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快乐——”

　　易然接通视频电话时，视线还未完全从书面移到屏幕之上，就先听到了她清亮的声音送来祝福。

　　电话里的女孩子双颊微微透红，眼里略有几分迷糊的水意，但笑容却璀璨夺目。

　　“我是不是赶在零点第一个祝你节日快乐的！”

　　语气里满是“快来夸我”、向他讨要奖赏的意味。

　　只不过……易然看了眼右上角的时间，有些无奈的笑起来。

　　不知怎么，突然就起了坏心，难得没有宠溺的包容她犯下的小错误。

　　“悉尼已经凌晨一点了。”

　　这话才出口，看着小丫头一脸的雀跃瞬间垮掉，他又不免有些后悔。

　　——何必说出来呢？

　　——果然，这人一到夜里脑子不清不醒，就容易做出那么点儿不理智的事儿。

　　屏幕那边的景时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觉的抬手的挠了挠额角，语调也变得乖巧了许多。

　　“对不起——易然。是我记错时差了……这么晚了，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委屈得眼角都垂了下来，害他更舍不得、也更责怪自己了。

　　只能软下声音，如往常那般宠溺，“没关系的，我还没睡。”

　　听他如此说，景时几乎瞬间就又恢复了初初的神采。

　　她的难过太简单，开心也太简单，易然的那些小心思就好像是丝毫干扰不到她。

　　景时再自然不过的另起话头同他寒暄。

　　“没打扰到你就好……但是你怎么还没休息？不是才忙了一天，还要熬夜工作啊？”

　　“不是工作，”易然说话的声音很轻，眼睫微微低垂，眉眼间是遮掩不住的疲惫之色，“在看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实在忍不住想要一口气读完。”

　　看着他面露疲态，景时十分心疼，言语间也带了些嗔怪之意，很有几分女朋友的架势。

　　“什么书这么好看，明天再看也是一样的嘛！你一个人在外边要保重身体，熬得晚了又犯低血糖可怎么办。”

　　易然因为她的关心，微微勾了勾嘴角。

　　用空着的那只手，不动声色的将身侧倒扣着的书，轻轻塞到了盖在腿上的薄毯下。

　　接着自然的靠回躺椅上，专注的盯着那一小方屏幕上的面容，皱了许久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淡然的神色和往日里没有半点不同。

　　“不是什么多有意思的书……你不会喜欢的。”

　　说这话时，语气也没有一点起伏波澜。

　　景时曾参观过他的书房，书架上各类书籍都有，什么心理学、哲学…还有许多厚厚的硬皮英文原著，随手翻开里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偶有几张复杂的配图，才让景时勉强猜出——那大概是一本数学还是物理什么的高深专业书。

　　念及此，景时对于他那句“你不会喜欢”的判断，更是完全没起疑心。

　　易然：“你放心，我没事的，手边一直备有一些糖果，再不济还有商陆在我隔壁，而且……这书我很快就要看完了。”

　　“倒是你，在外面要少喝些酒，早点儿回家。”

　　他一早知道景时平安夜要和林星程、莞尔一起出去吃火锅。

　　虽然自己周身冷清，但看着她那一边灯火通明，火锅和煮酒的水汽混合蒸腾。

　　他觉得这样很好，起码他们两个人总能有一个，不必孤寂清冷的过节。

　　易然：“安全到家后记得给我发条信息，我还有一会儿才睡呢！乖——”

　　“我知道啦——”景时拖着长音应着，“易——叔——叔——”

　　易然也不恼，依旧笑着看着她，只是问，“花收到了吗？”

　　“收到啦！”想到了那一捧花，又勾起她几分埋怨，“但易然...你真的订了好大一捧花啊！”

　　景时将手机拿远了一点，努力用手比划着，“那花有这么——这么——大一捧，差点卡在门口拿进不来！”

　　“我当时正要和林星程他们出门，所以就暂时放在茶几上。但我到现在还在纠结呢，真不知道那么多花回去要怎么处理……过几天就一起谢掉了，好可惜……”

　　看着她微微嘟着嘴，像是个小老妈子一样念叨他，易然反倒笑意更深，“那我回去再给你买365朵永生花好了。”

　　他这人说话做事总是带了十分的认真，害景时惊得连忙摆手阻止，“别！千万别！”

　　两个人聊了好一阵子，甚至一度聊到不知道还有什么新鲜事儿可说，易然就那样安安静静的透过屏幕看着她，景时也捧着微微发烫的脸盯着他。

　　直到饭桌上那两个人终于对景时的神隐感到不满，扬声唤她。

　　莞尔像是喝得大醉，舌头都有些捋不清楚，囫囵的朝她喊着，“你个...泡到国民男神的能不能...体谅下我们这些可怜的单身...狗......”

