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华宗。

　　凌云峰。

　　清风女仙靠坐帐中, 不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一句话断断续续, 分好几句讲。

　　沐清歌坐在轮椅，目光暗淡。

　　三十多年过去了，师父自从降龙山归来，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十年来一直在帐中调息。

　　便是跟她说话，也不曾拉起幔帐。

　　昔日万华宗说一不二的大长老，如今已油尽灯枯。

　　“清歌……咳咳，孙行土呢？”

　　“禀师父，师弟还需半月归来, 您要的合情草和望月露都找到了。”

　　“嗯……”

　　清风女仙咳嗽两声，沙哑道, “三十年前，我本有机会替你治好病，一时大意，让那上古灵物跑了……清歌，你可恨我？”

　　“师父……”

　　“你可恨我！”

　　沐清歌连忙跪下, 瘫软的身体勉力支撑，“师父重伤, 弟子愧疚还来不及, 又怎会恨？”

　　清风女仙面色稍缓，“我修炼的心法，万不得已可借男修精元突破, 待你师弟回来，你带他见我。”

　　沐清歌震了震，瞳孔微微放大。

　　半晌低声道, “徒儿知道。”

　　清风女仙让她下去。

　　沐清歌在低阶弟子的搀扶下，重新坐回轮椅。她离了洞府，也必须乘坐法宝，再也无法像其他修士那般自在飞行。

　　法宝飞过山门。

　　底下修士云集，正是万华宗十年一届的收徒大会。

　　收徒大会，历来都是她主持。

　　现在换了花鼓峰的妙音师妹。不过几十年，那些新入门的弟子再也不知，万华宗以前的首席弟子是她沐清歌了。

　　沐清歌略看一眼，待妙音师妹察觉灵气寻过来，她急忙驾驭法宝飞走。

　　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沐清歌。

　　现在不过是个师父受伤，自己还全身瘫软的废物。当初踏入仙门，曾有人说她气运滔天，是天道宠儿。

　　过去几百年，她也的确顺风顺水。

　　但自从师父收了孙行土入门，好日子便到头了。

　　难道她的气运，竟然是被孙行土破了？

　　思及此，沐清歌摇摇头，觉得这想法十分荒唐。想到叶嘻嘻，又恨当初没识破她的上古灵兽之体，反以为是“贵人”。

　　真是命运弄人。

　　半月后，孙行土没回来。

　　妖修们上山了。

　　自身体出问题，沐清歌便住在宗门内最偏远的洞府，平时除了洒扫的弟子过来，并无人到访。

　　宗门修士匆忙迎战，竟无人通知她。

　　待沐清歌赶到，整个万华宗山门前，俱是一片火山火海。

　　她师父，清风女仙。

　　万华宗赫赫有名的大长老，仿佛无能稚子一般，被妖龙抓住，擒在九天之上示众。

　　黑色巨龙在云层中翻腾。

　　此间显出鳞尾，那边又消失，乌黑无光的鳞片沉沉如梦魇，压在众人心头。

　　沉闷的雷响一阵阵袭来，天地间是一片惨烈的白。

　　中原修士经次一战，终于明白真龙和蛟龙的区别。

　　黑色真龙，遮天蔽日。

　　遥遥看去，身躯大如山峦，人修在其手中，不足一指长。

　　蛟龙形小，比蛇粗，上不到九天云。

　　妖修们冲上山门，纷纷化形战斗。

　　他们肉|体强悍，天生嗜杀，现在又有了真龙做头目，越发凶悍。万华宗死伤惨重，几近灭门，直到五灵剑派的好战剑修赶到。

　　论实战，中原修仙宗门无一能及。

　　双方鏖战，妖修剑修打成一团，真龙在上方幽幽道，“吾妻嘻嘻惨死，我要你万华宗流血漂杵。”

　　“我要你中原灵土，人修绝迹。”

　　众人大骇。

　　便是从来不知道怕的剑修都被震慑住。

　　清风女仙面色灰败，有些疯癫，“妖龙要吃我，妖龙要吃我……”

