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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万山红遍(十四)
于绝大多数修行之人而言, 交战意味着元力之间的碰撞,少有人会如同凡世武夫一般,拿着刀与人蛮力相撞,这个布下阵法的人大概也没想到,江栖鹤能找准这点,将之突破。
说来也是很无奈的事,早几百年, 他还没穿来这个世界那会儿,武侠仙侠游戏遍地开花,反弹回避减伤技能数不胜数, 但套路都是那几种,比如回避所有物理攻击,反弹受到的法术攻击。
是以江栖鹤脑子一转,便意识到了方法。
那厢, 陆云深对着阵法上的裂痕坚持不懈劈砍,衣袖翻飞、银发起落。
约莫十来下后, 一声轻微的“咔嚓”响起,金光流淌的阵法断成两半,亮起的光芒熄灭,虚浮倒转的咒文失去了支撑的力道, 颓然落地,消失不见。
“破了。”
江栖鹤快步过去,与陆云深并肩而立,垂眼看向骤然下翻的地面, 这道漆黑豁口中,一条通往地底深处的阶梯显露出来。
“又是这招数,不愧是同一人的手笔。”江栖鹤唇角勾了一下,从陆云深肩旁擦过,先一步走进去。
“阿鹤,小心一些。”陆云深拉住江栖鹤的手把他扯到身后,再将剑交到这人手上。
月光照不到的深处,江栖鹤弹指一挥,以元力化出几簇拳头大小的火焰,前前后后飘浮在半空中,将周遭照亮。
石阶很是狭窄,两旁墙壁异常寒冷,稍不留神触碰到了,会让人以为是撞上了冰块。
江栖鹤和陆云深走进来后,白无心、陈一还有阿绿也跟着下来,走了没多久,陈一忽然颤着声道:“你们发现了吗?我们走过的那段路已经消失了。”
“咦?”阿绿猛地往回一看,只见光芒在它身后倏然而止,像是什么遭吞噬了一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几人行过的道路化作浓稠如墨的黑暗,虚虚的边儿微晃,好似蛰伏着什么凶狠野兽。
阿绿被吓得魂都掉了,忙往前蹿,缩到江栖鹤颈窝里,但由于先前发生的一些不甚美好的经历,它爪子一颤,蹬了一脚,利落停到陆云深肩膀上,扇扇翅膀催促道:“我们走快点吧。”
江栖鹤早就发现了此事,面不改色,但见到这一人一鸟慌慌张张,顿时起了作妖的心思。他勾了勾手指,往陈一脚下扇去一阵风,又轻声道:“黑暗中藏着东西,感受到了没?”
“什、什么东西。”陈一本就害怕,听到这话腿顿时僵住,垂着的手发颤,带着映在墙上、地面的影也微微抖动。他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脚踝爬上来,很尖,但力道极轻,擦得皮肤很痒。
陈一吓得快哭出来,却又不敢低头看,“到底是什么?春风君……你别光说不管啊!”
“是个……很小的东西,但它应当只伸出来了一部分,其余的还在黑暗里缩着。”江栖鹤语气里带了点迟疑。他也停下脚步,隔着白无心望向陈一,眉头微微皱着,目光从下至上,仿佛随着陈一脚上的“东西”移动。
“能、能不能帮我……”陈一更不敢低头看了,手抖得愈发剧烈,腿却是一动不敢动,绷得很紧。
立在陆云深肩头的阿绿也浑身发僵,眼珠子一动不动,瞳孔扩得很大。
陆云深忽然很轻地叹了一口气,“阿鹤。”
江栖鹤:“哎……”
“他们要被你吓死了。”陆云深无奈道,回过身来握住江栖鹤的手一挑剑尖,将戳着阿一小腿不断往上的东西给摘下——那是一根光泽鲜亮的、暗绿色羽毛。
陈一满脸见了鬼的表情,嘴角一抽一抽的,仿佛在牙疼。
江栖鹤一点儿没憋,大笑出声,“确实是从黑暗里跑出来的东西,谁让这破鸟边飞边掉毛呢?”
“江栖鹤,看我不锤死你!”绿羽鸟脸上能看出明显的狰狞,它猛地往江栖鹤所在方向扑去,脑袋使劲撞他下巴,“气死我了!”