　　林星程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和大家一起闹腾的时候，才会笑嘻嘻的附和莞尔。

　　“就是，就是！我们好心带上你出来热闹，你还在这里伤害我们！你们这些活得浓情蜜意的就不能给我们单身狗留条活路吗？”

　　易然全程挂着浅浅的笑意，听着景时那边的喧嚣，直到看着他的小丫头被那两个人说得耳朵尖都红起来，才终于很是舍不得的，先开口准备道别。

　　“好了......你今天就好好和他们一起玩儿吧。只是一点，别喝得太醉，不然你一个人在家我放心不下。”

　　景时把手机靠在膝盖上，试图空出手，用微凉的手指给滚烫的脸颊降温，语气里有些小骄傲。

　　“我不会喝多的...他们都比我喝得多多了，尤其是莞尔，她都醉得不行了......”

　　“我才喝了三杯...两杯红的...还有一杯果酒——我很乖的！”

　　她的眼神已经略显迷离，笑得不知有多勾人——明显就是醉了。

　　但易然依旧同往常那样惯着她，“好好好...乖.......”

　　“这家火锅真的很好吃...还有很多很甜的果酒......可以自己用小炉子温酒，很别致的......等你回来我带你一起来......”

　　“好——”

　　“桃子酒好好喝...下次我要喝两瓶这个.......”

　　“好——但你今天要记得少喝一点...果酒也会醉人的......别让我担心......”

　　“恩——”

　　他声音轻轻的，像是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上，又像是他哄她乖乖睡觉时一样温柔，景时很是乖巧的捧着手机连连点头。

　　——就是那个瞬间，景时突然觉得一个人在家过节，大概也没她想象中那样孤独。即使他们之间跨越赤道、隔了一整片印度洋也没什么，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易然知道他就在那里，也已经足够心安。

　　莞尔似乎是真的太醉了，大声的说着些前后不通的话，景时带着耳机缩在包间的沙发里就好像从他们喧嚣的世界中隔离开来。

　　不过，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虽然明知他那边已是凌晨，却还是实在舍不得就这样挂断电话。

　　“你那边......是夏天吧？会很热吗......夏天的圣诞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啊......”

　　易然：“没什么特别的，可能是习惯了白色的圣诞节，总觉得比北半球的圣诞少了点氛围。”

　　他顿了片刻，眼神变得认真起来，“我已经和工作室交代过了，从农历新年开始，重要的日子都不再安排通告。以后，我们可以满世界的去过圣诞节。”

　　以后...他们...以后

　　景时一下子失语，还没想出该说些什么回应。

　　饭桌上的两个人终于彻底不许景时再躲在沙发后面和男友说悄悄话，林星程亲自从桌上下来将她拉回去。

　　林星程随意的朝她倚过来，手臂直接搭在她的肩膀上，挑眉看向镜头的瞬间竟莫名有一分挑衅的味道，“够了啊！你们俩再聊下去，我们两个单身狗可真要炸毛了！”

　　易然刚要皱眉，就看见那小姑娘灵活的一矮身，从男人的手臂下钻了出去，蹦蹦跳跳的和他挥手道晚安。

　　***

　　电话被挂断，整个房间再次恢复之前的死寂。

　　没有猫、没有景时......就像是他在遇见景时之前的每一个、平凡又无趣的深夜。

　　易然再次翻开那本似乎被看过不少次的、纸边泛皱的小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的视线落在书页上，却像是透过了书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像是突然被吸进了汤姆里德尔的记忆里。

　　——和景时通话时的温柔笑意一点点崩塌，终于彻底卸下......

　　——没错，他说谎了。

　　——对景时...说谎了。

　　这个故事...很好看......

