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怀岚的性格是有些舍己为人的。

　　他习惯为叶云崖付出， 也习惯了牺牲自己，保全爱人。

　　可叶云崖说，不允许他这样。

　　因为他们已成夫妻。

　　比任何人都亲密，比任何人都毫无间隙。

　　莫怀岚笑了，笑得畅然爽朗， 眉宇间的阴霾尽去。

　　“好。”

　　“你同我一起， 永远不分开了。”

　　叶云崖早已知晓战争的残酷，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

　　可当她真正面对战场时，才知道， 这场在《剑圣武尊》中寥寥几笔获胜的战役，赢得有多艰难。

　　这场战争， 他们足足打了两年！

　　两年内， 莫怀岚有输有赢，开始的时候最是艰难， 蓝玉大军人数多，装备好。

　　有几次莫怀岚身受重伤，叶云崖都以为他要挺不下来。

　　现在好了。

　　他们赢了。

　　叶云崖站在战场上， 北风呼啸，黄沙漫天。

　　不知为何， 叶云崖忽然就落下了泪来。

　　遍地都是血与尸体，箭与刀枪。

　　眼所见之处， 满地疮痍，烽火连天。

　　有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擦去叶云崖脸上的泪痕。

　　“打赢了仗， 为什么还要哭？”

　　叶云崖抬眼。

　　莫怀岚就静静的站在自己面前。

　　这两年来，莫怀岚身上受了大大小小几百处伤。

　　他的身体更结实，气势更加内敛深沉。

　　唯一不变的，就是莫怀岚那双杏儿般清甜的双眼。

　　那双眼看着你，你就觉得万事安好，一切都还有转圜余地。

　　叶云崖道：“我只是有些不敢置信。”

　　莫怀岚沉默的拉住叶云崖的手，带她走了几步。

　　他道：“你看。”

　　手指之处，是一位看上去二十几岁的小兵的尸体。

　　这两年来，叶云崖每天都能看见大量的尸体，她多少已经习惯。

　　可心中难免还是会感到痛苦。

　　叶云崖皱了皱眉，问：“怎么？”

　　莫怀岚叹了口气。

　　他说：“这少年的伤都在前胸，到临死也闭不上眼睛。”

　　叶云崖一愣。

　　“当年莫珑卑鄙的用士兵的亲人打头阵，我的士兵每次上战场，都是含着泪打仗的。”

　　莫怀岚道：“可即使如此，这两年，也没有一个人退出。”

　　“无需不敢置信。本应如此。”

　　要问为何莫怀岚率领的士兵能出人意料，以少胜多？

　　因为那些士兵永远在向前，死也不能瞑目。

　　叶云崖这才明白，自己为何无缘无故的落泪。

　　战争实在是太残酷了。

　　如果可以，她宁愿回到和平的现代社会，永久止戈。

　　可莫珑当道，不得不战！

　　叶云崖蓦地抬起头，她与莫怀岚身上二阶修士的狂霸气息瞬间席卷了整片大陆。

　　似乎是在向世人宣告，这次战役的战果。

　　蓝玉率领大军二十万，代表破天宗，战时两年，大败亏输，退三百里。

　　莫怀岚一方以少胜多，为后期的战役奠定了基础。

　　——此战，史称“黄玉之战”。

　　“混账！”

　　莫珑右手抓着龙椅把手，气得脸都白了。

　　他站起身，道：“二十万大军，二十万！全都交代进去了。蓝玉这个废物，死不足惜。”

　　莫珑性格阴晴不定，让人无法捉摸。

　　难得如此生气，令一众臣子屏息以待，生怕弄出一点声响，让莫珑注意到自己。

　　当然，也有例外。

　　登天野上前一步，道：

　　“陛下！情况紧急，军心大乱。趁着叛军尚未有喘息机会。请速派微臣前去，将黄河村收复！”

　　莫珑笑了。

　　他是被气笑的。

　　登天野如此不知避嫌，一方面可以说他是心胸坦荡，一方面也可以说他图谋不轨。

　　莫珑生性多疑，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绝不会动用登天野。

　　于是莫珑讥讽道：“你倒是忠心。可你年纪轻轻，没有受过多大的历练。我破天宗已经打过一场败仗，绝不能再输了。下一场战役至关重要，不能让你出征。让你父亲登老将军上吧。”

　　登天野脸色一变。

　　这是要他父亲亲征，留下儿子当人质。

　　可登老将军老矣，怎能受得住行军路途颠簸？

　　这不是要他父亲的命吗……

　　“陛下！”

　　登天野还要多说，莫珑却打断了他。

　　“好了，本座已经决定的事，你莫在啰嗦。”

　　登天野顿了顿，只好住口。

　　一双虎目圆瞪，满眼湿润，几乎要落下泪来。

　　按照登天野以往的急脾气，他定会不依不饶，直到莫珑把他打下去，也不服软。

　　可现在他也会看眼色了。

　　自太子判出后，登家在朝廷的日子便有些不好过。

　　宗主莫珑的不信任，让登天野受到了排挤、嘲笑。

　　如今，他连自己的父亲也护不住了……

　　时已至冬。

　　寒风呼啸。

　　大军临行前，有一身披黑色风衣的男子，行迹古怪，匆匆走进天牢。

　　男子的脸被风衣上的帽子遮住大半，时隐时现，无法看清。

　　可若是有人仔细看，他们会发现，这男子的相貌十分英俊，犹如好女，赫然便是早应逝去多年的——李广将军的脸！

　　他居然还活着？

　　这个消息如若传出去，一定会让世人大吃一惊！

　　李广将军步履匆匆。

　　谁也不知他此时出现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李广将军快步走入天牢，拿出一块令牌，对侍卫说：

