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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尾声

映在月光里 18326字 2022-11-28

  倪夫人此时像是被霜打一般, 老态毕现,不复从前清冷自持的模样,她秀美的眼眸里渐渐泛起泪意, 撑着椅子扶手缓缓站起来, 慢慢转身看着窗外的庭院。

  金黄的野菊在澄澈的日光下,生机勃勃开得正欢,她一直喜欢这种不起眼的花草, 在瀛洲的院子里, 也从路边挖了许多野花草种在院中。

  以前她也不明白自己的这种喜欢, 不喜欢名贵的花草, 偏生喜欢这些不起眼的。此时却突然明白,高门大院像是座不见底的深井, 幽深又令人窒息,是这些随意种下便能成活的花草,给了她些许的勇气,撑着她走到了今日。

  “我是你的阿娘, 可我不是你一人的阿娘。”倪夫人声音哽咽,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未出嫁时是倪氏女,出嫁后是裴家妇,可怜我这一生从未做过自己。有人唤我阿娘, 有人唤我夫人,有时甚至忘了自己的闺名是什么。九娘,生为我的女儿, 真的很抱歉,可是我已经尽力了。”

  裴行韫心一抽一抽的痛,脑子里忆起那些幼时的画面,倪夫人总是望着某处发呆, 不喜言笑,经常将自己关在房内写字消磨时光。裴半城是公子世无双,可他又是裴家家主,后宅有通房小妾,她担着主母之责,可究竟意难平。

  倪夫人转身走到裴行韫面前,她透过朦胧的泪眼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儿,然后双膝跪地,深深叩首。

  裴行韫惊得往旁一闪,她心内更加复杂难言,俯身下来沉默着去拉倪夫人。

  “你哥哥他们蠢笨,侄儿侄女们却还算好,这些罪责我与你阿爹来担就好,求你在大都督面前说些好话,放他们回瀛洲老宅,其余一切就让他们听天由命,自求多福。”

  倪夫人一手紧紧抓住裴行韫的手,另一只手捂住胸口,面容痛得都扭曲,额头上豆大的汗水滚滚而下,手一松软软倒了下去。

  裴行韫跪在地上,眼神空洞脑子里一片空白,死死盯着眼前的倪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将她惊醒,她僵硬的回转头,闵冉背着光大步向她走了过来。

  “阿韫。”闵冉深深叹息,将她扶起来搂在了怀里,“我们回家去。”

  “嗯,好。”裴行韫仰头看着他笑。

  闵冉心疼至极,抬手去拭她脸上汹涌的眼泪,却怎么都拭不干净,干脆搂着她任由她哭了个痛快。

  重病撤去,闵冉放过了裴家其他人,裴半城与倪夫人的灵柩,由裴大郎扶灵,带回了瀛洲安葬。

  江州未迎来新的刺史,如同先前裴行韫猜测的那般,大夏各州今年遭受了自然灾害,可赋税却不见减轻,加在百姓身上的赋反而更重,各地乱象四起,朝廷官员以及皇帝忙着平叛,裴半城的死连个水花都没有起。

  杜相亦是焦头烂额,颍州同样受灾严重,盘算着能挪到颍州军中的粮草,怎么都维持不到明年秋收。

  原本想着各州交上来的秋赋,能填补颍州军短缺的粮草,尤其是江州的秋赋,却没曾想闵冉直接上了折子,江州常平仓失火粮食悉数烧成了灰烬,裴半城怕担负失察之责已畏罪自尽。

  他根本不相信江州的粮食会被烧光,气得直咒骂闵冉狡诈,杜成的求援信雪片般飞进相府,他再三权衡之后,直接给杜成下了密令。

  大夏兴庆八年,杜成领着颍州军前去攻打江州,在雍州迎上了江州军。

  屋角的冰盆缓缓冒着寒气,张嬷嬷掀开帘子,屋外的热浪蓦地一下扑进来,她走进来举着帘子,闵三娘从她身后走了进来,曲膝施礼后举着手上的针线笑着说道:“先前去请教了小蓝,总算学会了双针,迫不及待拿来娘子面前献丑,想请娘子帮我瞧瞧,绣工可有长进?”

