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学院。

　　罗素抱着一本厚厚的黄页, 在上面费劲地寻找。

　　“伦敦, 运动康复专家教授, 好像还是个德国人的姓……”罗素敲着脑袋：明明之前球队的第二门将戈登跟他提过一次的，自己偏偏就不记得那个又长又拗口的姓氏了, 话说天下哪有比他自己的姓氏更简单好记的？

　　“找到了, 弗里德里希教授！”罗素找到这个号码，赶紧用手机键下，然后合上黄页，仔细关上自己办公室的门, 将电话拨了出去。

　　“那个……不好意思, 弗里德里希教授，我是安东的同事……对对对，桑德兰足球俱乐部的。”罗素刚开始还有些紧张：他自己是一点儿都不会说德语的, 现在听到一口流利的伦敦腔, 终于放了心。

　　“我是想来向您打听一下, 安东的弟弟——伯纳德先生, 他还好吗？”

　　“哦, 是么……”罗素的声音透着一点失望，过了片刻又赶紧解释, “不不不, 我很为伯纳德感到高兴, 但是我担心的是安东，您能明白吗？……我也觉得很难解释。”

　　罗素好挣扎，他以前是个职业球员, 退役之后就做了教练，说话哪有那么讲究？

　　要让他把这么复杂的事情说清楚，他太难了。

　　“我想说，安东自从最近一次看望过他的弟弟伯纳德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对，就该这么形容，整个人都不好了。作为他的同事，我非常想帮帮他，所以想了解一下，伯纳德那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

　　电话那头弗里德里希教授似乎挠了一下头，顿了片刻，才说：“确实有一件我没能想通的事。”

　　“原本伯纳德苏醒之后，安东的眼镜里那套数据传输设备就用不着了。安东自己也说过，为了尽量避免英足总后续为难桑德兰，等到伯纳德的问题解决，他就不会再戴那副眼镜了。可是这次伯纳德醒来，安东在离开伦敦之前，悄悄找到我，提了一个请求——”

　　“他要求我继续保留所有的数据输出……”

　　罗素当初是全程跟踪了伯纳德的故事的，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此刻对着手机张大了嘴：“什么……”

　　安东既然说，问题解决，就不再佩戴数据传输设备了，可是现在又要求保留数据输出……这就意味着，伯纳德的问题其实没解决，他的弟弟其实病没有好？

　　“那个……教授，我再多插嘴问一句：以前安东的视觉、听觉……这些数据都是输送给他卧病在床的弟弟的，可是现在伯纳德已经醒了，难不成他还成天戴着接入器，接受安东的数据？”

　　弗里德里希教授回答：“不是，伯纳德苏醒以后，就不再接受数据输入了。安东的数据，是输入‘绿茵人生’，确切地说，是输给其中的一个玩家账号，玩家B。”

　　罗素反应很快：玩家B，就是伯纳德的账号。

　　可是安东为什么还要把数据输送给一个游戏账号？

　　“谢谢你，教授！”罗素问无可问，能搞清楚安东那些数据的去向，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巅峰了。

　　他挂了电话之后，紧接着忙着设计下一场的战术，准备得差不多交给安东过目，安东点着头称赞很好，并且告诉罗素：“你很快可以独立执教这个俱乐部了！”

　　罗素欣喜之余，心里却又难免觉得这话怪怪的：我可以独立执教这个俱乐部，那你呢？

　　这话他还没好意思当着安东的面问出口，安东已经拉他去训练场看球员们训练去了。

　　待到晚间，罗素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布莱克太太已经把孩子们安顿得差不多了。其中，布莱克家最大的一个孩子闹着要看一场“直播采访”，布莱克太太以时间太晚为由，严词拒绝，又好言相哄，才把小家伙们都哄上了床。

　　布莱克太太却自己打开了电脑，看起了网上直播。

　　罗素：“呵呵，小心我明天在孩子们面前告你的状！”

　　布莱克太太说：“可这位也是克洛伊的哥哥呀！许你每天和克洛伊的哥哥一起工作，就不许我关心一下克洛伊的哥哥接受采访？这场访问的安排还是克洛伊帮忙转发宣传了的！”

　　作为一个克洛伊的“妈妈粉”，布莱克太太对一切克洛伊支持的都持支持态度。

　　罗素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太太说的这个克洛伊，是安东家最小的妹妹，那么现在这个直播受访的，不是别人，正是伯纳德。

