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佳琪本来只教叶悠一个，那天以后就教高志文和叶悠两个人。

　　头两天，教学阵地在高志文家里，后头就都在孟佳琪自己家。

　　高志文第一次来孟佳琪家，高高的个儿，鸵鸟一样缩在高母身后。高母提着两大袋的保健品，撂在孟家堂屋的八仙桌上。礼盒尖锐的棱角，仿佛能割开桌面上的漆皮。

　　“我家孩子，真是麻烦佳佳啦。”

　　孟佳琪那时和叶悠在卧室待着，没出来，她奶奶在堂屋剥花生，起来搬了长椅给高母坐下，说：“小孩子一道做作业嘛，你用不着送东西。”

　　小孩子没什么话语权，高母准备的礼物和孟佳琪沾不上边，就是给老人的，听她说不要，立马改了口：“阿姨，我们也是挺久没见了的，就是点小辈送的平常礼品，您就收下吧。”

　　高母与孟佳琪奶奶讲话，高志文进门说了谢谢，然后就是在大人旁边干站。他等了会儿，直接就进去找孟佳琪。

　　孟佳琪没抬头，说一句：“你来了。”

　　叶悠在听孟佳琪讲题，一样没空理他。高志文自己找了张矮凳子坐着，长长的腿在地上摊开，脚尖对着天花板，抖呀抖。

　　不在他自己家，他反而更放松。从他的视线，越过门框正能见到母亲端正的后背，往常他畏惧母亲，这时却莫名生出一种无畏。

　　“高志文，你干坐着做什么呀？”

　　孟佳琪突然喊他，高志文下意识打哆嗦，从小板凳滑到地上。

　　“哈哈！”叶悠毫不客气地取笑他。

　　为了同时教这两个人，孟佳琪把杂物间的小方桌找了出来，她和叶悠占了一半，剩下一半都大方地让给高志文。高志文砰砰拍着沾灰的运动裤，孟佳琪就用力地拍桌子，拍得比他还响。

　　“快来写作业。”说着她低头看一眼手表，喃喃道，“八点写得完嘛。”

　　孟佳琪想要帮高志文摆脱家.暴，她帮不来这个忙，所以莫名其妙改成了为他补课。本来晚饭由她来做，同学一来，她最多能打个下手，帮着择菜。

　　有耐心教怎么都学不会的叶悠，换这位欺负过她的高志文，孟佳琪拿不出那份长足的耐心。还没开始教高志文，心里就想着今天没做的晚饭。高志文的事是她自己揽上身的，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都不应该迁怒。孟佳琪的语气不算和善，先露出了性格里那一面恶，尔后才开始反思。

　　高志文对孟佳琪那点不友善毫不在意，在孟佳琪对面坐下，接着抖腿。孟佳琪说你怎么不把作业拿出来，他才把作业拿出来。孟佳琪说你怎么不做题啊，他才从书包里掏铅笔。叶悠朝他撇个嘴，他冲人家龇嘴。

　　“我不会！”

　　孟佳琪头都大了。叶悠想学，学破头脑学不进才急得这么自欺欺人，高志文说一样的话，她就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在耍赖皮。孟佳琪不爱听这个话，往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不会就学！拿出来显摆算什么……”

　　高志文总算了解了孟佳琪的坏脾气，这脾气啊，到两个人熟悉了点，才露出来。高志文又龇嘴，欺负孟佳琪的时候笑嘻嘻，被欺负的时候反而一脸嚣张招打的模样。

　　孟佳琪拿他没办法，重新坐回叶悠身边。高志文摸出数学老师自印的卷子，刷刷写完名字，就冲孟佳琪探手，“班副，你教教我呗？”

　　孟佳琪教他什么都不图，这就是白教；高志文动动嘴就喊来老师，这就是白学。花在自己身上的时间可以不计得失，花在高志文身上的时间不能不去计较。孟佳琪挑了挑眉，说道：“你起码得自己做一做题，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懂吧？你问我，我是会的，但我们俩，是你要学还是我要学啊？”

　　高志文摇头：“听不懂。”

　　孟佳琪叹一口气，无奈道：“你自己先花时间一道一道做了，我再教你，懂了吗？”