江栖鹤笑着任它闹,白无心却皱着眉将阿绿一抓,丢去后头。
他扫了眼陆云深抓着江栖鹤不放的手,语气微微泛冷,“栖鹤,我们换一换位置,前头便是放置灵气媒介的地方,我担心有危险。”
江栖鹤又不是傻子,当然能看出来白无心和陆云深之间不对付,虽然内心猜测的原因是这两人气场不和。他反手一拉陆云深,将陆庄主扯到自己身后,然后又把白无心换到自己身前。
这样一来,顺序就成了白无心、江栖鹤、陆云深、陈一与阿绿。
“好了,领头羊,就看你的了。”江栖鹤轻拍白无心肩膀,弯眼笑道。
白无心也冲他笑了一下。
陆云深默不作声地勾住江栖鹤手指,目光寸寸地将之描摹。
这是用他本命剑化作的躯体,手上尚未结出经年的剑茧,光滑且嫩。
一根又一根,陆云深将他的五指都搭在江栖鹤指上,嵌入指缝,轻轻挂上去。
“你做什么呢?”江栖鹤半眯起眼回头,鸦羽似的眼睫在眼下投出大片阴影,深邃诱人。
“没做什么。”陆云深手上力度加大,紧紧扣住江栖鹤五指。
江栖鹤晃了晃手,“陆大庄主,你这还叫没做什么?”
“我们以前不都这样吗?”陆云深掀起眼皮,一双眼眸漆黑湿润,“在洛夜城时我就一直拉着你。”
江栖鹤板起脸来:“那时候你还小。”
“你说我七八百岁了。”陆云深道。
“……”江栖鹤气得笑了,“你知道什么叫男男授受不亲吗?”
“但不是陆云深与江栖鹤授受不亲。”陆大庄主口吻认真严肃,“而且我们都抱过了,你主动抱的。”
江大爷发现自己有些说不过陆大庄主,白眼一翻:“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
闻言,陆大庄主偏了偏头,“毕竟你连以前都记不得。”
陆云深死死抓着江栖鹤的手不放,江栖鹤怎么甩都甩不脱,饶是如此,两人的步伐未曾缓慢过半分。
剩下的路不长,白无心忍着狂跳的额角走到尽头,振袖一挥,沉声道:“就在这座石门后。”
石门看上去很厚实,白无心试了一下没有推动,但江栖鹤刚将手放上去,门就缓缓后退,自觉开了。
江栖鹤颇为狐疑地进去,他方踏过一步,面前身后便成了两个世界。
此时此刻,他脚踩在被高山围起来的谷地中,身旁河流静谧蜿蜒。放眼望去,巍巍高山连成一片,春花绵绵密密织就成毯,绚烂红艳,如同天降之火。
“并非传送阵法,此处乃独立空间。”白无心跟着走过来,环顾四周后,朝被繁花簇拥着的高塔遥遥一指。
江栖鹤也望向那塔。
这是一座很干净的塔,仍有些泛红的檀木折射耀金光芒,飞檐斗拱精致雅趣,琉璃瓦生辉,光晕散在白日之下,亮盛夺目。
“有没有觉得似曾相识?”江栖鹤轻声开口。
陈一三两步走到江栖鹤身后,抢答这个问题,“是……城主府中那座?”
