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厌从未想过, 当年以铁面著称的工部尚书仝大人，有朝一日竟养成了十成十的老顽童性子。

　　无奈，他只好把目光投向桌上的饭菜, 不再讨论朝堂事。

　　他看着碗中把白米饭染上红亮颜色的吃食, 皱了皱眉头, 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看着不像正经的肉啊！

　　仝修齐爱吃辣却不能辣, 是而鲜少食辣。今儿个, 许闲香特意做了几道辣菜，让他能过一过嘴瘾，解一解馋, 恨不得吃得风生水起。

　　且他是贫苦人家出身, 对食材之类的向来没那么在意，只要好吃就行了。被白无厌这么一问，他这才仔细看青花瓷盘中的夫妻肺片。

　　亮白的瓷盘中印刻着青花瓷的模样，一盘鲜亮艳红的红油铺满整个盘底，细白的芝麻粒点缀在红油汤底中, 愈衬得红的更红, 白的更白，红白相见, 颜色极为诱人。

　　原本的夫妻肺片，许闲香做好了摆盘, 由四周向中间逐渐拱起，最高处放了几片碧绿青翠的香菜叶，碧绿与艳红交叠, 为这盘菜增加了几许意外的亮色。

　　但仝修齐已经夹了几筷子夫妻肺片，之前完美的造型有了缺漏，本是令人心生遗憾的事, 结果红油汤汁瞬间占据位置，匆匆看过去，好像这样也可以。

　　仝修齐紧盯着这盘菜半晌，渍渍称奇。明明很简单的菜式，明明很一般的红油，到了许闲香手里就能变成这般引人注目的菜式。

　　这么多年，他只见过一人能把菜做到这般地步。

　　除了许闲香再没旁人。

　　他打量半晌，也认不全里面究竟用了什么食材，肉是有的，但其他的他也认不出来。

　　是以，他摇摇头：“我也不知。”

　　白无厌有点好笑：“你不知，这看着不像肉啊？”

　　仝修齐刚想反驳，又想到自己刚刚做出的判断，登时闭了嘴。

　　好在，三虎适时出口解围：“两位大人，这道菜名为夫妻肺片，用了牛肉、牛舌、牛肚等制成，您二位尝尝如何。”

　　仝修齐诧异地瞥了眼三虎，倒是好奇他怎地知道，没等他问出口，三虎径自说明了原因：“今日的菜都是香香做的，您二位要是有什么疑问，问我就行。”

　　仝修齐自打进屋便没看见许闲香，这会听见三虎提到许闲香，不由问道：“她人呢？”

　　三虎回道：“香香，还在厨房做最后一道汤。”

　　仝修齐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转头，他对着白无厌说道：“听到了吧，你要是不想吃就不吃嘛，没人逼着你嘛。”

　　说罢，他又夹了一筷子夫妻肺片吃起来。

　　一入口是极致的麻辣，肆意席卷着并占据他嘴中所有的位置，唇齿和舌尖、舌根全被这种爽快至极的麻辣所包裹。

　　他方才听着三虎的介绍，依稀辨认出不同的食材。

　　裹着辣油的牛肉鲜嫩可口，辣油的醇香与牛肉的鲜香融合，刺激着他的味蕾。舌尖轻触，感受不同的香味交融后的刺激和爽快，又鲜又香又厚，隐隐地有股子麻味儿从舌根处汹涌而来，与这香和这辣分庭抗礼，一时之间竟占据了半壁江山。

　　他又夹了一筷子名为牛肚的东西。牛肚弹滑，卷着筷子的时候微微弹着，飞溅的红油为白米饭染上鲜艳而斑驳的色彩。

　　当牛肚放入口中，明明都是一盘菜，用的是同一种调料，他却吃到完全不同的口感！

　　牛肚浸透在红油汤底中，坑坑浅浅的外皮里不知觉中全部浸满了红油汁，一口咬下去，浓郁的红油麻辣呼啸而来，整张嘴在又麻又辣中失去判断。

　　过了最初的刺激，他轻轻咀嚼着牛肚，不同于牛肉的嫩滑，牛肚微弹，口感爽滑弹牙，又有些劲道，吃着时又劲道又柔软，即便从未吃过，仝修齐只在一瞬间便爱上了这种吃食。

　　他全然不管旁边白无厌，自顾自地沉浸在美食的享受中。

　　白无厌本来有些介怀这些食材，用的不说是顶好的吧，还用了连普通人都不常吃的部位。

　　可，仝修齐吃得太香了！

　　他有种感觉，自己的这位老友此刻估摸着正庆幸他的嫌弃呢！

　　念及此，他偏生了尝试的勇气，硬着头皮把碗中的牛舌吃了。

　　仝修齐瞅见他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劝说道：“不想吃就别吃了，何必勉强。”