  裴行韫招呼着闵三娘坐下,接过她手上的嫁衣仔细瞧了之后,抿嘴一笑,“我连双罗袜都做不好,哪能瞧得出什么好歹。”

  “娘子给大哥做的那些就很好,大哥收到了不知会有多开心。”闵三娘自从闵冉出征以后,经常过来找裴行韫说话,一来二去她倒活泼了不少,说话也随意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般拘束。

  裴行韫听到闵三娘子提起闵冉,心里不免又牵挂起了他,前些日子他还递了消息回来,说是待到中秋时节,定能打败颍州军。可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只要他一日没有平安归来,她就不能完全放下心。

  “这外面的太阳简直要将人晒出油来,我就算没有在外面呆着,可人也黑了不少。”

  闵三娘伸出手,又捞起衣衫,果然衣袖覆盖处与手背是两种颜色,裴行韫瞧着也忍不住跟着噗呲笑出声,打趣她道:“你可别顾着往外跑,这秋后你就要成亲了,新娘子得白白美美的才好。”

  闵三娘俏脸一红,想到自己的亲事就忍不住心头一甜。裴行韫带着她去见过林氏,顺道还相看了郑小郎,他虽然比不上大哥好看,可也斯文秀气,见到她时眼睛都没处放,深深埋头施礼,几乎头都快埋在了地上去,再起身时脸羞得通红,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

  后来裴行韫告诉她,林氏说郑小郎先前从未有过那般害羞的模样,回去仔细问了他,吭哧了半天才说明白,说是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子这般婉约温柔,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先前他听到家里给他定亲闵冉的妹妹,不过是家里拿他来攀富贵,还以为她会娇纵跋扈,待见到真人之后,他才觉得先前倒是自己想左了,平白独自生了那么久的闷气,倒是自己心胸狭隘,有愧于自己读的那些圣贤书。

  “先前在京城里的时候,夏季更热,屋里哪里有冰盆,只得打了井水上来摆在屋里,可还是热得透不过气。有次我去打水的时候,听见几个婆子在那里说闲话,抱怨自己晒得跟黑炭似的,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大哥,说是他就算在太阳下晒上一整日,隔日还是一样的白。”

  闵三娘子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大哥小时候淘气,午后从不肯好好歇息,经常趁着嬷嬷丫环们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爬树掏鸟窝。有次被先夫人气得要打他手板心,他灵活的从先夫人手里挣脱了,跑到院子里嗖嗖爬上了那颗香樟树,坐在上面洋洋得意的看着先夫人。

  先夫人被吓得都快哭了,忙哄着他下来。大哥倒好,先在上面跟先夫人议了半天的条件,什么不写大字,下来不能再打他,还要给他涨月例。”

  裴行韫眼光柔柔,闵三娘经常来陪着她说这些闵冉幼时之事,就算听再多也不会觉得厌倦,陪她度过了这些担惊受怕的日子。

  “府里的老嬷嬷说,大哥从幼时就能看出来聪明,比府里所有人加起来都要聪明,生得又好又有福相,以后定是个能成大事的。可惜阿爹他们瘸了眼,错把珍珠当成砂砾,迟早得有后悔的一天。”

  闵齐山身上受的伤虽然早已痊愈,可一个男人伤到了命根子,这种打击让他一蹶不振,没了精气神常年病恹恹的卧床不起,几乎足不出院门。

  裴行韫不知他有没有后悔,可岁月无法回头,闵冉再也不是那个哭着需要阿爹的幼童,仅有的那点孺慕之情,也被他折腾得一点不剩。

  “大哥去军营的时候,那时我还小,连与他面都未见过几次。”闵三娘子眼里透着无尽的怀念,“那时候我与他在府里都不好过,我记得有一次,我又被大娘子推到在地,手心磨破了皮在流血,我一人躲在角落里哭。

  大哥不知从哪里回来,他皱眉看了我一阵,从怀里掏出了一包糖塞给我,还故作凶狠的威胁我,说我要是再哭的话,就把糖抢回去,不给我吃。”

  闵冉怕是见多了他阿娘的眼泪,最不耐烦小娘子哭哭啼啼。先前自己哭他还会习惯性皱眉,后来倒不见丝毫的不耐烦,反而会心疼忙着来哄自己,想起这些心就算酸酸软软,似有暖流拂过。

  “后来家里祖宅被二哥输了出去,全家人身无居所,只得来江州投奔大哥,得知此事时,我这辈子从未像那时般开心过,想着苦难的日子总算有了些盼头。”

