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这些年来已经将我的毕生绝学都尽数学去。你离开吧，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回来了,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密林深处,一个白发苍苍的青衣老者负手而立，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透过树叶,一行白鹭展翅高飞,划过天际。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粉衣女子听了他的话之后,连连摇头,粉嫩的脸蛋上，也染上了几抹慌乱：“师父，我不要走……”

　　老者转过身，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缓缓道：“不要叫我师父。我虽教了你许多东西，但却与你并无半点师徒缘分。将来的某一日，自会有愿意收你为徒之人，他，才是你真正的师父。”

　　女子有些茫然地望着他，清秀的双眉微微拢起。

　　“念心，我能帮你的，只能到这里了。你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剩下的路，必须靠你自己去走。切记无论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要轻言放弃。距此地万里之外的岳州城，附近的山上有一株神仙草，它能助你度过天劫，你好自为之吧。”

　　老者不再看她，随着他声音的远去，人也渐渐地消失在了密林的深处。

　　＊＊＊　　＊＊＊

　　屋外更深露重，易云洛一进门，就看到梦汐倚靠在软榻上闭着眼睛假寐。走到她的身边，他的眼底尽是柔意：“在想什么？”

　　见他回来了，梦汐甜甜地笑着，向他伸出双臂：“师父，抱，我累了。”

　　易云洛将她拦腰抱起，梦汐枕在他的肩上，声音懒洋洋的：“师父，我梦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第一次？易云洛想了想，抱着她走进内室，将她放在了榻上，随后也躺在了她的身边：“那个时候你只是一个小婴儿，能记得些什么？”

　　梦汐熟门熟路地带上被子钻进了他的怀里：“不是那个时候啦，我说的是五百年前。”

　　“那么久你还记得？”

　　“嘿嘿。”梦汐傻傻一笑，使劲地往他身上蹭了蹭，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靠着：“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情，我都记得！”

　　“真的？”易云洛吻了吻她的额头，有点不相信地问道。似乎是时候，该把有些事情问问清楚了。

　　“嗯！”梦汐点头，在他舒服的吻下微微闭上了眼睛，很自然的就落入了他的圈套，一点点地回忆起当年的事情来，“我记得那个时候……”

　　＊＊＊　　＊＊＊

　　（一）

　　风和日丽的艳阳天，念心独自走在岳州城外的小径上。所经之处，到处都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微风轻拂，花草皆动。

　　先生说这里有能助她度劫的神仙草，可是她在这座山里来来回回走了十来天了，都没有半点影子。眼看天劫将近，要是再找不到，随时都可能被打回原形。

　　打回原形，再重新修炼，然后继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孤独的日子么？

　　她不要。

　　幻化成人形游历的一百多年来，她有了朋友，也懂了很多事情。她喜欢这里，喜欢现在的生活，即使成不了仙，只要挨过了天雷，留在这里也是心中所愿。

　　念心沮丧地蹲在一处空旷的平地上，腰间挂着一枚蓝色的玉佩。那是她修成人形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送给她的，他说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保护她。纤细的手指无力地垂下，她现在要度的是天劫，是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没有神仙草，这个东西真的有用么？

　　小脸微微仰起，刺眼的阳光照得她眼花缭乱。突然，远处崖壁上一个闪着光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

　　神仙草！

　　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株小小的花朵儿，念心兴奋地站了起来。

　　她找到了！她找到了！她终于找到神仙草了！

　　悬着的心忽然间有了归宿，巨大的喜悦之下，念心的防备也松懈了下来。轻轻一跃，纵身向着那块崖壁飞去。

　　只是还未等她接近，风云斗转。念心心知不妙，加快了速度伸手去抓。猛然间，天上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接二连三地劈向了一个地方。

　　……十、十一、十二、十三……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

　　浑身痉挛的她倒在血泊之中，相比之下，从高处坠落的痛已经感觉不到了。越来越快的速度，越来越响的声音，越来越刺骨的疼痛……

　　望着那株小小的神仙草，她的眼睛已经开始模糊。终于，伸向那个方向的手重重地垂下。

　　到几了呢，她也不知道……

　　＊＊＊

　　（二）

　　念心醒来的时候，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无力地掀开眼皮，入眼便是白茫茫的一片。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嘴角带着苦涩的笑，轻轻地牵扯起来。

　　这次不光是被打回原形，似乎，连意识都已经模糊了。可是，为什么还会痛呢……

　　眼前的景物一点点变得清晰，身体依靠着的温暖触感让她渐渐地抬起了右手，抓住了眼前那片白色的布料。

　　握在手心软软的很舒服，似乎是人的衣服。勉力地抬起头，一张清冷俊秀的脸便映入了眼帘。他的神色平常，见到她醒来也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一双眼睛漆黑深邃，对上的那一刻，仿佛化作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整个人都吸了进去。

