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迟坐在演播厅里, 领口别着无线麦, 两只眼睛被上方的照明灯晃得直画蚊香。

　　这不是普通的演播厅，这是央视国际频道品牌栏目《华/夏新闻采访录》的演播厅, 上一个受访对象是名字八个字的外国大使, 讨论的问题是国际外交级别。

　　谭迟也不明白，她怎么会坐在这里，反正前天接到通知的时候，曾一度以为是新的电信犯罪手段——直到于昂确认了消息的来源, 的确是来自央视的邀请——她怎么突然就变成全民社会热点了？

　　谭迟足足思索了一晚上，总结了一句话。

　　这就是命！

　　央视著名记者曲晶坐在谭迟面前，她长着一张居委会大妈的脸, 采访的人从国家元首到底层民工，说话的语调亲切到让人能立刻联想到妈妈味儿的饺子。

　　可谭迟还是觉得紧张, 还有点想尿遁。

　　曲晶：“这个采访是录播，最后还会进行剪辑，我们轻松聊天就可以, 小谭可以放松一点。”

　　“好的。放松的。”谭迟深吸一口气, 点头。

　　“可以开始了吗？”曲晶看向导演。

　　导演摆出OK手势。

　　“准备——开机！”

　　曲晶：“各位观众朋友，大家好, 欢迎收看华夏新闻采访录, 今天我们邀请到的嘉宾，是一名编剧——谭迟。谭老师, 请和大家打个招呼吧。”

　　谭迟僵着脸：“大家好, 我是编剧谭迟。”

　　曲晶：“谭老师曾经想过会爆红吗？”

　　谭迟：“没想过。”

　　“变成网红编剧了以后, 生活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吗？”

　　“买菜的时候老板娘会多送两颗香菜。”

　　“就这样？”

　　“还有送苹果的，不过只送了一次。”

　　“……听说微博粉丝多了很多？”

　　“嗯。”

　　“多了多少？”

　　“20万左右，不过一半都是僵尸粉，朋友帮我买的，说这样说出去也算是大V，不算太丢人。”

　　曲晶一下没憋住，笑出了声。

　　“咳，那个曲老师，我们还是聊聊编剧这个行业吧。”导演忍无可忍道。

　　“咳，好的。谭老师，您入行几年了？”

　　“今年第六年。”

　　“那您觉得，如何能成为一个好编剧？”

　　“好编剧这个标准太高，只能说，我们都在努力成为合格的编剧。”

　　“那如何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编剧？”

　　“会读，能写，懂得听，知道改。”

　　“读、写我理解，这个懂得听和知道改是什么意思？”

　　“在国内，做一个项目，资方、演员和导演的话语权都很大，编剧一般都处于被动妥协的状态，做一个本子，各种各样的人都会提出修改意见，这种时候，什么样的意见该听，什么样的意见不能听，要按照什么方向改，改到什么程度，编剧心里要有谱，要有判断能力。”

　　“那么，最终本子会按照编剧的意思进行修改吗？”

　　“很难，很少。”

　　“这种时候怎么办？”

　　“尽人事，听天命。”

　　曲晶点了点头：“对于腾阁工作室的行为，您怎么看？”

　　谭迟愣住，看了曲晶一眼。

　　“没关系，放心说。”曲晶鼓励。

　　谭迟顿了顿：“腾阁的事件，其实不是腾阁的问题，而是社会的问题。”

　　曲晶：“怎么说？”

　　“影视圈这几年的发展非常快，这和我们社会经济的大环境是一致的，经济高速发展要求所有的发展都要快，网速要快、快递要快、做项目要快、设计新产品要快，因为如果你不够快，别人就会比你快，你很快就会被别人超越，会过气。”谭迟说，“就像是高峰期的地铁站，你根本没办法慢慢走，因为快速行进的人流会挟着你一路小跑，如果你慢了，就会赶不上地铁，就会迟到，就会扣钱。”

　　“所有人都不敢慢，也没时间慢，可是有的行业，比如写剧本，需要时间打磨，但市场没有时间等，资本没时间等，各种压力压下来，很多人就会选捷径，选择投机取巧的方式。”

　　曲晶：“你是说抄袭吗？”

　　“融梗、洗稿、抄袭，都有。”

　　“你怎么看抄袭？”

　　“抄袭——就像是吸*毒。”

　　“吸*毒？！”

　　谭迟点头：“抄别人的东西，比自己写容易太多了。而且抄袭者往往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抄来的东西要比原创更高明，其实这就像别人打好了地基，盖好了楼房，装上了窗户，做了装修，但最后你把房子偷过来，在屋子里摆了一盆花，然后告诉大家，看，这个房子是因为我的这盆花才变得值钱。”

　　曲晶不禁笑了。

　　“很可笑是吧。”谭迟叹气，“可是现在有很多人，就是在做这样可笑的事情。他们会说，因为我抄了你的东西，你才会出名，所以不是你的东西好，而是我抄的好，我抄袭你，是看的起你，我抄你，是你的荣幸。而这些人的粉丝就更有意思了，他们的逻辑是，我不管是不是抄袭，反正好看就行。”

