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渔人码头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 几个领队老师商量着今晚要不要带孩子们吃顿好的，于是仔仔细细问了每个人对海鲜是否过敏，得到全部否定答案之后, 才决定去吃渔人码头边上一家出名的海鲜自助。

　　就是十年前她因为海鲜过敏没有去吃的那家海鲜餐厅。

　　说不上来自己心里现在是什么滋味, 她努力把回忆摒弃在外, 认真仔细地帮每一个小孩检查随身物品是否还在，确认一切没有问题之后, 才放他们去取吃的。

　　小孩子们闻言立刻欢呼起来，把包包围巾手套什么的随手丢掉, 手拉着手往取餐台跑。

　　只有Eve仍然坐在椅子上。

　　周燃青放慢了脚步朝她走过去，弯下腰, 声音非常温柔：“别的小伙伴都去拿吃的了，Eve不饿吗？”

　　她摇摇头，过了会儿，又开口, 有些稚气地问：“小周老师, 你是不是不开心呀？”

　　“……没有呀, ”周燃青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Eve怎么会觉得老师不开心呢？”

　　“妈妈跟我说过，开心的人，应该是从眼睛里能够看到笑容的, 可是老师你每次好像都只是用嘴角在笑。”

　　说到这里，她喝了口桌上的果汁，脸颊一鼓一鼓的, 很可爱：“漂亮哥哥也是这样的，说话的时候，就算再好笑，眼睛也不会笑。”

　　张了张嘴，知道不应该，但周燃青还是忍不住确定：“你说的漂亮哥哥……是陆忍吗？”

　　Eve听到这个名字眼睛立刻亮起来，连连点头：“是呀，我可喜欢他了，每次来做客都会给我买棒棒糖。”

　　想象着陆忍手里拿着棒棒糖的画面，她的眼神莫名其妙变得温柔，像涟漪微起的湖面。

　　盯着她看了半天，刚过完五岁生日不久的小女孩点点头，非常肯定地得出结论，“老师，原来你也很喜欢他。”

　　“啊？”埋在最深处的心事莫名其妙被一个天真的孩子一语道破，周燃青抬眸，下意识伸手理了理长发。

　　因为对海鲜过敏，所以晚餐全程她都没有动那些海鲜，只吃了几口冰淇淋。

　　等到晚上大家都回到酒店准备休息，她一整天都没怎么进食，半夜胃里烧得不行，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于是只好从床上爬起来，懒得开灯，随便摸了件针织外套穿上，干脆穿着拖鞋出了门。

　　回来的时候特意观察过，酒店旋转门外，圆形喷泉旁边有一个自助机器，里面有面包饼干巧克力之类的零食。

　　凌晨一点，酒店电梯里人不多，只偶尔能在楼道里碰到搂搂抱抱的情侣。

　　下到酒店一楼大堂，这才发现凌晨来办理入驻的客人还是挺多的，check-in的长长通道几乎站满了人。

　　她裹紧了身上的针织外套，快步走出旋转门。

　　酒店外面聚着三三两两的外国男人，站在树荫里边聊天边抽烟，冷风在空气里打了个转，落在她头顶。

　　周燃青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冬天穿着一双棉质拖鞋出来很傻。

　　只能速战速决了。

　　跺了跺脚，她一路小跑到自动购买机，选了一盒奥利奥饼干。

　　不知怎么又想到陆忍。

　　美国的饼干牌子里合她口味的不多，所以平时买的最多的饼干还是奥利奥。

　　她吃奥利奥的时候，总是把外面那层巧克力饼干吃掉，里面的白色夹心一口都不愿意碰。

　　后来每次，只要买了奥利奥，陆忍都会掰成两半，只给她巧克力饼干的部分。

　　以前觉得这些细节很平常。

　　现在连这种平常的细节都没办法再拥有。

　　不是不想认识新的人，从头开始，只是……没有办法再对谁义无返顾。

　　或许，时间可以忘记一切都是骗人的，是不得不忘记。

　　手里握着一盒饼干，她站在凛冽寒风里，茫然四顾，忽然不知身在何处。

　　转过身，她往前走走了几步，方向却不是酒店大门。

　　一直走到路边树荫里面，她看了眼车流稀少的柏油马路，伸手，耐心地拦了辆出租车。

　　*

　　前排司机踩下刹车，回头跟她说到了的时候，周燃青第三遍才听见。

　　付了钱，她起身下车，神色恍惚。

　　夜已深，头顶细瘦的月亮透过树叶罅隙，朦朦胧胧洒下几缕白色月光。

　　再往前几步，借着月色，她看清眼前的墓园模样。

　　听说，陆忍的妈妈就葬在这里。

　　分开后很久她才明白，那年的秋假他为什么要去旧金山。

　　她在为和他确定恋爱关系心花怒放的时候，他是不是在母亲碑前彻夜难眠？

　　门卫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白人老头，人很好说话，听她说要来探望，便让她登记。

　　填好信息之后，她抬头，看到老头对自己露出善意的微笑，随后告诉她，这墓园里面一共只葬了三个中国人，其中一个女人，年年都有一个年轻人来扫墓，一呆就是一整天。

　　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周燃青按照门卫的指示一路往墓园深处走。

　　以前总觉得墓地是非常阴森可怕的地方，但是现在，她走在绿色小径上，眼睛瞥过方方正正高高矮矮的座座墓碑，觉得心里无比平静。

　　直到——

　　视线里出现她的那块碑。

　　脚步有些突兀地停住，她怔怔站在几米之外的空地上，很久才说服自己往前走。

　　冷风呼啸而过，她却感受不到丁点儿寒冷，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墓碑。

　　终于，她走到碑前。

　　弯腰，伸出手，轻触冰凉石碑。

　　视线一路蜿蜒向上，最后定格在了那张黑白遗照上。

　　照片里年轻貌美的女人微微一笑，仪态万方，再细看，眼角眉梢尽是骄傲锋芒。谁看了都会自惭形秽。

　　张了张嘴，很久才开口，她声音沙哑着说：“阿姨，我来看你了。”