　　有片刻的微愣，念心就这样和他对视着，彼此都没有移开视线。直到她渐渐地意识到……

　　她，还活着？

　　轻轻地动了动，刺骨的疼痛顿时袭卷全身。念心痛得眯起了眼睛，身体反射性地蜷缩起来，又引来了更剧烈的刺痛。

　　身边的人蹙了蹙眉。他只是路过而已，却没想到看到有一个女子躺在血泊之中，浑身抽搐，奄奄一息。

　　不知怎的，看到她的眉心痛苦地拧在一起，他就有去抚平的冲动。拿出随身携带的丹药给她服下，见她仍然昏迷不醒，索性将所有的都喂到了她的嘴里。

　　他是天清的弟子，这是他下山历练前师父给他以防万一的。一共有五颗，据说服用一颗就有奇效，可他却一下子全给她吃了。

　　她的血在丹药的作用下渐渐地止住，他的心也稍稍平缓了下来，知道她没有生命危险了，他却仍然没有离开，一直等到她醒来。

　　而下见她又痛苦地轻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脸上也染上了几分忧色。环顾了一下四周，立刻将她抱了起来，小心的避开了她身上那些可怕的伤痕。

　　“这是在哪？我还没死么……是你救了我？”感觉到他的气息离她很近，念心虚弱的语气里竟带着莫名的心安。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带到附近一间无人居住的小茅屋，轻轻地将她放在了榻上。转身离开，刚跨出一步，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牵制住了。回头一看，竟是她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你是谁啊？为什么要救我？”隐忍着伤痛的声音仍然带着几分轻柔和甜美，望着眼前的‘救命恩人’，念心舔了舔干涩的下唇，“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所以不会说话？”

　　易云洛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自己的衣服，就在她失望地垂下眼帘的时候，他快步走到屋前的一条小河里取了一些清水，用荷叶包好，然后又回到了屋内。

　　念心有些愣愣地接过他手中的荷叶，指尖从他的指腹上划过，心下忽然一紧。感觉到自己怦怦不停的心跳，念心低头轻喃了一声“谢谢”。

　　他又走了，可念心知道他还会回来的。

　　果然，只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回来了。这次他带回来了许多东西，有吃的，有用的，还有许多白布和药膏。

　　将那些白布和药膏放在了床头，同时又细心地为她准备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易云洛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掩上门离开，念心的嘴角忽然扬起了一抹微笑。

　　在他悉心的照料下，念心的伤恢复地很快。虽然他总是冷着一张脸，不发一语，但念心感觉得到，他是真心对她好的。

　　也许，他是真的不会说话吧。那他，是不是也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呢？可是他又好像很厉害，即使自己什么都不说，他也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像现在她只是舔了舔嘴唇，他就立刻倒了杯水给她。

　　拿着空杯子在手里不停地转着圈圈，念心眨着眼睛对他甜甜地笑道：“多亏了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啦！你看你看，我恢复得很好呢，我想我很快就可以下床走动了。唔……终于可以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了，每天待在房里闷都闷死了，我都快发霉了啦……”

　　见他只是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念心也不见外。这些天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讲话，时常会说到自己都觉得尴尬不已，然后傻傻地笑笑，安静了一会儿，想到了什么，再继续说。而每次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的时候，易云洛也总是陪着她。

　　虽然他听不到，可念心相信，他一定明白她在讲什么。因为有一次，她看到他笑了。

　　那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光华转瞬即逝，但却清清楚楚地入了她的眼，然后又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底。

　　那一刻，念心知道，她已经喜欢上他了。

　　又过了几日，念心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和他一起吃好饭，然后争着抢着把碗给洗了。坐在井边洗着手中的碗，可念心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远处那个白衣男子的身上。

　　他正背对着她站在小河边，望着远方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算起来他们虽然相处了有十来日了，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大胆地打量着他。之前受伤躺在床上的时候，每每看他，和他四目相对，她都会觉得脸上像是有火在烧。

　　可这次不一样，虽然只是看到了他的背影，她的心里却无比地满足。

　　悄悄地施了一个法术将手中的碗筷洗净，念心擦干了手就小跑到了他的身边。

　　见她蹦蹦跳跳地朝自己跑过来，易云洛微微皱了皱眉。她的伤刚好，身体才见起色，怎么就这么不安份呢？刚想让她回屋去休息，就看到她在自己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轻巧的小手拨弄着身旁的小草。