　　他没说的是：省得你不懂欣赏糟蹋了东西，还不如都给我吃了。

　　白无厌哪顾得上说话，嘴里吃着先前拒绝的牛舌，千言万语化成一个字：真香！

　　牛舌质地鲜嫩，味道鲜美，又麻又辣又香的浓郁味感包裹着味蕾，结结实实唤醒了他对食物的渴望。

　　他从来不知，原来可以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难怪，仝修齐不愿意回皇城，皇城可没有这样好的吃食。

　　白无厌已经从拒绝中回过神来，万分庆幸自己为了和仝修齐赌气，没有错过这道菜，不然非得悔得肠子都青了不可。

　　他吃过夫妻肺片，转而又对另一盘色泽鲜亮的肉起了兴趣。

　　他记得，刚才介绍说这是这是蜜汁叉烧。

　　有了方才的教训，他这回没什么犹豫，便夹了一块叉烧。

　　待他举着筷子拿近了，才真正看清叉烧的颜色，上面好像裹了一层亮盈盈的焦糖色，颜色清透鲜亮，隐隐有阳光透过来洒在上面，这份叉烧仿佛可以发光似的，闪闪发亮。

　　他夹的肉微微带着点肥，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还是将这块叉烧吃了。

　　叉烧一入口，他登时便甘愿成为叉烧爱好者之一！

　　外焦里内，香酥可口，肥而不腻，便是他对这块叉烧的全部评价。

　　舌尖轻轻舔舐着外面的焦皮，一点点香甜的味道从舌尖逐渐蔓延至整张嘴，唇齿间不多时便被这份清而淡的香甜包裹着。

　　但这甜的后味是咸，恰到好处的咸，与香甜刚刚好中和，完美的组合成咸甜鲜香的口感，让味蕾在一层又一层奇特的口感中收获与众不同的惊喜。

　　他万万没想到，出了皇城竟然吃到了这样好吃的吃食。惊喜之下，又夹了一块全瘦的叉烧。

　　如果说，肥叉是肥而不腻，香酥可口的，那么瘦叉则更耐嚼，也更有自己独特的味道。

　　瘦肉的机理在叉烧烹制的过程中变得愈发紧实细密，染上了浅淡香甜的口感，没有一丝一毫的粘牙，反而吃出了几分肥叉没有的爽口，真真是另一种风味。

　　他之前还顾忌着吃饭的礼仪，这会子在叉烧的刺激下，显然没那么多可在乎的。

　　他就着碗口扒拉几口米饭，软糯清香的米饭与叉烧的蜜汁交融，既平衡了口中可能会有的甜腻，又让他在一瞬间得以喘息，直奔下一道菜。

　　白无厌放弃了开始的矜持，对着仝修齐毫不吝啬地夸赞：“宣沉，难怪你不愿意回去。如果是我，天天吃着这样好的吃食，再回去吃那些淡而无味的吃食，恐怕我也吃不下。”

　　他夸得实心实意，实实在在，仝修齐不好直接反驳什么的，稀里糊涂地全接受了。

　　仝修齐总觉得白无厌说得对，又觉着他说得不对。

　　毕竟，今天的菜他也是第一回 吃到。

　　显然，白无厌愿意误会，仝修齐也不会上杆子解释，正好解决了一个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白无厌吃完叉烧，又去吃了鱼香茄子煲麻辣香锅鸡翅虾，还有今日的另一道凉拌菜。

　　原本，他以为这个大厨做一道菜好吃就很厉害了，没想到的是，他吃的每一道菜都好吃得让他不想走！

　　鱼香茄子煲的颜值没有蜜汁叉烧和夫妻肺片那般鲜亮耀眼，但是碎碎点点的翠绿葱花点缀在深紫色的茄子上，一深一浅，一暗一亮，两重对比，让这份茄子煲丝毫不逊色于其他菜！

　　茄子乖觉地躺在砂锅里，倘若不是带着深色紫皮，茄子恐怕已经软烂成一团，完全不成型。而现在，有茄子皮帮助，白无厌夹了一筷子茄子放进口中。

　　茄子极为软烂，又香又糯，连茄子皮也跟着入了味儿，浓郁的汤汁裹挟着它，吃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口硬难吃。

　　鱼香茄子煲的浓郁是那种纯粹香浓的，它不辣不甜，极为醇厚，一下子便压下叉烧的甜、夫妻肺片的麻辣，口中全是咸香的浓郁味道。

　　白无厌吃着茄子，忍不住又多吃了两口米饭，于是他那碗可怜的白米饭登时便见了底。

　　三虎在一旁道：“我再帮您盛一碗来。”

　　白无厌摆摆手，拒绝道：“不用，我吃饱……”他嘴里回味着方才茄子浓郁的香味，似乎还能再吃一碗？

　　于是，他把碗递给三虎，说道：“那我再来一碗米饭吧。”