  闵三娘子抬眼看向裴行韫,神情坦荡又落落大方,“不瞒娘子说,第一次见到娘子时,我是故意露出打了补丁的衣衫来,想盼着你能为我做主。那时候我真是被逼得无法,夫人到了江州之后,见到你当家理事,经常打骂拿我出气,再加上闵二的折磨,我经常觉得自己活不成了。那点子小心思,想必娘子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站起来,深深曲膝施礼,“多谢娘子没有与我计较,还肯拉我一把。”

  裴行韫忙拉着她起身,嗔怪道:“都已过去了,还提那些作甚。”

  “娘子不提是娘子的大度,可我不能装傻。”闵三娘子松了一口气,眉目疏朗开来,“娘子教我当家理事,又替我置办嫁妆,这府里府外你要操心的事那么多,还要分神顾着我,这些大恩我都记在心里。”

  裴行韫也感叹不已,闵三娘子自小在嫡母手上艰难讨生活,可她却没有走上歪路嫉恨他人,终究有颗良善感恩之心,与闵冉两人是伯府这颗歹竹上长出的两根好笋。

  她不由得拿闵三娘子与裴八娘相比,两人都是庶出,裴八娘的境遇比她好上数十倍,可她还是不满足,总是惦记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人的坏,兴许是早已刻在了骨子里,哪怕重活多少世,也改不过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中秋就要来临,闵冉那边却突然断了消息。

  顾先生先前在青峰镇养伤,后来闵冉出征时他的伤还未痊愈,就没有随行,留在江州主持大局。

  裴行韫将他与青河叫了过来,沉着脸扫视了他们一眼,冷声道:“大都督那边究竟出了何事,这些我迟早得知道,你们瞒着我也无用。”

  青河苦着一张脸,瞄了一眼同样一脸沉重的顾先生,叹了口气终是说道:“雍州城坚固无比,易守难攻,大都督领着江州军久攻不下,从当地的一个老猎人那里打探到了一条密路,亲自领着一队人马摸到了城里,从里面打开了雍州城门,江州军总算攻了进去。可杜成却不见了,大都督又领着人去追他,从此就失去了行踪。”

  顾先生见到裴行韫霎时惨白的脸色,安慰她道:“老许已经派出许多人马前去寻找,要是有了消息会立马传回来。”

  裴行韫压下心里的不安与担心,定了定神,目光坚定厉声说道:“消息肯定瞒不住,青河,府里有我在,你立即前去瀛洲,顾先生留在江州,外面的事你们多费心,这两地不能乱。”

  青河犹豫的道:“可闵三娘子的亲事就在眼前.....”

  裴行韫提高声音打断了他,“要是大都督出了事,大家能不能活都是两说,还提什么亲事。要是大都督完好如初回来,我们却给他留了个乱摊子,你要看到这样的后果么?”

  青河汗如雨下,惭愧的低下了头说道:“娘子教训得是,我这就立即出发。”

  “多带些人手,要是有趁机作乱者,给我杀!”裴行韫身上散发着无尽的冷意,“先生亦是如此,亲卫不能离身,大都督的后方,就靠我们替他镇守了。”

  三人又商议了一阵才各自散去,顾先生忙得脚不沾地,外松内紧,江州城几大城门派了重兵暗中守护,城里也加强了巡逻,有那不安分者,刚一冒头就被压了下去。

  裴行韫唤了闵三娘子来,坦白跟她说明了情形,“如果你要照常出嫁,我自会替你想法子,要是万一你大哥不在了,没了娘家人给你撑腰,以后的日子得完全靠你自己。”

  闵三娘子一抹眼泪,眼神坚毅大声说道:“我不是怕退亲或者推迟亲事,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传了出去,只怕城里会谣言四起。这个时候我岂能只顾着自己,娘子,我也是闵家人。”

  裴行韫见闵三娘子如此,也许诺道:“好,我定会将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江州城里突然紧张的气氛,稍微有些聪明的人家都能瞧出来,不免都将目光投向了闵家与郑家的亲事。顾先生亲自请了郑山长来密谈,他回去之后,郑家干脆大肆广发帖子请人上门吃喜酒。