　　“成善、绣儿关在哪里？”

　　那侍卫看不见李广的脸，可只凭那块令牌，便知晓此人身份尊贵。

　　侍卫不敢多说，低了低头，温顺道：“大人，随我来。他们俩被关在最底层的天字号牢房中。”

　　李广点点头。

　　走入天牢内，远远闻见了浓烈的血腥气息。

　　走近一看，便见有两个不成人形的囚犯，面对面坐着。

　　“把人带出来。”

　　“是。”

　　那侍卫没有多问，找到钥匙后，走进天牢，抓住犯人的手，便往外拖。

　　侍卫拖着拖着觉得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大惊失色。

　　他匆忙跪下磕头，道：“大人，大人，这小女孩昨天还好好的，今日不知怎么，忽然……忽然死了……”

　　李广上前一步，走进牢房，看着那都有些僵硬的、看上去还是小孩的尸体。

　　“哼。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呢？”

　　“回大人，还有一个老头子。他脑子不好，总说风言风语，似乎是个傻的。”

　　“成善！”

　　李广大喝一声，一把抓住旁边的老头的手，将他提了起来。

　　那老头子浑身黝黑，不知有多久没洗过澡了，浑身恶臭，眼神呆滞。

　　似乎是弄疼了他，老头子忽然发疯了一样大叫，求饶道：

　　“典狱老爷，是我做的，我全都招了，别打我，别再打我！都是我干的。”

　　“我给您学个狗叫听听。”

　　“汪汪！汪汪汪！”

　　李广看着他，笑了。

　　“成善，别装了。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成善傻笑，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跪地求饶：“饶了我吧，只要放了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当真？”

　　李广从袖口里掏出一瓶丹药，打开瓶塞后，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就散开来。

　　他倒出一颗通体漆黑的丹药丸，塞到了成善嘴里。

　　成善果然十分顺从，“咕咚”将丹药吞了进去。

　　“这是剧毒的药丸，人吞下后如不服用解药，不出一月，便会穿肠破肚而死。你想活命吗？”

　　成善小鸡啄米样点头。

　　“我听说成善在黄河村一代颇有威望，”李广道：“我要你在两军交战时投降求饶，以此大大打击敌方的士气。你若做到，我便给你解药。”

　　成善张大嘴，眼神惊慌。

　　“与其在天牢里腐烂，不如放弃叛逆作乱。陛下说过，只要你投降，他便既往不咎，不仅保你性命安全，还升你的职，让你日后衣食无忧，再也不必担心生计问题。”

　　成善深深地低头，仿佛要跪在地底下。

　　“大人，求你让我想想……”

　　“你若不想和那小女孩一个下场，便做个聪明人。”

　　成善沉默许久。

　　之后，他说：

　　“好。”

　　如果此时莫怀岚在场，他一定认不出来成善了。

　　他不再善良，不再高尚。

　　他委曲求全，没有尊严。

　　可没人有资格指责他。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成善被折磨了整整两年。

　　谁不想活下来呢？

　　“哈哈哈……”

　　李广大笑，拍了拍成善的肩膀，起身离开。

　　他的身影隐藏于黑暗里。

　　“莫珑对我不仁，我却无法对国家不义。”

　　“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

　　“仅此一次。”李广心想，“这是我最后为破天宗做的事了……”

　　登将军府。

　　夜深了，登将军府却灯火通明。

　　登老将军身着盔甲，全副武装，似乎正在等待什么人。

　　登家一家老小，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站在院内，无声落泪。

　　很快的，他们要等的人来了。

　　一个手执圣旨的太监坐轿来到登将军府。

　　登老将军跪地迎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登别将军为副总将军，携十万大军，为国出征。钦此。”

　　登别登老将军深叩首，道：“老臣接旨谢恩！”

　　在登老将军身后跪着的登老夫人这时才哭出了声。

　　“老爷，老爷……呜呜呜……”

　　登天野一听母亲的哭声，一下子受不了了，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儿子不孝，爹，让我去吧！你去和宗主说，求求你……”

　　“住口！”

　　登老将军一巴掌就要打儿子脸上，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舍得。

　　他厉声道：“我食君俸禄，为国出征，有什么好哭的？”

　　“呜呜呜……呜呜……”

　　登天野泣不成声。

　　“天野。”

　　登老将军的眼神变得温柔了些。

　　他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一直都是极尽严苛的。

　　恨铁不成钢，生怕儿子走错一步。

　　可现在……

　　登老将军凑到登天野的耳边，耳语道：“天野，你天性善良，与太子交好，却不忘为臣本分。你做得对，爹爹好为你骄傲……　　”

　　便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

　　传旨的太监道：“登老将军，还不快点？大家都等着您呢！我便说，您老这么大岁数了，还折腾什么啊。没听过‘将军老矣，尚能饭否’吗？”

　　登天野大怒，起身便要和那太监拼命。

　　都是因为自己不受宗主待见，才连累父亲被这种阉货言语讥讽。

　　这种想法，不止一万次从登天野脑中浮现，每一次都令自己痛不欲生。

　　“天野，住手。别让其他人占用我们的时间！”

　　登老将军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妻儿，他道：“从今往后，我要你们活得自由快乐。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可千万不要辜负老夫。”

　　说完，登老将军转身，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他再没有回头。

　　登老将军颤颤巍巍的上马，老态毕现。

　　可老将军一坐稳，便威风凛凛，意气风发。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以一挡万的岁月。

　　别了，老妻。

　　别了，天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