　　曲晶：“我见过这种说法，不过，这几年，我觉得大家开始重视版权和原创了。”

　　谭迟：“对，这几年大环境好了很多，大家已经有版权意识了，包括付费阅读，付费看剧，防盗版等等，原创环境好了很多。”

　　“你刚刚说，抄袭像吸毒，这怎么说？”

　　“因为抄袭爽啊。”谭迟说，“不费吹灰之力，将别人的东西改头换面变成自己的，就可以获得无数的鲜花掌声、地位金钱，这种不劳而获的感觉，轻易登上顶峰感觉，把所有人都当傻子耍的感觉，会让人上瘾，停都停不下来。”

　　“但是很快，你就会发现，你的脑子，你的手，你的键盘，再也写不出原创的东西，你全身的细胞都会叫嚣，去抄吧，再抄一个，就会更成功。”

　　谭迟慢慢抬眼，黑漆漆的眸子透过镜片，盯着镜头，“你的手、脚、大脑、细胞，都会被这种感觉所充斥，你抄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毒品，渗入你的血液，渗入你的骨髓，你永远也写不出自己的东西了，这，就是抄袭毒品的反噬。”

　　说到最后，谭迟推起眼镜，笑了。

　　“劈啪！”

　　整个录影棚灯光猝然熄灭，半秒钟后，又恢复了光明。

　　“怎么回事？”导演大喊。

　　“刚刚断电了，备用电源启动了。”导播回复。

　　“吓死人了。”直面谭迟笑容的摄像师抹了抹头顶的冷汗。

　　镜头里的谭迟，依旧是那个没啥表情的小编剧，仿佛刚刚那一抹诡异的笑容是眼花。

　　“最后一个问题，有很多热爱写作的网友在微博下留言，想问问谭迟老师，想成为一个编剧，需要怎么做？”

　　谭迟皱了皱眉：“慎重入行，先保证温饱，再谈理想。”

　　“……”曲晶转头看了一眼导演。

　　导演一脑门黑线，助理举起题词板：正能量，励志。

　　曲晶：“有没有鼓励的话呢？”

　　谭迟了然，一本正经对着摄像机：“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好！谢谢谭迟老师，我们下期再见。”曲晶起身，和谭迟握手。

　　谭迟鞠躬：“采访可以吗？”

　　“非常好，等剪辑完毕，我们会把样片送给谭老师。”曲晶说，“播出大约在两周后。”

　　“好的，谢谢。”谭迟朝工作人员一一致谢，“谢谢大家。”

　　“老师辛苦了。”众人鼓掌。

　　谭迟长吁一口气，快步走向化妆间。

　　“谭老师，请等一下。”举提词板的助理跑了过来，他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长相四平八稳，带着一副大眼镜，样式和谭迟的有几分相似，身高起码有一米九，和谭迟说话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弯起来的问号。

　　谭迟：“请问有事吗？”

　　“那、那个——”助理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书，捧到了谭迟面前，“能帮我签名吗？”

　　竟是《宅男历险记》的实体书。

　　谭迟有些诧异，不禁多看了助理几眼。

　　助理脸皮红了。

　　“好，签什么？”谭迟取出马克笔。

　　“就写——赠：刘繁省，预祝考博成功。”助理小声说。

　　“好的。”谭迟写下祝福语，签好名字，“祝你成功。”

　　“谢谢、谢谢！”助理连连鞠躬，“如、如果我考上的话，就和谭老师是校友了！”

　　“蓟京科技大学？”

　　“对，新闻传播系！”

　　谭迟笑了：“嗯。加油。”

　　“我一定会加油的！”

　　直到谭迟走进化妆间，还能听到助理打鸡血的声音。

　　想不到我在路上也能遇到粉丝了啊。

　　谭迟有些感慨，下电梯进一楼大厅，掏出手机导航。

　　“谭迟。”有人叫她的名字。

　　谭迟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唐甘兰。

　　他的双腿交叠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围着纯白色的羊绒围巾，微微笑着。

　　他的身后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正是黄昏，是一天光线中最美的“魔幻时刻”，温柔的光线将他颀长的身姿描绘得犹如画卷。

　　【你倾城一笑不语，倚门回首，面似凝脂玉。】

　　一句歌词毫无预兆冒了出来。

　　谭迟愣住了，她呆呆看着唐甘兰一步一步走到眼前，解下围巾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走吧。”

　　谭迟：“啊？”

　　“我今天下厨，请你和莲蓬喵、芭蕉叶一起吃海鲜鱼头煲！”

　　“哦。”

　　“怎么了，这个表情？”

　　“只是突然觉得……”谭迟想了想，“你原来长得还行。”

　　“谭迟！”唐甘兰哭笑不得，“我可是靠脸吃饭的！”

　　“哦。”

　　“有什么屁话上车再说，再过五分钟停车费又要多收30！”于昂从门外探进半个脑袋怒吼。

　　唐甘兰呲牙，推着谭迟快步奔向门口：“快走快走，否则于昂肯定要把那30块钱算在我头上。”

　　谭迟：“……”

　　难道抠门这病还传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