“是,此塔与城主府中的塔一模一样,不过这一座,仿佛是刚建成的。”江栖鹤点头,“小叶紫檀最初呈红色,经过时间淬炼,才会漆黑透亮。”
“灵气媒介就在塔内么。”白无心道。
江栖鹤眸光一转,手上剑尖指地,“那便进去吧。”
虽然两塔外表如出一辙,但内里布置极为不同。
城主府的古塔庄严又肃穆,像是为了缅怀什么,此塔就随意多了,盆栽、插花胡乱修剪,桌椅、屏风、立柜随意摆放,连“美”这个字都不讲究,全然是凭兴致,或者寻方便。
江栖鹤绕着盘旋的阶梯往上,还颇为认同这种做法:“人嘛,就是要这样随便,不然老是循着规矩做事,这树该这样修,那花该这样剪,多累。”
“但这样真的……”陆云深扫过一个放着七七八八杂物、令人不忍直视的多宝架,半天才憋出一个委婉的形容,“真的很浪费东西。”
“又不是浪费你的。”江栖鹤说得理直气壮。
“没关系,你浪费我的,我依旧会高兴的。”陆云深小声道。
江栖鹤随手给了陆云深一个脑瓜崩。
很快就到了塔顶,此处亦与城主府的塔不同,这塔的上三层直接打通了,非但不逼仄,反而宽敞明亮。
江栖鹤还在道“有趣”,没想到等最后一人踏入此间,方才踩过的层层阶梯竟翻转着上来,咔嚓一声,铺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四人一鸟唰然回头,江栖鹤剑花一挽,扫去一道剑气,但墙纹丝不动。
先前在外面遇见的阵法是反弹,而这个,干脆直接将攻击吸收了……
“算了,先处理灵气媒介。”江栖鹤蹙起眉头,打量此间情况。
四壁都是书架,书堆得满满当当,排序方式依旧随着主人性子,前一本还在讲歇夜城风物,后一本就变成了《雷州三十二道菜》。
不过东面墙上,却多出了一扇门,那可能是另外一个出口。
江栖鹤扫了一眼便过,目光落到中央那张木桌上。
桌上香炉燃着,佛手柑的清香往各处飘散,香炉旁散着一堆薄薄的木片,江栖鹤走近,发现竟然是扑克,左上角和右下角分别是扑克牌的数字与字母,还有大小鬼。
他眼睛徐徐瞪大,紧接着,听见陈一“咦”了一声。
“我好像来过这里。”
“哦?”江栖鹤眉梢一挑,略含诧异地看向陈一。
陈一站在原地,旋转着角度打量此处,边道,“是我小时候的事了,那会儿我们掌门还在,带我来过一次,还说了句话。”
他眉头深深拧起,语气变得不那么确定,“说什么七州十二山里,只有一人能推开那扇门来到这里,也只有一人能从这里出去,那人便是你师父,若是有缘相见,定要生死追随。”
这话委实有些奇怪,当年是掌门带他进来,说明掌门能够自由地推门进出,那岂不是掌门就该是那人,就是他的师父?
可掌门的语气明显没这层意思。
陈一的话很玄妙,想不出头绪,江栖鹤左手托起右手,轻轻摩挲下巴,目光停在那堆散乱的扑克上。
他很肯定七州上没有扑克这种东西,毕竟阿拉伯数字是希腊人发明的,英语也不起源于东方大陆。
莫非,建这塔的兄弟,也是穿的?
江栖鹤又看向那扇门,起初还没觉得奇怪,但仔细一瞧,他发现挂门上那锁锁孔不对,与以前在的世界中防盗门锁眼相似极了。
“说起来,你到底是何门何派的?”江栖鹤将目光从门上移开,却见陈一脸莫名其妙变红。
江栖鹤眸底浮现几分疑惑,又问了一次:“说说?你们门派叫什么?”
“叫……”陈一声音低低的,好在在场都是修行之辈,饶是细若蚊蝇,也能听的一清二楚,“叫名字要取七个字。”
这大兄弟果然是穿来的吧。
江栖鹤在心底默默作出结论,面上没憋住,发出一串肆意笑声。
阿绿掰着它的爪子数了又数,脆生生道:“这名儿刚好七个字呢!”
“够了!”陈一顶着一张煮熟了的脸将脑袋上的鸟抓下来,又瞪向江栖鹤,“春风君,请不要再笑了!”
“好吧好吧,我不笑了。”江栖鹤直起歪倒在陆云深肩上的半边身子,咳了两声调整面部表情,沉着一张脸、很是严肃地看向白无心,“莫闲君,请问您看出来,灵气媒介是何物了吗?”
白无心不动声色地拉着江栖鹤远离陆云深,带他来到东侧的门前,道:“就在这扇门上。”
“哦,就是它,毁了便是?”江栖鹤挑眉。
“嗯。”白无心点头,“确切的说,是这把锁。这锁形状颇为奇怪,但是个死物,是有人在其上施加了术法,把它变成了媒介。”
这扇门可能是现下唯一的出口,门要解了锁才能打开,这锁平凡无奇,就是一个铜锁。
江栖鹤伸手握住它,这时听得阿绿飞扑过来,大声说道:“你们门派名字这么不靠谱,掌门说的话也应当不太靠谱吧?就这么一扇破门、一个破锁,我爪子一勾,它就没了!”
