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里有只猴子！”

　　四岁的小孩儿踱着碎步， 一路小跑，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事情一般：“爹，快看， 这里有只猴子！”

　　小孩儿的爹爹并没有听到小孩儿的话， 他只当小孩儿瞧见了什么野花， 什么杂草， 此刻正是收割麦子的季节，若不是家中所有人都出来干活， 他也不会将他年仅四岁的孩子带出来。

　　没有得到爹爹的回答，小孩儿倒也在意，只是跑到悟空身边蹲下，小声的自言自语：“小猴子，你怎么被压在山下了呀？”

　　“你头上好脏哦， ”小孩儿小心翼翼的用手指捻起一根藤蔓，“我帮你弄干净。你乖乖的， 不要动哦！”

　　孙悟空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感觉有人在他头上动手动脚，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用力的眨了眨眼， 仔细的确认， 而后这才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人在帮他弄走头上的杂草。

　　说是人，倒是有些过了。这小孩儿穿着一身粗布短打，瞧着也就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儿， 可能刚刚会说话， 嘴里一刻都不得闲。

　　孙悟空想说话，可嘴巴中都是刚灌的铁水， 只能发出呜呼呜噜的声响，低沉而又沙哑。悟空自己都吓了一跳。

　　悟空小心的望着小孩儿的反应，生怕自己将这个难得的小孩儿吓跑。

　　小孩儿确实愣了，小手扯着藤蔓顿在半空，要哭不哭的皱着小脸，孙悟空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坏了，自己要把他吓跑了。

　　没成想，这小孩儿哭是哭了，倒是没跑，四岁的小孩儿口齿不清，一边哭一边打嗝：“你真是太可怜了，怎么这么可怜啊。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孙悟空：……

　　其实我也以为我已经死了。

　　如果你不喊我，我这会儿可能已经死的凉透了。

　　小孩儿倒是一点儿都不怕生，跟孙悟空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话，什么隔壁的小红长的特别漂亮，对面的小胖总是打他。

　　小红？

　　孙悟空有些困惑，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可这是谁来着？

　　小孩儿大概刚学说话不久，平常也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人陪他玩，这会儿逮着了一个会眨眼的猴子，就将猴子当成了自己的新伙伴，每日都来跟悟空唠嗑，他负责瞎唠的部分，悟空负责瞌睡的部分。

　　小孩儿倒是有毅力，没几天就跟孙悟空混熟了。

　　孙悟空从出生就面临着波澜壮阔的一生，从未听闻过这般宁静安谧的日常，此时听了，倒也觉得一直如死水般的潭水，竟是有了新生。

　　后来小孩儿渐渐大了，开始帮家里干农活，不能每天都赖在这里陪悟空，但只要小孩儿回了家，每天总是要来跟悟空报个道，见一面的。

　　小孩儿心地善良，总是见不得悟空吃苦，每次悟空身上添了新伤，小孩儿就跑去摘草药，碾碎了敷在悟空身上。小脸皱的跟包子似的，倒不像是悟空吃苦，像是小孩儿受伤了一样。

　　悟空虽然觉得好笑，但心里总还是熨帖的。

　　他不愿去想以后，只觉得现在这般，也是极为温馨的。

　　小孩儿终于长到上私塾的年纪了，这日背着自己的小书包，天还不亮就跑来找悟空。

　　悟空不用睡觉，他每天只有跟小孩儿相处的时间才会觉得困倦，平常都睁着眼看天看地，顺路思考人生。

　　小孩儿只与悟空开始闲聊，聊了一会儿沮丧的跟悟空讲，说日后便不能经常来了，他要去私塾念书了。

　　悟空眨了一下眼。

　　小孩儿知道这是“同意，赞成”的意思，但小孩儿还是不开心，他托着腮在悟空旁边坐了很久，最后闷闷不乐的憋出一句：“如果你能说话就好了。”

　　悟空眨了一下眼。

　　他也想啊。

　　小孩儿最后啊了一声，说时间来不及了，只能一路小跑去了私塾。

　　悟空望着小孩儿逐渐变成黑点，然后消失在他的视线里，默默的垂下了眼。

　　——

　　小孩儿课业重，很久没有来过了。

　　悟空望着地上的尘土发呆。

　　小孩儿为什么没来。

　　课业真的那么重吗？

　　小孩儿穿的也不是很好的样子，去私塾会不会被欺负？

　　凡间的科举能让普通人去做官，小孩儿能考上吗？

　　小孩儿以后还会来吗？

　　……

　　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不知不觉过了小半个月。

　　悟空拉耷着眼皮，没精打采的。

　　“我来啦！”已经长成半大小子的小孩儿蹿了过来，带起一阵尘土，“你想没想我啊？”

　　悟空眨了一下眼。

　　小孩儿嘿嘿笑了两声，瞧着很开心的样子，但是很快的，他的情绪低落下来，跟悟空说起了私塾的事情。

　　他说：“我很笨，总是学不会老师教的东西。可爹与娘亲省吃俭用供我念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让我科举得中，光宗耀祖。可我太笨了，我根本学不会。”悟空快速的眨了两下眼，否认了小孩儿说的话。小孩儿却摇了摇头，“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可我真的太笨了，我连基本的启蒙都背不过。”