　　他赶紧拖了一张椅子，坐到电脑屏幕跟前。

　　接受访问的年轻人果然看起来和安东面容肖似，一见就知道和安东是兄弟俩。

　　只听主持人问：“那么，您的意思是，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您都是在完成‘绿茵人生’人生模块的开发工作。”

　　“可以这么说。”伯纳德微笑着回答。

　　“可是您的兄长和主治大夫都认为您失去了意识，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2月里，英足总还专门就此事进行过调查与听证……”

　　罗素在一旁插嘴：“是呀，这个专门坑哥哥的家伙！”

　　布莱克太太打了丈夫一记，让罗素闭嘴专心听。

　　“从我哥哥的角度看，确实可以认为我是失去了意识，像一个植物人一样，躺倒在床。可是换一个角度去思考，他们为什么不能认为，我其实是意识和躯体分开了呢？事实上，我的意识进入了‘绿茵人生’的元程序，对其不断进行改造与开发，同时我也不断地接受哥哥安东输送来的、现实中足坛的种种讯息，试图让我的游戏更加逼真。”

　　采访者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吓到了：“意识和躯体分开……”看样子他原本准备采访“绿茵人生”模拟器的开发进度，没想到却一个猛子扎进了科幻世界。

　　“的确如此！”伯纳德蛮有把握地说，“虚拟现实技术发展到今天，科技可以掌控人的意识，人的感官难辨真伪虚实，让你相信你便相信，为什么就不能坐到意识与躯体分开呢？如果你是像我一样的开发者，你在开发虚拟现实游戏的过程中，你会愈发思考：人类还需要肉身做什么？……”

　　采访者如鸡啄米似的点头：你说得对，都听你的。

　　电脑屏幕跟前的罗素则完全陷入沉思：意识与躯体分开……什么是虚拟，什么是现实……

　　这时采访者也觉得完全无法驾驭这一场访问了，索性由着伯纳德自己继续往下说：“前一段时间我确实是在开发中遇到了瓶颈，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在‘绿茵人生’中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在这过程中，我终于有所感悟：我意识到，人类最大的敌人，从来都不是来自外部，而是自我怀疑……”

　　罗素听到“自我怀疑”这四个字，马上就想起安东，想起伊布简明扼要的那两个字形容：安东现在的问题，就是“怀疑”。

　　直到布莱克太太关了电脑，罗素还是没能醒过神。

　　这位助理教练为了“自我怀疑”这个“哲学问题”，彻夜难眠了一回。

　　*

　　门德斯先生在葡萄牙，一心N用，同时打理与他签约的各位客户相关的事务。眼看欧洲五大联赛赛季即将收官，眼下也就快到他一年中最忙的时候了，转会、续约、谈薪酬……每一件都是要紧的大事儿。

　　相较其他人而言，安东因为只和他签了公共关系管理委托合同，是门德斯最为省心的一个客户。

　　这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看号码是从英格兰来的，是固话，接起之后对方愉快地打了个招呼：

　　“我亲爱的豪尔赫，你最近还好吗？”

　　门德斯一怔，反问：“安东？”

　　这个声音和安东的稍许有些区别，但是称呼门德斯的语气和用词与安东往常的习惯一模一样。因此对方应下之后，门德斯丝毫没有怀疑。

　　“我已经做出决定，将辞去桑德兰主教练职务，这个消息，我想请您在周中那场对阵维冈竞技的比赛之后帮我在所有的消息平台统一宣布。”

　　门德斯轻轻抽了一口气，愣是有3秒钟没能出声。

　　就在桑德兰双线作战，两条线都即将斩获成果的时候，安东想要辞去桑德兰主教练的职务？

　　这实在是因为他不在英格兰，否则门德斯一定会亲自找到安东，然后扒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进了多少水。

　　“怎么，很难让人相信吗？”电话那头安东的声音愉快地继续，“如果我说是赛季结束之后再离开桑德兰呢？”

　　门德斯一下子喜上眉梢：此前他与安东合作不深，就是因为安东不想离开桑德兰，不离开桑德兰，自然用不上经纪人——可是现在他愿意挪地方了，那意味着他这个专业豪门经纪人又可以好好运作安东转投别家的事宜了。

　　说实在的，门德斯心想：凭现在安东的履历、人望，欧洲五大联赛可以任他走啊！

　　“这个自然没问题，没有任何问题！”门德斯喜滋滋地说。

　　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门德斯一口气答应了电话里安东的所有要求，丝毫没有多想既然安东赛季末才离队，为何要提前三轮比赛宣布。

　　话说这还真是人性的弱点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