阿绿语速飞快,一副谁跟它抢就跟谁急的样子,江栖鹤退后几步,比了个“请”的手势,“是是是,好好好,你先来你先来。”
绿羽鸟轻哼一声,玄色鸟爪一把挥下,接着将整个锁扣住,往后猛拖。
变故在这时突生,一群黑鸟不知从何处飞出,扇翅声如同雷响,掉落的鸟羽若春天里的飞絮,纷纷扰扰,糊人一脸。
这些鸟一窝蜂冲向阿绿,尖喙利爪撕扯它的皮肉,痛得它惨叫。
江栖鹤刚想出剑,但陆云深快了他一步。
陆云深把江栖鹤推到自己身后丈许远处,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往下一划,银亮如雪的剑气立时劈到这群黑鸟身上,但它们竟凭空化为虚影,如水流般往两侧扩散去,而剑光消失后它们又兀然汇集,扑往陆云深周身,几乎要将他淹没。
凌厉剑意就这般被吞噬了个干净,就像方才阶梯内黑暗吞噬光明,陆云深被这群黑鸟逼得步步远离那扇木门,可江栖鹤忽然从中找到一丝熟悉感。
阿绿扑棱着翅膀逃离那群黑鸟,没太看前方的路,直直撞上陈一肩膀,后者手指正飞速掐算什么,眸眼中光芒流转,如同瞬息即逝的长河。
这一撞,惊得光粼粼闪闪的河戛然中断,陈一表情微怔,张口那刻看见石室中有个霜白身影掠入密密麻麻的黑鸟群中。
此间四人一鸟,陆云深尚且被黑鸟缠着,无法脱身,白无心着紫衣,那身影就只能是江栖鹤了。
江栖鹤速度很快,此刻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与动作,他眉头紧拧,连带着鼻梁上侧也皱起。
来到黑鸟群之中后,江栖鹤手一抬、一抓,将其中一只黑鸟揪在手中。
变化在顷刻间发生,被抓住的黑鸟瞬间缩小,成为握在掌心中的一把铜钥匙,其余的那些化为雾一般的黑影,钻出四周墙壁中。
咔嚓。
江栖鹤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扭,锁便开了。
他将整块锁取下,用力一捏,顷刻化为齑粉散去。
咯吱——
下一瞬,门扉被由外而内吹开,夜色倾泻而入,江栖鹤一抬眼,便知道外面回到了正常的空间,换而言之,这道门是两个空间的连接点。
也就是此刻,陈一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记起当年掌门说了什么了。他说,在另一个地方,还有一间与此屋一模一样的屋子,若你不慎进去了,无须惊慌,因为无人引导,你是找不到路的。
引导你进去的人,是七州十二山里,唯一能推开这扇门的人。切记,他便是你师父。见到了他,你定要生死追随。”
那时候,将自己从山脚捡回的掌门垂垂老矣,两鬓雪白,眸眼浑浊,走路须得人相扶在侧,却忽然生出极大的力气,将他带到门派禁地内。
禁地内唯有一木屋,掌门拽着他进去,讲述了那番话后,逼他发誓要追随那人。
当年,他问掌门,那人到底是何样的人物。
掌门说他没见过,这是本门代代相传的规矩,以后若是有新的弟子入门,必须将它传下去。
这没个正经名字的门派数百年前建派,年复一年地等候一人,如今终究是等到了。
宵风清寒,远处山间竹海拂浪,送来苦香,白衣人倚在门边,半侧着脸,泛黄的月光勾勒出他脸庞到脖颈的弧线,他睫毛轻垂,眸光敛在深处,似乎在思考什么。
陈一深深凝视着他,许久后,步伐颤抖地上前,“春风君……是您推开石门,带我们来到此处,又是您找出钥匙打开离去的门,您……”
江栖鹤却皱了皱眉,“我觉得太荒唐了。首先,在我之前已有人自由进出过此地,给那把锁施了咒;再者,我是真和你们门派没有关系。”
“不是这样的。”不知何时蹲去了角落里的陆云深忽然开口,他伸手在某块地板上摩挲着,表情复杂,“进来的人,不对,进来施加咒术的,并非人,而是个浊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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