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妃暄又做那个梦了。

　　落霞映雪的长乐天仙乐飘飘， 空无一人的水榭里，魔女娇笑着打落她覆面的白纱转身而去，撩动的裙摆上绣着的繁花色泽如火般华丽， 点燃了她波澜不惊了多年的心。

　　长乐天崩塌， 早已死寂的世界穷途末路。

　　于是她们逃了。

　　逃到了混沌中去。

　　深沉无边的黑暗之中， 金衣少年郎拨开浓雾挡在她身前， 高悬一盏明珠，剑挑三千魔神。

　　倾天覆地的冰雪之中， 有一双闪着华光的黑瞳一直注视着她。

　　第一次做这个梦时，师妃暄告诉了照顾她日常的师姐。

　　没有告诉师姐的是，她总觉得自己不应该是一个人。

　　她身边应该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分明生于黑暗， 却将一袭白裙穿成了最圣洁的姿态的人。

　　私心，她不想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彼时师姐满面的悲悯， 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不可沉溺于幻想，不可被虚无缥缈的东西摄住心智。

　　你是慈航静斋的继承人， 你要做的是好好修行， 他日出世，必要为天下苍生献身。

　　那时的师妃暄有些疑惑，她虽身在深山，但有一位可靠的前辈教导， 亦非不知天下事。

　　如今外面的皇朝， 不也是慈航静斋所选择的吗？

　　可师姐既然这样说，她便学会了沉默， 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修行之上，只偶尔会向窗台前的兰草吐露心思。

　　可那梦境从未离她远去。

　　次数多了，梦中出现的人影也越来越多。

　　金衣少年郎倚着重剑，笑容灼灼如春水映桃花。白衣琴师抚琴一曲鸾鸟合鸣，风华无双。荡开九重云霄的红绫缠绕在皓腕之上，伴随一杆挑动天地的长。枪让那脚踏星河的少年更显意气风发。

　　三十三重天云华明灭，紫袍道人与黑衣青年并肩而行。

　　还有从初始到最后，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姑娘回首之时，那一双满是狡黠的秋水明眸。

　　这几个人影，在梦境中出现的次数是最多的。

　　可她看不清他们的脸。

　　无论她如何努力，每一次沉入这样的梦境之时，她都看不到他们的模样，甚至触碰不到他们的衣角。

　　她像个局外人，站在远处看着他们嬉笑怒骂，却与她无关。

　　‘说不定是你的前世呢？’

　　懒洋洋的男声在她耳畔响起。

　　十四岁的师妃暄已经学会了收敛自己所有的情绪，成为一个合格的慈航弟子。

　　哪怕是照顾她长大的师姐和教养她为人处世的师尊，也不能看懂这个姑娘清凌凌的眸中，到底藏了什么。

　　但不包括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

　　‘我说过很多次了，您不该这样随意窥探我的记忆。’

　　师妃暄站在校场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师妹们练剑，满身凛然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她心中正在以不太符合仙子的形象，毫不客气的同一个神秘的声音对话。

　　‘呵，凡人，你以为你那千疮百孔的记忆有什么好看的？’

　　那道原本带着磁性的低沉男声在一瞬间炸了，师妃暄只这么听着，都不由的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只圆滚滚的大猫咪浑身炸毛的模样。

　　‘凡人！你竟然如此编排朕的形象！’

　　那道声音炸的更厉害了。

　　‘朕平四海，定八方，一统天下，功盖千秋，如此英明神武，怎么会是你这凡人小姑娘脑中自行幻想出的样子？！’

　　‘您既然如此英明神武，’师妃暄面无表情在脑海中回道，‘又何必天天在我这等凡人这里费心思？’

　　‘那不是只有你能听到朕的声音吗？！’男声很明显听得出来开始气急败坏，‘你们慈航静斋把朕关在一个破盒子里这么多年，每次让朕见见光都不是什么好事。’

　　‘首先，是您先来骚扰我的。’

　　有师姐托她为师妹们示范一遍慈航剑法，师妃暄眉目明净，颔首而应。

　　‘其次，平四海，定八方，一统天下的，是秦始皇。’慈航圣女启剑，剑势如虹。

　　‘最后，您的本体是一方玉玺，身份贵重，自然不能随意展现于人前。’

　　剑光平息，师妃暄在一众师妹们崇拜的目光下淡然收剑，转身离去。

　　今日她的功课早已完成，留在这里也只是因为师姐托她过来看看师妹们的进程而已。

　　‘和尼姑庵里前几个比起来，你似乎不那么听话？’

　　远离了同门，师妃暄独自走在返回自己禅房的路上，耳畔的男声又沉稳了起来。

　　‘这不正是您所希望看到的吗？’

　　师妃暄轻声道。

　　‘哈哈、是啊，你说的没错。’

　　悠扬的男声愉悦起来，‘朕应该早点认识你，也能少无聊那么几年。’

　　师妃暄没有说话。

　　返回自己禅房后反手合上了禅房的门，师妃暄默默看了一眼手中朴实无华的剑。

　　不该是这样的。

　　她的剑上应该刻着展翅的凤鸟，碧色裹挟锋锐寒光。

　　‘您方才说，我的记忆千疮百孔？’