　　等米饭上来，他攻略的对象已从鱼香茄子煲换成了麻辣香锅鸡翅虾。

　　他觉着今天这顿饭就是为了刷新他的认知而准备的。

　　他本来又想说，这一锅都炒在一起，味道肯定串得不行，哪有什么好吃的。

　　结果第一口吃完，真香！

　　是以，他决定只吃饭，再也不发表任何评论了，不然这饭还没吃完，脸却被自己打肿了。

　　其实，白无厌和仝修齐本来不是很饿，尤其是早上吃了月饼又吃了蛋挞，接着去了知府那里又吃了月饼，回来又开始攻略一桌子美食。

　　这一桌子菜，甭说是只有他们两人，哪怕再多两人也是够吃的。

　　他们为官数十年，浮浮沉沉，本是极为克制和隐忍的人，不成想，多年的功夫在几道菜面前算是破了功。

　　一桌子菜被他们吃得七七八八，两个人皆是撑得难受。

　　仝修齐懒洋洋地瘫在椅子上，伸长了腿脚，完全肚子处鼓鼓囊囊，完全弯不了身子的模样。

　　他招呼三虎过来，说道：“你跟小丫头说，别做汤了，我们两人吃不下了。”

　　三虎点点头，转身去了厨房。

　　另一旁，白无厌的样子也没比仝修齐好到哪里，双手捧着肚子，瘫在椅子上。

　　他笑着说道：“幸好，这般没出息的模样不在皇城，不然可真是给人笑话了哟！”

　　仝修齐不在意地接道：“笑便笑呗，他想吃还吃不上呢！”

　　白无厌想想道：“说得也是。”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白无厌说道：“你可别忘了月饼的事。”

　　仝修齐道：“不会忘。但你可别忘了，宫宴的吃食都是经过严格把关的，岂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

　　白无厌这会儿子吃饱喝足，也不计较仝修齐的语气，回道：“我又没指望让所有人都吃，我自己个儿解解馋还不行吗？”

　　仝修齐回道：“那可不行，我还以为有一单大买卖呢！原来是单小生意，不值当不值当！”

　　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白无厌哪还看不出他的想法，笑着说：“没想到，你还能沾上这种铜臭。”

　　仝修齐闻言差点跳脚，可惜他吃得太撑，只能躺在椅子上干瞪眼：“你就说，你觉得这样好的东西忍心被埋没了？”

　　白无厌舔了舔唇角，旁边似乎还带着饭食的香味，沉默良久，轻声道：“自然不愿。你放心吧，我有自己的法子，绝对会让你大赚一笔的！”

　　仝修齐撇撇嘴：“跟我可没关系，别提让不让我赚钱的事。我只是为了不让你吃独食，而是用美食把更多人解救出来。”

　　他接着说道：“你就说，那些人做的吃食，是不是浪费食材？”

　　白无厌应声说：“是是是，确实如此。”

　　本朝食材物料极为丰富，但那些厨师们仿佛没一个上心的，做出来的吃食真的是有些辱没了食材的名头。

　　他叹了口气：“可能也跟开国遗留有关吧，毕竟那时候……”

　　仝修齐一听他又要议论朝廷事，忙不迭打断：“打住打住，不提这个。你要找的厨师，就在厨房，等下让三虎请她过来。”

　　白无厌感谢地笑了笑。

　　这个老饕愿意让他见见厨师，已是迈出了极大的一步。而他一开始只是为了能在中秋宴上解解馋，顺便躲避吃硬石头月饼的命运。

　　毕竟，任谁吃了这般软和香甜的月饼，也不想再吃硬石头吧。

　　不过，既然老友提及入宫宴的事没那么简单，他想了想，总觉得能做出这种吃食的厨师，肯定不会愿意自己做的东西埋没不出，无人赏识。

　　那他便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帮帮她？

　　不得不说，仝修齐本是护犊子心起的无意之举，倒是帮了许闲香一把。

　　他可还记得许闲香“让天下人得尝百味”的豪言壮语，况且这些时日，他也早就折服于许闲香的手艺之下，故而白无厌一出口，他知道这对许闲香或许是机会，所以才出口。

　　过了一会儿，三虎带着许闲香过来，许闲香手里端着一个砂锅。

　　三虎帮着在桌子上垫了一块厚布，许闲香方才把砂锅放在桌子上，说道：“听说两位大人吃撑了，特意熬了雪梨无花果汤，给您两位消消食。”

　　仝修齐笑意盈盈道：“算你有点良心。这位是白大人，我可给你接了笔大生意。”

　　许闲香惊讶地挑了挑眉，问：“什么生意？”

　　听她询问，白无厌这才从仰面坐正身子，待他看清许闲香的模样时，忽地从椅子上跳下来，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三更了，万字更新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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