  到了闵三娘子成亲当日,江州万人空巷,争先夺后出门去看她的嫁妆,前面一抬到了郑家,后面一抬还未出门,可谓是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郑家宾客盈门,郑山长乐得合不拢嘴,脸上泛着红光忙前忙后招呼着客人,喜气洋洋又热闹至极。虽然闵冉没有出现,这一场亲事的热闹倒打消了许多人心中的顾虑,城里先前观望的那些人也歇了心思。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裴行韫怕冷,屋子里已摆满了炭盆,她凝神盯着顾先生,抹了抹手心里的汗,终是说道:“杜成既然只剩这点人手奔来江州,定是大都督在后面追着他,不能再把他放走了。”

  顾先生深以为然的点头,只是心里仍旧有些迟疑,“可要是被他进了城,四下逃窜百姓恐会遭殃。”

  裴行韫看着案几上江洲的舆图,她手指在上面划过,说道:“按着前面暗哨传回来的消息,杜成定会从北城门入城,这里进出多为送粮送牲口的穷苦百姓,他们从此处也好趁机混进来。”

  顾先生目光落在舆图上,附和道:“北城门倒是进城的绝佳之处。”

  “其他城门也不能放松警惕。”裴行韫吃了口茶,放下茶杯又沉思了会,计上心头跟顾先生低声商议之后,他叉手施礼道:“娘子妙计,我这就去准备。”

  天刚蒙蒙亮,江州北城门如同寻常一样缓缓打开,等在城门口早起送柴火送牲畜等的百姓们争先恐后进了城,守城的小兵扬着手上的刀吆喝道:“不许挤,再挤休怪老子刀没长眼睛!”

  跟在后面的一群人穿着破烂,有的赶着破烂马车上堆着些麻袋,有的推着板车上堆满了柴火,忙点头哈腰的说道:“官爷说得是。”

  官兵见他们规矩了起来,也不再追究,上前如同先前般,随手翻看着车上的货物。

  这时不知为何,走在前面的几辆板车翻到在地,车上拉的猪羊一下滚了出来,撒着蹄子四下乱奔乱窜,引得赶车的人急得跳脚,跑前跑后四下追赶,嘴里急着唤道:“官爷,我的猪跑啦,快帮我拦住啊!”

  官兵捂着鼻子,不耐烦的说道:“你的猪自己不看好,惹出乱子来还要老子给你收拾烂摊子。罢了罢了,我这就帮你捉拿。”

  人群中面容黝黑的男子一双眼警惕的四下张望,他耳朵动了动,蓦地一回头,只见厚重的城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他一声吼叫,从麻袋缝隙里抽出长刀砍断缰绳,翻身上马就要往前冲,只见原本城门口的赶猪人不见了踪影,原本的百姓也被猪羊冲撞开,眼前空旷一片。

  黝黑男子瞳孔一缩,心瞬时沉下去,定定瞧着眼前疾射而来的箭雨,根本来不及躲闪,眼前银光一闪,箭矢从额头穿过,他从马上轰然倒地。

  惨叫声四起,北城门处人血与猪羊的血混在一起,四下流淌。

  裴行韫站在不远处的茶楼上,紧紧提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去,她侧头对同样一脸紧张的顾先生笑道:“先生,我们去看看,你可认识杜成?”

  “见过一次,想必能认得出来。”顾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护卫拥簇着两人下楼去到城门边,他自前去仔细辨认了一翻,又一脸喜气的奔了回来,激动的道:“就是杜成,他左嘴角有颗不显眼的痣,虽说他做了掩饰,可仔细一瞧就能瞧出来。”

  裴行韫也盈盈一笑,才想转身回去,这时大门又吱呀着被打开,她下意识的抬眼看去,只见官兵迅速闪开,一群黑衣人如同天兵神将般踏马奔来。

  她的心蓦地一颤,最前面的黑衣人飞身下马,奔过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扬声大笑。

  “哈哈哈,阿韫,我杀了杜相,你杀了杜成,我们的大仇已报,该成亲啦!”

  闵冉身上熟悉的气味冲进裴行韫的鼻尖,直冲得她又想笑又想哭。原来他消失不见的这些日子,是潜去京城杀了杜相报仇么?

  先前他曾经骂过,杜相害他没关系,可害自己他却忍不了。她余光瞄见围在四周的亲兵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们,脸一红又忙推着他的胸脯说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什么胡话。”

  “我不管啦,在打仗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一定要马上与你成亲。这个世上我们两人要是有彼此陪伴着,就不会那么孤单,阿韫,以后我只会守着你一人,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永不分开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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