　　那个男声沉默了。

　　师妃暄也不在意，她知道最后他终究会回答她的问题的。

　　一如之前的四年。

　　那个男声是四年前出现在她识海里的。

　　那时，师妃暄又在梦中惊醒。

　　梦中的血色仿若从太古洪荒而来，将她浑身侵染的冰寒。

　　她抱着手臂蜷在一角，惊魂未定。

　　眸中竟隐隐闪过青色华光。

　　而这时，一道慵懒华丽的男声映入脑海。

　　‘看朕发现了什么，一个身带神性的小姑娘？’那声音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般活跃起来，‘这破尼姑庵的假神仙竟捡到了一个真神仙？’

　　‘你是谁？！’

　　师妃暄环顾四方，却没有发现任何人。

　　‘你问朕的身份？’男声低低地笑了出来，‘朕为和氏璧，自秦以来，华夏的传国玉玺。’

　　那是和氏璧。

　　是深藏在慈航静斋轻易不得现世的传国玉玺。

　　慈航静斋代代守着这方玉玺，竟无一人知晓，这方玉玺，是有灵的。

　　‘嬴政一统天下那天，朕就生出了灵智，可笑尔等凡人，不知所谓。’

　　给予和氏璧化灵机遇的是当年的秦始皇，于是和氏璧便也只认了嬴政这一个主人。

　　‘这破尼姑庵喊着什么代天择主，呵，她们择出来的主子，哪一个比得上始皇？’

　　那和氏璧灵也不管师妃暄的身份，发现这小姑娘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后便滔滔不绝的抱怨起来，仿佛是要将这几百年来无人搭理的怨念吐个干净。

　　被噩梦吓醒的师妃暄：“......”您好活泼啊。

　　‘哎我看你这小姑娘有点意思啊，神族之魂纳于凡人之身，居然如此相容。’

　　璧灵絮絮叨叨完了它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破庙里的痛苦，没听到小姑娘的声音，便兴致勃勃地开始挖起人家的秘密。

　　‘神族之魂？’

　　师妃暄懵懵懂懂地问，她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对啊，来来来朕看看，你这小姑娘是哪方大能罩...着...的...’璧灵的声音在最后像是被什么掐住了，断断续续的听不见了。

　　‘您还在吗？’师妃暄小声的问。

　　‘在呢。’

　　不知过了多久，璧灵的声音才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哇塞捡到宝了，小姑娘，你以后就跟朕混吧。’

　　璧灵那时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最初的疑惑，也如同那夜说好的一般，会告诉师妃暄一些，慈航静斋绝对不会让未长成的弟子知晓的事情。

　　也因此，师妃暄隐隐发觉到，慈航静斋奉行的理念，和她们所做的事情，似乎有些相悖。

　　但慈航静斋是不会错的，身边的同门都这么告诉她。

　　‘这群家伙当然不会说实话。’

　　璧灵嗤之以鼻，‘此方世界灵气已经开始复苏，朕还挺好奇，当人间的假神仙，碰到了天上的真神仙，又会是一副什么面孔呢？’

　　‘当然，朕说的不是你啊小姑娘。’察觉到师妃暄的沉默，璧灵补充道。

　　好长一段沉寂后，和氏璧的声音再度响起。

　　‘凡身神魂，丫头，你的身份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

　　‘身份？我有什么身份？’师妃暄眸光一闪，‘我应该和师妹们一样，都是被收养的孤儿啊。’

　　‘不是说你这一世。’

　　和氏璧语调悠长，告诉了自己琢磨了四年多的结果：‘以我的经验来看，你或许是那方大能转世重修，出于某个未知的原因，你的魂魄并不那么稳定，但有人为你固魂，才让你这一世安安稳稳无病无灾活到现在。’

　　‘你梦中所见所闻，当是你前世记忆，承载着这部分记忆的魂魄恰恰是你失去的那一部分，这才导致你如今记忆里大部分都是空白的情况。但魂魄不全终究不是好事，若是有机会，趁早解决了吧。’

　　‘丫头，给你一句劝，他日若是见到让你自灵魂深处感到熟悉的人，不要错过了。’

　　‘那必是你前世之缘。’

　　靠在门上，师妃暄想起起那些年和氏璧在她耳边咋咋呼呼的话，脑海中浮现出出世之时，与阴癸派这一代的传人相见的那个夜晚。

　　月色皎皎，魔女的裙裾飞扬舞动。

　　少女回头的那一瞬间，师妃暄看到一双刻在记忆深处的黑瞳。

　　*

　　婠婠被逐出阴癸派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为徐子陵终于下定了决心去寻石青璇而欣慰。

　　消息传来，顿时愕然。

　　正好她之前从赵粉口中得到了些消息，本就要去找她验证。

　　见到人后，她又有些迟疑了。

　　对方裙摆上还有自废武功时留下的血迹，和她嫣红的唇瓣一般鲜艳。

　　“哟，师仙子这是来看死对头笑话了？”

　　对方唇边的讥笑分外刺眼，可她却看到了那黑瞳中小小的委屈。

　　突然的，内心涌上一阵冲动。

　　“不是。”

　　她想上去，摸摸她的头。

　　黑暗却在这时如潮水淹没了她的意识，师妃耳畔传来无数次似曾相识的飘飘仙乐，脑海之中，又浮现了梦中的长乐天。

　　也因此，她没有看到对方黑瞳中瞬间涌上来的惊恐，和那一声惊惶的——

　　“宣宣！”

　　婠婠啊——

　　浩荡千里碧落，无边永夜黄泉。

　　我是不是，见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崽侧面出场嘻嘻。

　　估计你们都猜不到师妃暄的副本在哪，不在武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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