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毫不意外自己回来后， 能看见蜷在兄长身边的婠婠。

　　从他当初找不到兄长后，回想起当年宁道奇是在杭州捡到的兄长，便带人去了西湖搜寻一圈， 最后是婠婠为他带的路时， 便明白了。

　　恰好他有许多事情要问。

　　李世民反手关上门， 朝兄长走去时， 婠婠沙哑的声线在屋中响起。

　　“人间的药对他没用的。”

　　李世民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端着自己刚煎好的药坐到床边， 打算把人扶起来。

　　一只纤白细嫩的手轻飘飘地钳住了他。

　　“我说，你们人间的药对他没用，听不懂吗？”

　　蜷着的白裙女子缓缓抬头，一双眸子褪去了往日面对他们时的诡媚之气，黑白分明。

　　“为什么。”

　　李世民定定地望着婠婠， 她眼眶微红，脸色发白， 形容实在算不上好。

　　此刻，这曾让他们暗地里嫉妒却无解的女子，慢慢将目光移到了沉睡的青年身上。

　　“他没有受伤。”婠婠没有正面回答李世民的问题，只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她进门后就已经查探过兄长的情况， 并没有受什么伤， 只是意识陷入了一片她所不能到达的地方，所以才至今未醒。

　　那时她所感应到的对方愫乱的气息，是一时的心绪不稳，急怒攻心导致的。

　　“婠婠， ”李世民说道， “或许我们需要谈谈。”

　　“我不叫婠婠！”

　　白裙女子茫然四顾，旋即低下了头， 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着。

　　“我以前，不叫婠婠。”

　　满室沉寂，李世民没有开口，耐心地等待。

　　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婠婠伸手去碰那沉睡的青年被妥帖放在锦被里的手，触感温凉，但却刺激得她浑身一震。

　　“我认识他的时候，叫做聂小楼。”

　　李世民眉头一挑，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安静地听着。

　　“那时候，他告诉我们，他叫做‘昭明’，这是他师尊为他取的字。”

　　“混沌之中危机四伏，我们的实力于他和他的同伴而言，只是拖后腿的存在。只是因为我们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妹，便说服了同伴，带着我们打出了开天路。”

　　“五十弦琴起于混沌，明珠浩荡诸天，天地初开时长。枪与剑横过日月。”

　　“万千剑影为他开道，九重云霄描绘他半身风华。”

　　“那是你无法想象的盛况。”

　　婠婠如此说着，闪过骄傲的眉眼间隐隐可见昔年紫霄宫中天魔女的影子。

　　李世民怔在原地。

　　那些年的调查结合最近这段日子的消息，他和李玄霸都以为，兄长当年只是在别的世界待了一段时间，那个世界的武道或许比这个世界更强，甚至猜过了有正统玄门存在的世界。

　　而现在听婠婠透露了些许，方才明了，大哥的经历，远比他所想的要波澜壮阔得多。

　　李世民双手紧握成拳，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那为什么，大哥会变成那样？”

　　漫长的沉默。

　　“阴差阳错罢了。”婠婠并不想详细的解释，于她而言，也不是很想回忆起最后那段过于惨烈的时光。

　　当年她与宣师能得到转世重修的机会，不过是因为她们从一开始就被保护得很好，从未踏上过主战场罢了。

　　没有直面**纵的道祖，亦没有正面对上那苍茫大道。

　　苍穹撕裂，天河倒流，血海滔天，明珠蒙尘，琴弦断绝......都与她们无关。

　　她们最后的记忆，是一切将要结束之时，头顶从极之渊崩塌的冰雪。

　　于婠婠而言，是人间千载流离的开始。

　　“等哥哥醒来，你也不要问他...不，你去问他。”

　　婠婠忽然想到了什么，某种可能性在她心中放大，“你问他什么，他都会的回答的。”

　　“李世民、李世民......”婠婠猛然起身，跌跌撞撞过来攥住李世民的衣襟，“你和那些过去没有关联，你去问他，或许他在回答你的时候能想明白，那不是他的错！”

　　婠婠急促地呼吸着，她害怕自己开口提起从前会刺激到李建成，却没有想过，或许就是她回避的态度，才让李建成误以为，自己心中也是怨过他的！

　　当年李建成被太子长琴连下十三道封印仓皇送出了洪荒，之后发生了什么他都不知道，所以定然是，定然是以为她们的死也是他连累的。

　　他醒来后对她都是温柔以对，唇角的笑意从来没有消失过，是怕会在自己眼中看到对他的怨恨。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这些日子的小心翼翼对兄长而言，算什么啊？

　　婠婠慢慢松开攥着李世民衣袖的手，缓缓滑落下来，肝肠寸断。

　　我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哥哥...对不起......