　　很久很久过后，颤抖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阿姨，你可以原谅我吗？”

　　夜深人静的陵园，静静伫立四周的层层柏树好像也在静默叹息。

　　周燃青伸手，无意识捂住心口，只觉得痛得快要无法呼吸。

　　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思绪想到这里，第一反应竟然觉得在这里死掉也很好。

　　是不是这样就能够为这十年漫长的折磨画上句点。

　　是不是这样陆忍以后就能够放下一切前缘旧恨好好生活。

　　……

　　不记得天是什么亮起来的，只觉得耳朵里什么声音嗡嗡不停在叫，好像要这么叫到天荒地老。她的头又开始疼。

　　她远远听到一个惊讶的声音用英语在大声喊：“Oh my god， are you OK”

　　没有力气抬头，没有力气回答，她继续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那个声音离她越来越近，然后，有一双温暖的手握住她肩膀。

　　是头发花白的门卫，口中还在着急着不断问：“Are you OK What happened”

　　门卫一路扶着她到了自己的休息室里，又倒了杯热水放在她手里。

　　低头道了声谢，周燃青手里握着这杯热水，轻轻抿了一口。

　　四肢百骸流逝的力气好像在慢慢回来。

　　她终于有力气抬手，擦了擦眼角未落的泪。

　　对方这才露出笑容，开始安慰她，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有的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只是看你想不想找。

　　她闻言，有些出神。

　　天色慢慢亮起来，来看望逝者的人也越来越多，眼看着门卫越来越忙，周燃青不便再打扰，于是留了张纸条，从休息室径自离开了。

　　今天的阳光晴朗得有些刺眼。

　　周燃青站在十字路口，一时不知该往哪走。

　　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还要带队，所幸现在时间足够充裕。

　　脚步慢吞吞挪到路边，她后背靠上一颗不知姓名的树，盯着脚边的层叠树影，百无聊赖地等出租车。

　　刺眼阳光让她微微眯起眼睛。

　　霎那间有种自己在等校车的错觉。

　　东部的沙漠气候曾经是她最讨厌的，每次出门前都要把全身上下涂好几遍防晒霜才放心。

　　可是现在，人生中最想回去的，还是那段骄阳似火的岁月。

　　柏油马路的车流里，一辆亮着空牌的黄色出租车顺着自己的方向往前开。

　　她站起身来，走出树荫遮蔽的地方，伸出手拦车。

　　司机好像看见了她，行驶速度放慢，准备变道。

　　现在还太早，人行道上冷冷清清，只偶尔有人遛狗。她稍稍加快步伐往前走，走到路边之前，视线无意识向后匆匆一瞥。

　　——世界忽然失声。

　　头顶沙沙作响的树叶，马路上不耐烦摁着喇叭的出租车，年轻女孩打着电话走过发出的笑声。

　　一切戛然而止。

　　流动的时间在此时此刻画上休止符。

　　自己原来是在梦里吗？

　　否则，站在这里的，为什么会是他？

　　视线仿佛凝固在他身上，心跳逐渐剧烈。

　　在她记忆里，陆忍的样子看上去从未如此狼狈，一头黑色短发乱糟糟的，衬衫领口有点皱，好像没熨过。

　　眼窝泛出淡淡青色，下巴冒出了短短的胡茬，像是跑了很久找了很久，现在站在原地，很久才平复好急促的呼吸声。

　　就在这一刻，周燃青忘记了那辆已经靠边停，等待自己上车的黄色出租车。

　　忘记了八点整自己还要回到酒店挨个叫醒那十一个孩子。

　　忘记了不久之前，他们刚说完再见。

　　脚步几乎是无意识地往他所在的方向走，没多久又反应过来自己没有立场走过去，于是脚步挺住。

　　正当进退两难的时候，忽然看到他慢吞吞走过来，然后，在烈日下伸出手。

　　呼啦一声，阳光好像全都落在他掌心。

　　她看到了那串旧旧的安静的，自己曾经一眼钟情的紫色风铃。

　　现在没有风，所以风铃没有发出响声，只乖乖躺在他手里。

　　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半天才试探着问：“给我的吗？”

　　好像就在等待这句话，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陆忍立刻点头。

　　察觉到眼眶酸涩，她下意识抬头：“为什么？”

　　“想通了一件事。”

　　眼泪渐渐模糊了视线，一抬头，却看到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年少时才有的笑：“跟你，随便再过多少年，也没办法一刀两断。”

　　“你说这句话，意思是……”

　　没等她问完。

　　几步之外，他眼尾微微扬起，如年少时那样，时间所有好颜色，全都映入他眼里。

　　轻舔下唇，沙哑的声音便响起，“还有机会，重新认识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起初是源于一个朋友和男友分分合合十年，最后修成正果的故事。

　　去参加完婚礼回来后，心里总想着人生有几个十年。

　　大概是因为，我知道我的十年一定不会只给一个人。

　　对看到这里的人说一声抱歉，这个故事或许不如你的预期。

　　我也深深认识到自己在比较有起伏的人物塑造及情节把控上的不足，再次认识到自己目前只能写平淡的故事。

　　但还是期待未来可以be better me。

　　以及，感觉自己准备的应该差不多了，下一本决定写颜晞和许慕迟的故事，开文时间还没想好，应该会在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