　　雷声轰鸣，暴雨骤来。

　　云中神龙鳞面獠牙，双目如恶狱鬼灯。

　　外出寻药的孙行土将将赶回宗门，见这阵势，顷刻遁入土中，默默观察局势。待听得黑龙是为叶嘻嘻寻仇而来，心中纳罕。

　　叶嘻嘻明明还活着，只是略丑……

　　怎听他说，仿佛人已经死了？

　　无能子神魂听不得天火雷鸣，惨叫一声，慌忙躲进孙行土的百宝袋。

　　师徒二人一合计，百思不得其解。眼看万华宗要毁，无能子劝徒弟跑路。

　　孙行土瞧沐清歌坐在法宝，被雷劈到地上，想了想，遁地过去，将人拖入地堡之中。

　　“你现在是个瘫子，出来找死？”

　　沐清歌没想到这节骨眼上，孙行土回来了。

　　忙道，“这黑色真龙寻来，掏了师父腰上的金鳞，非说她妻子叶嘻嘻是我们杀的。”

　　孙行土常年在地中穿行，习得火眼。

　　听完沐清歌说话，双手掐诀，集中灵力运转火眼，只见一股瘴气缠着真龙的龙角，而那瘴气则来自一旁的白色剥皮蛟。

　　“真龙暴怒，那蛟趁机迷他呢！”

　　猢狲抓耳挠腮，尖声道。

　　既看破，沐清歌意欲出去，向宗主汇报。

　　孙行土怪笑道，“现如今他们不把你当回事儿，何苦救这些蠢货？”

　　沐清歌叹了口气，“同门一场，他们不仁，我不能不义。”

　　说罢执意朝万华宗宗主飞去。

　　万华宗宗主早年女儿被白蛟哄骗，本就有仇。听得沐清歌汇报情况，怒喷一口黑血，执杖飞向皓月。

　　皓月不察，身负重伤。

　　直从云中坠落，幸得地上妖修接应，才免去一死。

　　缠在敖潜龙角的瘴气消失。

　　他清醒过来，手握叶嘻嘻眉间鳞和心口鳞，心脏钝痛，又听众人信誓旦旦说她妻子健在，当初跳入一团水，飞走了。

　　这消息犹如无边黑暗中的一缕绿光。

　　龙神殿下身子一抖，一爪击穿清风女仙，扔掉。

　　随后丢下酣战的一处的妖修、人修，兀自卷着尾巴，飞向修罗海。

　　身后万般事悉数抛下，竟是再也不想管。

　　沐清歌忙使法宝接住自家师父，躲进洞府，闭门不出。

　　清风女仙尚未死透，尚有一息残存。

　　待敖潜的气息完全消失后，勉力燃烧元婴，暂且回春。

　　老了几十岁的清风女仙，现在就是老妇之姿，身如树皮，手如树根。

　　她揪住沐清歌的手，慢道，“可是你师弟回来了？”

　　沐清歌怔了怔，知道师父在师弟身上放了追索神识，于是点点头，“还是师弟识破白蛟的把戏，才救得我们，那龙……”

　　实在可怕。

　　有毁天灭地之能。

　　幸好真龙是个恋爱脑，一心只有自己的妻子，否则修仙界不知要闹出多少事端。当初几大宗门用叶嘻嘻做诱饵，企图合围他。

　　现在想来当真是螳臂当车。

　　一个两个都不要命了！

　　“将合情草和望月露萃取成液，交来与我，再叫孙行土来！”

　　清风女仙闭目，一字一顿。

　　沐清歌沉默半晌，应了。

　　孙行土回来，带了合情草和望月露。猢狲不知这两味药是清风女仙要用在他身上，还用法宝保护得严严实实。

　　他帮忙搬伤员，看沐清歌坐着轮椅来寻，抓抓猴头，交出两味药，“有了这药，师父便会好吗？”

　　孙行土心中，第一位的是无能子。

　　但清风女仙破例收他这妖修为徒，猢狲心中还是感激的。

　　沐清歌点点头，不大敢看他。

　　孙行土又说，“师姐你的病无需担忧，不就是上古灵物吗？我老孙有办法到蛮荒秘境，下次去探，帮你留心便是。”

　　猴子难得说人话。

　　沐清歌叹口气，“上古灵物的精魂哪是如此好寻的。”