　　悟空皱了眉头，他不想看小孩儿这么愁眉苦脸的样子，他想让小孩儿每天都笑的没心没肺，这么善良的人，值得最好的对待。

　　可他没有任何的办法，他的法力被封住了，他甚至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小孩儿沉闷的低着头，又与悟空说了一会儿话，半晌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背一会儿书吧。今天的反切我还没弄懂，愁死人了。”

　　孙悟空的眼猛地亮了起来，他呜呜呼呼的嚎了一嗓子，拼命示意小孩儿将书拿给他。他想到交流的办法了。

　　小孩儿疑惑的将书递到孙悟空眼前，孙悟空拼命的眨眼示意，小孩儿半懂不懂的将孙悟空示意的字挑出来，满脑子反切的他下意识就反切了一下，然后得到了一句完整的话：“我可以教你。”

　　小孩儿猛地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望着仅露着一颗头的小猴子：“你说你可以教我？”

　　悟空眨了一下眼。说实话，他有些担心小孩儿此刻大喊着妖怪啊，然后撒腿跑了。

　　不过小孩儿没跑，他不仅没跑，还看出了孙悟空的忐忑，小孩儿笑道：“我四岁那年没跑，现在更不会跑了。我都长大了。”

　　悟空眨了一下眼。

　　小孩儿似乎更开心了，他的小伙伴终于能够跟他交流，小孩儿觉得自己做梦都能笑醒。

　　小孩儿经常在石头边上看书，偶尔有问题也会问悟空，悟空自然帮他解答。虽然只是眨眼，但二人终于能够做些正常的交流，悟空便将强身健体的身法传授给他，小孩儿有些惊讶，却又带着些恍然，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多问。孙悟空也没有多说。

　　小孩儿不多问，是觉得这是悟空的伤心事，问多了悟空难免难过，他想等悟空亲口告诉他；悟空不多说，因为他害怕小孩儿知道多了，反倒遭到天上那堆人的报复，毕竟小孩儿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而他又毫无反抗之力。

　　这事儿就这么翻过去了，小孩儿照旧每天都与悟空见面聊天，悟空望着他眼里含笑。

　　小孩儿修习强身健体的功法，身体逐渐抽条，比同龄人的发育似乎快上不少，没多久就长成了少年，又渐渐的长成了青年。

　　小孩儿的父母渐渐衰老，忙着要给小孩儿张罗一门婚事，小孩儿却咬着牙拒绝了，小孩儿说，大丈夫不成业何以成家，小孩儿说他要做这科举中的第一任平民状元。小孩儿的父母望着小孩儿坚决的模样，叹息着说随他随他。

　　小孩儿后来科举一举夺魁，成了第一届科举中最出色的平民状元。皇上问他想去哪里任职，吏部还是户部，这位挺拔如松的新贵却跪地求皇上恩典：“草民只想回家乡做一名父母官，恳请皇上恩准。”

　　皇上皱着眉头思忖再三，最终还是点了头。

　　这是第一位出自平民中的新科状元，皇上想今日若是将这人斩杀，怕是以后都不会再有穷人参加科举。为了这项举措的顺利实施，皇上决定容忍这个无知的草民，放他回家乡做个一辈子都得不到升迁的父母官。

　　青年却并不忧伤，也不难过，甚至眉眼间还有些微笑意，衬的人更加英俊飒爽。

　　悟空听到之后，却是气的要死。大骂他不知好歹，青年却照旧坐在地上，官袍沾染了泥土，望着悟空拼命眨眼的模样，眉眼间都带上夕阳的柔光。

　　青年上任第一年，政绩斐然，肃清贪官，百姓一片欢呼。

　　青年上任第二年，成绩卓越，冤狱降到最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称其为真正的父母官。

　　青年上任第三年，当地税收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皇上终于看这个状元顺眼了，不再于政事上过于苛责他。

　　青年上任第五年，所有的百姓都将青年当做了自己的家人，知道青年目前居住在山旁的茅庐后，忙不迭的帮青年牵桥搭线找对象，希望他们的父母官能够有一个安稳的家。

　　青年上任第六年，青年以加固边防为由，征召了一批民工，开始了浩浩荡荡的移山运动。皇上虽然不赞同，但终究也没有反对。当地的百姓虽苦，却从未有过怨言，反倒自发的组织了多批人手。

　　青年上任第九年，青年闭了眼，认命的撤下了移山的命令。

　　青年上任第十年，早前的民工间流传，说青年的爱人被困在了山中，故此才有了移山之命。

　　青年上任第十一年，再也没有人上门说亲，大家似乎默认了青年已经有了心上人这件事。

　　青年上任第十二年，他抱养了一个孩子，此时他已年近而立。

　　悟空劝过也骂过，青年却只如当年衣锦还乡时一般，撩起衣摆，随意的坐在他的身边，望着他不停眨眼的模样，眉眼间染上夕阳的暖意。

　　悟空闭了眼，只觉得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