　　婠婠破碎的声音在李世民耳边回响，李世民被婠婠的反应弄得有几分无措，紧蹙着眉头问她：“什么？”

　　婠婠方才说，他与兄长那些夹杂着血与火的过去没有关联。

　　就是因为没有关联，他，李秀宁他们，才看婠婠格外碍眼。

　　因为她分明参与了大哥失踪的那些年，所有的回忆。

　　“大哥！”

　　床上的青年似乎是梦到了极为可怕的东西，婠婠来时用灵力温养过后稍显红润的面色迅速苍白起来，整个人都在发抖。

　　“哥哥！”

　　李建成此时的模样，婠婠十分熟悉。

　　是她重逢兄长之后，无数次守在他身边所见过的，陷入无边无际的梦魇的模样。

　　那时婠婠用尽手段，也探知不到李建成的意识究竟沉到了何方，只能守到天亮，看着他自己挣扎着醒来，纵使额头浸满冷汗，却还是会在目光惊惶地扫到她时，下意识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哪怕那时他自己的神态都是明显的仓皇。

　　婠婠飘忽的眼神在李世民身上打个转儿，又转移到面色愈来愈惨白的李建成身上。

　　“李世民，李世民，你救救他，你可以的，你不一样......”

　　“我该怎么做？”

　　李世民握住兄长的手，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思考婠婠话中的含义了。

　　“你握紧他，”婠婠迅速收拾好狼狈的自己，沉声道：“我送你入他的梦，去找他。”

　　“找到之后，按你的直觉走，哪个方向都行，带他离开！”

　　雪色的灵光鳞次点起，亮如白昼的室内，眉眼相似的两名青年亲昵地靠在一起，一如当年。

　　*

　　李世民有意识的时候，正站在一座繁华的古城街头。

　　这似乎是座江南的古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满城桃花缱绻，高楼管弦悦耳，是曾惊鸿一瞥过的温软江南水乡。

　　来来往往行人如织，穿着打扮皆不似他平生所见。

　　硬要说的话...那与普通百姓能明显区分开来的江湖儿女，精神风气与穿着打扮，都让他想到了在西湖边上再逢的兄长。

　　李世民这么想着，慢慢踱过古城街头，走到了一处码头边。

　　城中似乎没有人能看见他，他也乐得自在寻人，途中也从百姓的谈话中得知，这里是扬州城。

　　就是不知，是哪个时代的扬州城。

　　后面断断续续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一个个精神极了。

　　或许又是玩伴之间的吵闹吧，李世民这么想着。

　　然后在准备离去之时，听到了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

　　“我说小和尚，”那个少年的音色清朗极了，似乎在与谁争辩着什么。

　　“我只是在追一个偷儿好吗？为了不让他跑了才踩了寺庙的屋顶过去抓人，你至于在我耳边叽叽歪歪大半天吗？”

　　“阿弥托佛，小僧只是希望李施主记住这次教训，下次莫要再犯了。”

　　“嘿——你这小和尚怎么听不懂话，我又不是没有事后赔偿，而且——什么教训啊？！”

　　少年郎的声音十分活泼，这是却洋溢着不满。

　　李世民迫不及待地转身。

　　那说话的少年郎不过十二三岁，乌发高束，眉眼还带着稚气，却已经能看出日后无双的容姿。

　　明黄本是极贵气的颜色，穿在少年身上却毫无不妥，哪怕身后背负着的轻重双剑上也镶嵌着名贵的玉石，也没有一丝俗气。

　　这个年纪，这张脸，当真是仿若隔世了。

　　失踪之前的李建成，可不就是这般模样吗？

　　“大哥！”

　　想起婠婠的话，李世民激动地奔向前去，却径直从少年中间穿过。

　　是了，他是碰不到这里的人的。

　　想起之前也是毫无阻碍地穿过人群，李世民皱了皱眉，这可怎么办？

　　他跟在少年的身后，看少年围着那个固执的小和尚上蹿下跳，瞪圆一双眼睛要小和尚说清楚话的模样。

　　原来大哥在朋友面前，这么活泼啊。

　　李世民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少年时代的兄长，不合时宜的感慨道。

　　然后他看到了更毁印象的画面。

　　少年李建成正吵吵闹闹问小和尚什么教训，一只倩倩素手伸了过来，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头。

　　“你他——都直接踩摔下来，重剑砸穿了人家屋顶，你还好意思问什么教训？！”

　　清脆的女声吼得少年李建成一抖，下意识往后跑就被来人揪住了衣领，对上一双充斥着怒火的凤眸。

　　“最可恨的是你居然把我扔过去收拾烂摊子后自己跑了，李昭明，你去死吧！”

　　粉裙少女冷着俏脸，双剑劈头盖脸抽下。

　　少年李建成忙不迭往边上一躲，剑势涛涛差点波及到了身边的小和尚。

　　“秀姑娘，”小和尚连连后退，“秀姑娘，与小僧无关，请不要抽错人。”

　　“我去，小和尚你太不厚道了——”

　　少年李建成退远之后，轻车熟路地躲开粉裙少女的剑招，显然是十分习惯了。

　　“你少在这里抱怨我，说的好像我没给你背锅一样！”

　　“李昭明！”

　　“巫行云！”

　　看着这像是在比谁嗓门大一样过家家的玩闹，李世民觉得，嗯，他都不知道出去后要用什么表情对大哥了。

　　*

　　“你曾经带他走出梦魇一次，”

　　婠婠伸手，魈绫乖巧地环绕在周身，然后化作一片云霞，笼罩住这间屋子。

　　“——也能带他走出第二次。”

　　作者有话要说：

　　害，从剑唐开始，让弟弟君也康康大哥的过去嘛。

　　我能说从V章开始已经偏离大纲，自由发挥了吗？捂脸.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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