破阵》过于悲怆,每一口气息,每一根丝弦尽是血泪,虽为情感之极,却失于庆典之色,这样的曲子至尊不会喜欢,他们邀你合奏,亦是让你明白这个道理。”苏安回道:“谢归雁兄。”李归雁皱起眉,信步而去。

  听过李归雁的提点,苏安又在《破阵乐》的旋律间隙中加入几枚活泼的跳音,把原来雄壮悲亢的基调调成了一幅滔滔河水向东流,清浊交汇凭鱼跃的画卷。

  太常寺通过校礼和校书,苏安总算是在众多乐工之中竖立起威信——他不再只是殿前拿着乐器奏曲的人,他已成为排曲人,各部各班,全得照他命令练曲

  却万万没想到,驯服三教九流出身的各班乐人后,他又被一只大象拦住了路。

  秋季,太乐署夏院雾气迷蒙,路人行经,总能听见一声声惊悚叫声从中透出。

  为象征泰安,入破部分气势纠纠地调用了一只龟兹巨象,按规制,苏安要坐在这只象的鞍上,一边完成旋转三周的舞蹈动作,一边唱词,而后,再独奏奚琴。

  虽然他的马术不错,懂得使用动中取静的诀窍,可,象和马毕竟是完全不同的活物。若是没有象夫,象会用鼻子驱赶身上之人,故而,需要先培养感情。

  刚开始,苏安用鞭子,结果被象鼻子教训了好几次,后来,他开始用香蕉利诱,结果自己踩到皮又跌了几次,最终是有个匠人别出心裁,在鞍上镂出暗槽,又在靴子底下补了凸块,两边契合在一起,总算就能站得稳固,坐得舒心。

  只可惜经此番折腾,他的腰已经受到严重的挫伤,表皮摩破,内里也水肿,于是,他又想出个方法,时刻把软甲贴身穿着,这样在扭动时脊柱就有一定程度的支撑,还能防护伤口不继续加深,实在妙哉。

  集贤阁亦是全力以赴,许阔等人还在冬院的,负责打点乐正,卢兰和贺连则在太乐署夏院里挂起登记簿,不分老少,监督乐工。乐器有少的缺漏的,张俭帮衬着去东西二市采买,就连其中所用的千余铁甲都从兵部司借了个齐全。

  如是,一切总算都步入正轨。苏安缓过一口气,去秋院子里的那棵树旁埋下几块石头,才开始盘算另外一件大事——怎么和礼部新任的顾员外打好交道

  毕竟,顾员外是三省几十个员外中最年轻俊俏的,风度翩翩,执掌五礼之仪一百五十有二,只手遮天不敢当,好歹也是衙门里负责安排宴席的主力成员,笼络着河东大批的文人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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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今天晚上去看《绿皮书》,美滋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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