　　似是感觉到他正在看自己，念心突然抬起头，对着他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那明媚得如同阳光一般的笑容就这样毫不掩饰地展露在了自己的眼前，易云洛募地感觉到一阵晕眩，忙不迭地转过头去，可耳根却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

　　念心一边拨弄着小草，一边又自顾自地开始说起话来。

　　“喂，你想不想说话，我很厉害的，说不定我可以帮你治好哦！偷偷地告诉你，其实啊，我不是人呢……我啊，马上就可以成仙了呢……”

　　“呵呵，骗你的啦！别说你不相信，其实我也不相信……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等你能开口说话了，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哦！”

　　“不如我先叫你白衣哥哥啊！你看你的衣服这么白，就好像天上朵朵白云一样美，我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抬头看着白云发呆呢……”

　　“我倒数十下，如果你不反对的话，那就是答应了哦！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你没有反对哦！那我以后就叫你白衣哥哥啦！”

　　“白衣哥哥，你笑笑好不好嘛，不要总是板着脸嘛……我一直在想，如果你笑起来，会不会和天上的神仙一样好看呢？啊不，一定比那些神仙更好看！”

　　……

　　说着说着，念心的眼皮开始打转。不知不觉，她慢慢地往某个的方向倒去，渐渐的，她很安心地靠着某人睡着了。

　　＊＊＊

　　（三）

　　屋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就像念心此刻的心情，乌云密布。

　　看着满桌的菜，念心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桌子的另一角，静静地躺着一个包袱，以及一柄长剑，华丽的白色流苏泄在了桌角，宛若飞流直下的瀑布。

　　她认得，这柄剑是属于白衣哥哥的。这几天她经常看到他在院子里练剑，一开始只是一个时辰，然后渐渐地越来越频繁，甚至昨天大半夜的，还能听到屋外唰唰的剑声。

　　握着筷子的手有些颤抖，念心紧抿着嘴唇，不停地捣鼓着饭粒，就连旁边的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也没察觉。

　　他要走了么？虽然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快？为什么他都不告诉她呢？

　　易云洛看出了她的心思，可他却不得不走。他本来下山历练就只有三个月的时间，现在因为救她，在这个地方已经待了大半个月。她的伤好得很快，这点出乎他的意料。见她昨日已经可以活蹦乱跳了，那他也该离开了。

　　更何况，昨天她看他的眼神，让他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虽然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但他能确信，那是不该有的，最起码不应该是在看着他的时候出现在她眼中的。

　　直觉告诉他，他不能再留下来。所以就算她会生气，会怪他，他也必须走，马上就走。

　　念及此，易云洛放下了碗筷，拿起包袱和长剑就朝门口走去，没有再看她一眼。可走到门口，他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刚想开口，她的声音却抢先一步。

　　“你真的要走了么？让我在喜欢上你以后，狠心地扔下我一个人走？”念心的声音淡淡的，找不到丝毫的语气，甚至在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有抬。

　　这是她自出生以来第一个喜欢的人，可他，却连一句话都不说就要离开她……

　　她的话让易云洛的心下一紧，想迈出脚步，可双腿却在那一刹那动弹不得。

　　她说……喜欢他……

　　念心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怎么不走了？很奇怪我会喜欢你对不对？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

　　念心大胆地伸出手去抱他的手臂，感觉到手指一碰到，易云洛的手就僵硬起来，她又吓得缩了回来：“白衣哥哥，我……我的伤又开始痛了，好像还有些发炎呢，又痛又痒，心里也好闷啊……你，你不要走好不好？再陪我几天好不好？”

　　易云洛闭上了眼睛，知道她是在骗他，可一看到她委屈的眼神，他的心就软了。心里似乎有什么正在发芽，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只能选择沉默。

　　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任何的动静，念心自嘲地一笑，在她坦诚了自己的心意之后，他甚至连看都不愿意再看她一眼吗？

　　“你走吧……”念心慢慢地往后退，直到身体撞到了桌角，连痛都感觉不到。募地，一抹鲜血自嘴角慢慢滑落，滴在她胸前的衣襟上，瞬间化作了一朵绽放的莲花。

　　在她身体终于坚持不住，摇摇欲坠往后倒去的时候，突然有一双手臂从后面抱住了她，让她倒在了自己的怀里。

　　易云洛担忧地看着她，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一下子会变成这样……

　　幸好他不放心，幸好他没有走，幸好他回头了，否则……

　　易云洛的手刚搭上念心的手腕，念心就用力把他的手甩开去。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的伤其实根本就没有好，这些天的轻松都是她强装出来的，因为她不希望让他看到她生病的样子。所以那些伤痕，并不是好了，而是她用法术消去了。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消耗越多的法力，她的伤就好起来越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