　　他和景时说的那句“你不会感兴趣的”更是彻头彻尾的谎话。

　　这本书，本来就是属于她的...从它的新旧程度来看，更是不难猜出景时对它的喜爱程度。

　　还有——他说想要熬夜把书读完——也是谎话。

　　在接到景时电话之前许久，他就已经读完整本小说。

　　他只是——没读懂那本书、没完全懂——尤其是、他手指轻轻抚过的那一页、他真的不懂。

　　那书页上的褶皱斑驳，那一个个圆形的、像是水滴溅落形成的水痕......都是什么？

　　——《质数的孤独》

　　易然是个纯粹的理科生，对于一个数学系直男来说，这大概可以算是他所有看过、读过的爱情故事里、最容易理解的一个。

　　易然完全理解质数的概念、完全明白孪生质数的定义——他们是在整个数列之中特殊又孤独的存在。

　　故事里，一个因意外变成跛子的少女和一个藏着黑暗秘密的天才少年，两个同样带着无法磨灭创伤的人相遇、相恋。他们因为同类间的吸引努力靠近，却也像是一对孪生质数一样，不论多么接近彼此，也永远会因为中间隔着一个合数而无法完全贴近。

　　命中注定的相互吸引，也是命运写定的分别。

　　故事的结尾，如同一对孪生质数般的男女主人公还是分开了，他们没能完成互相拯救——或者说、在易然看来，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互相拯救的Happy Ending、那甚至算不上易然所能理解的名为“爱情”的关系。

　　*

　　易然眼神有些失焦，轻轻的、用指腹一点点感受那最后一页上的陈旧水痕。

　　他像是可以从这些陈旧的痕迹中看到那个小姑娘抱着书哭泣的样子。

　　没有半点声响，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如果你从她的身后看她的话。

　　但是当你将她强行转过来，就会发现，她早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这书——从易然看完，就这样静静地一直捧了好几个小时。

　　易然隐约觉得脑子里似乎有什么飘忽的线索，只是伸手去抓的时候，又总会从指缝溜走。

　　不过他起码可以肯定一点——景时不会和林星程在一起！就像书里的男女主人公。

　　他甚至连自己为何如此确定都无法说清，但是易然就是有那样一种直觉——在看过那本书之后，深深扎在他心底的某种认知——就像是“人要吃饭、呼吸才能活下去”一样的、真理一般的存在。

　　他一点也不担心林星程了。

　　只是......

　　易然翻过了那水痕斑驳的最后一页，封底上那句话却依旧像是第一次看到时那样，狠狠地揪住了他的心，让他几乎连呼吸都会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秦铮、林星程，谁新谁故，他很清楚了——只是、他呢？

　　他们现在在一起了啊！

　　易然愿意无条件的、无限的包容那个小姑娘，但是如果景时永远也不给他走近的机会呢？

　　因为他不是和他们一样的质数？从未拥有和他们相同的创伤与孤独......她的身边永远有一小块区域是专属于林星程的，那个部分不是爱情、甚至连友情也算不上，只是某种“畸形的”共生关系？

　　可是他却永远也得不到准入的机会——只是因为他不是和他们一样的质数！

　　易然最害怕的、就是这个结果了——他与景时的故事最终也只能以一句“白首如新”封笔。

　　易然越想越觉得心烦，心里一遍一遍的默念那一句“白首如新”，眉头一点点的深深锁起。

　　骤然心头火起，抬手提起书脊就想要狠狠的丢出去、摔烂、解气。

　　却在手臂高高抬起的一刹，没防备的被胸口的纸盒子棱角硌了一下。

　　突然的疼痛定住了他的动作。

　　易然顿住好半晌，才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卸下了一脸的戾气。

　　他把书轻轻丢到了一臂远的小茶几上，像是精疲力竭一般躺回靠椅，抬手轻轻抚上胸口的盒子——在一片烦躁慌乱之中，终于找到了一点足够让他安心的东西。

　　南半球的夏天夜晚很短，夜色不知不觉中已经悄然褪去，城市尽头的建筑被日光勾勒出明亮颜色的边缘。

　　易然就这样、一夜未眠——但是随着天渐渐亮起，他的心也越来越平静。

　　再过几个小时，他就可以飞回他的小姑娘身边了。

　　“我竭尽全力...我们就一定不会走到那一步......”

　　那是易然的决心！

　　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抬手看了眼手表、又确认了手机并无一条新消息——国内已经接近凌晨四点！景景......不会还没回家吧......或许只是、忘记给他发信息。

　　易然正这样劝说自己，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慌乱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个刚刚才安静下来的清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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