　　“懂。”高志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真的乖乖低头写字去了。孟佳琪见不到的地方，他打了个哆嗦——

　　他怕，怕旁人那副对他无话可讲的样子。

　　高志文挑自己会做的题写，写得越来越快，有的题平时要花五分钟，今天居然三分钟就算出来了。

　　写完整套卷子，高志文额头上冒了汗。

　　做这一会儿作业，两个孩子差不多都饿了。叶悠的肚子最先咕咕叫，孟佳琪到堂屋找了一圈，泡了馓子给他俩喝。馓子是油炸的，掰碎了浸在红糖水里，面上浮着一层油花。孟佳琪本来不饿，馋了嘴，也给自己泡了一碗。刚喝一口，奶奶要去洗菜，她连忙撂了碗，去抢活。

　　“奶奶，你坐着，我来！”

　　奶奶年纪大了，后背弯成一道山丘，虽然她从没喊过痛，做这些需要弯腰的活，总不会舒服。孟佳琪尽量不让奶奶辛苦。

　　米饭早就煨好了，炒个菜就能吃饭。祖孙两个人吃得简朴，孟佳琪从没想过留饭的事，洗完菜回来又看了会儿表，“八点吧，八点就吃晚饭。”

　　文舅妈往常七点来接叶悠，到点了不来，孟佳琪就自己送叶悠去她舅家。“学生”从一个变成两个，孟佳琪明显觉得精力不够用。她花半个小时能做完的事，叶悠和高志文花好几倍的时间都完不成，同时教这两个人，比她最初预想的要困难得多。

　　叶悠吃几口红糖馓子，高志文一碗早就喝完，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呷呷嘴，还觉得不足。孟佳琪奶奶一共买了十块钱馓子，套了两层红皮塑料袋，他嚷嚷着饿，老人家就整袋都拿来给孩子们吃。孟佳琪回到房里，高志文正在嚼馓子，嚼得咔咔咔像只小老鼠。鼓囊囊一袋子，被他一个吃瘪了。

　　家里没多少钱，平时吃菜都尽量从自家地里摘，高志文这零食吃得让孟佳琪心头一揪。

　　“哎……小心把油吃到作业上。”

　　不好直说自己舍不得这点吃食，说了这句违心话，孟佳琪心虚地避开高志文的视线。高志文听她的写作业去了，她掰一把馓子塞给叶悠，就扎紧袋子将它放回碗橱里。再回来，高志文坐得笔直，一看就在等她。

　　“数学题我做完了。”

　　一套数学题，做到快七点，孟佳琪没觉得他做得快。但为了鼓励他，还是笑着接过来，扫了几眼卷子，脸上的笑容才变得真诚，正了正色：“你答得挺好的。”

　　高志文语文在中游，英语在中下游，数学在下下游。下下游的高志文做题有50%的正确率，孟佳琪当然惊讶。一想，高志文平时考试都不一定有这次答题认真，终于对他有了改观。

　　“给我讲题吧。”这回他讲话，听着不再轻佻，孟佳琪自然不会拒绝了。

　　半个小时讲完题，比孟佳琪预想快得多，讲完了她才想起来，往常这个点，她早把叶悠送走了。

　　孟佳琪说：“剩下语文和英语你回家自己写，我要送叶悠回去。”

　　叶悠一早收拾好书包等在旁边，孟佳琪从堂屋将自家的上海凤凰抬过门槛。

　　叶悠坐在车后座，抱住她的腰。孟佳琪一面响铃，一面骑上大路。

　　自行车头挂着叶悠的书包，叶悠脑袋贴着孟佳琪，好像在打盹。

　　骑过家门口的小桥，孟佳琪问她：“你今天不高兴吗？”

　　是呀。不高兴佳佳关心高志文，不高兴高志文比自己学得好，不高兴佳佳给高志文认真讲题的时候忘了自己。

　　太不高兴了。

　　叶悠摇着脑瓜，哼了一声。

　　孟佳琪说：“叶悠啊，这几天我在想一件事。”

　　叶悠提起耳朵，带着不高兴勉强地听她说。

　　“我觉得，我知道你为什么学不进去了。”

　　叶悠惊讶地张开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