　　说罢，两人纷纷沉默。

　　孙行土又道，“宗主不是说，若有元婴后期的修士愿将修为让渡与你，也可治愈这瘫软的身体？”

　　沐清歌眼神越发暗淡。

　　元婴后期在中原世界，就是最顶尖的修士了。宗主说这句话，不过是看大长老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劝她将修为让渡与自家弟子罢了。

　　省得这脉断了。

　　但是谁料到清风女仙还有后手。

　　今日过后，她采了孙行土纯正的土灵根精元，身子不需多久就会痊愈。而她……今后恐怕就和轮椅为伍了。

　　沐清歌百种滋味涌上心头。

　　思来想去，白日取走合情草和望月露萃取液体，晚上则来到孙行土的洞府。

　　猢狲在房梁上打坐，看沐清歌进来，问道，“师姐深夜来访，可是对我有什么想法？”

　　沐清歌坐在轮椅上，抬手都困难。

　　先不论她看不看得上这张猴脸，便是有心思，也得有能力。

　　她苦笑一声，“我们师姐弟一场，你虽皮了些，但并无坏心……我思来想去，有件事要同你说。”

　　“哦，何事？”

　　孙行土翻下房梁，尾巴甩了甩。

　　沐清歌把清风女仙打算用他当炉鼎的事说出，猢狲大笑三声，“师父从不正眼看我，就是恨我这张猴子毛脸。她若想寻小白脸，整个万华宗知会一声，还愁没个俊俏的么？”

　　沐清歌垂眸道，“师弟，炉鼎不同道侣……身死道消，若师父狠心，你连神魂都剩不下。”

　　孙行土的脸登时绿了。

　　他偷偷同无能子说话，得知沐清歌所言非虚，气得上蹿下跳，砸了不少东西。

　　最后面一沉，冷笑道，“且试试吧，谁死谁活还不一定！”

　　第二日，沐清歌在洞府能修炼。

　　不及晌午，便有人来报，清风女仙不行了。

　　沐清歌怔了怔，先是惊惶，后又镇定下来，唇边渐渐勾起一抹笑。

　　这日日瘫坐轮椅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她赶到清风女仙塌前，这位昔日的万华宗大长老已形同朽木。

　　今日，得知真相的孙行土进门来照旧嬉皮笑脸问好，只是喝东西时，并未把合情草和望月露调制的和合水饮下。

　　趁清风女仙不防之时，骤然发起攻击。

　　清风女仙又惊又怒，打伤了孙行土，自己的命也去了半条。

　　一代元婴后期修士，即将陨落。

　　现下唤来沐清歌，便冷眼拿着她瞧。

　　面对师父的目光，沐清歌心中打鼓，面上却不显。

　　许久，清风女仙冷哼一声，笑道，“好徒儿，我这就将一身修为让渡与你，师父只求你在我死后，能继承凌云峰。”

　　沐清歌手颤了颤，推辞两句，旋即被清风女仙擒住天灵盖。

　　一番温厚的灵力滋养，她身体渐渐活络。

　　待清风女仙让渡完毕，瘫坐塌上，沐清歌已能离开轮椅，修为更是一举从金丹突破至元婴。

　　望着徒弟意气风发的样子，清风女仙哈哈哈哈笑起来。

　　“我要你为我屠龙，为我报仇雪恨，否则你化神飞升之际，便是陨落身亡之时！”

　　说完，沐清歌感觉识海中刺入一道禁制。

　　顿时头疼欲裂，双目赤红。

　　“师父……”

　　她哀哀唤道。

　　清风女仙笑着笑着，不再笑了，须臾肉身化作尘土，洒在塌上。她这级别的修士，保全神魂，再寻身体亦无不可。

　　只不过，不是人人都是无能子。

　　化作鱼粪都要爬起来搞事。

　　清风女仙一生荣耀，所向披靡，从不曾受这种奇耻大辱。

　　她知道沐清歌的心思，也成全她，不过最后却用神魂下了最恶毒的禁制，叫沐清歌余生头上都悬着一把剑，要她下半辈子都为杀敖潜而奔波。

　　沐清歌望着塌上的一捧灰。

　　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是爱敬还是憎恶清风女仙。

　　或许锦上添花，日日和睦的师徒生活都是假象。

　　这尔虞我诈，步步算尽的利益才是真相。

　　也或许，清风女仙曾真的爱护她，怜惜她；她也曾真的尊敬她，仰慕她。

　　说不清了。

　　一入仙门，孤家寡人。

　　大道无情，人比天狠。

　　***

　　敖潜返修罗海，到了敖府。

　　不敢进去。

　　还是小龟察觉到自家殿下的气息，连滚带爬寻出来。

　　小胖子形象的龟龟嘴里还包着没嚼碎的黄瓜，“殿下，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小龟……”

　　敖潜抚他顶，“胖了。”

　　小龟胖脸一红，四处望望，“嘻嘻呢？”

　　敖潜一怔，“她不在家？”

　　龟龟跳起来，“她没跟你回来？”

　　一龟一龙相顾无言，敖潜收了手，直往叶府去。小龟急得不行，化成龟形趴在他肩膀，气呼呼道，“你怎么能把媳妇丢了！”

　　他还一直等着叶嘻嘻回来做烧饼，这可如何是好？

　　以后还有烧饼吃吗？

　　敖潜寻到叶府。

　　叶无情出来，冷道，“我妹呢？”

　　敖潜不语。

　　待白发丛生的明珠夫人出来，龙神殿下骤然跪下，“我要见嘻嘻。”

　　小龟惊得脑袋伸直，“殿下！”

　　真龙下跪，那可不行的！

　　几人没说两句话，妖风大作，电闪雷鸣。

　　叶无情持剑站立，恨道，“打雷吓唬谁，你个爬虫，老子妹妹是你想见就见的？”

　　叶无情持剑来刺，敖潜也不躲。

　　明珠夫人见天地变色，摇摇头，“殿下，你如此，我们受不得，云水关的百姓也受不得。”

　　说着亲自扶起敖潜。

　　黑袍男子起身，“是我有错。”

　　叶无情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知道自己有错？！”

　　叶嘻嘻浑身附鳞回来，恐吓着家人，交代过后，只身前往珠玑岛和方潮、玉姬等人修炼。

　　想赶在明珠夫人寿元殆尽前，完成鲛姬传承。

　　她回来，不傻了。

　　却也只字不提敖潜。

　　众人都知她受了委屈，索性不提。

　　叶无情这几十年除修炼外，都在家候着，就看敖潜这厮哪日回来。

　　“你这些年在外找小三了，还是野了要称王？”

　　小龟听得“小三”两字，急道，“殿下，叶二哥说的是真的吗？你在外面彩旗飘飘，把嘻嘻气死了？”

　　叶无情嘴贱，最会刺人。

　　小龟听话听半截，也来伤他。

　　敖潜沉默片刻，索性撇开这两货，对明珠夫人说道，“我半月后来接她。”

　　“不用半月，爷爷我现在就告诉你，下辈子你也接不到！”叶无情收了剑，笑得极开心，“看你不顺眼很久了，滚。”

　　龙神殿下脸上的雾气荡开，头生两角，极锐。

　　天人之姿，挺拔而立。

　　犹如瑶池仙君。

　　他眉间的戟形红印，已然长成。灼灼铺开，光是望一眼便叫人神魂震荡。

　　“我要见她，见不到，淹了云水关。”

　　四周死寂。

　　叶无情只当他放狠话，并不放在心上。明珠夫人却有些担心，偷偷给远在珠玑岛的叶嘻嘻递了信。

　　叶嘻嘻接了，也和叶无情一般反应。

　　她泡在溶洞深潭，努力观想鲛人姿态。听了玉姬念信，扣扣眉心缺失的那块鳞，淡漠道，“他不敢。”

　　敖潜气性大，但从来都是有理有据地生气。

　　和她不同，龙神殿下有时就是太讲理了，才总会被哄得团团转。

　　这次他没理。

　　断不敢如此胡闹。

　　叶嘻嘻摆动双脚，重新钻入深潭。

　　玉姬在潭边问道，“三十几年，你就不曾想过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