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党争下
第六十四章 党争(下)
但云非既然已经主动掺和进来,就必然不可能如大理寺卿所愿,让这起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如果说嘉勇侯徐遨先前不肯讲和,只是为了等圣上亲自申饬,好找回嘉诏徐氏丢的面子;但是现在,因为颜云非的自首,时常会与世家党站在对立面的颜相被牵扯了进来,嘉勇侯就更不会善罢甘休了——
近来大朝会上,百官争来吵去,核心就是一件事——明年恩科主考官的位置谁来坐。
纯臣与部分寒门共同举荐韩国公韩卓;世家党们则推出了文信侯沈文德作为代表;而颜党的领头人颜懋当年正是科举入仕,作为科考一途上走得最远的人,在朝中亦赢得了颜党以及过半数寒门官员的支持。
朝中各党推举出的这三人,韩卓与颜懋皆是当今学圣韩师的亲传弟子,而沈文德则是集贤殿大学士沈良及的嫡长子,三者的学识都是毋庸置疑的,在文采上头也难以分出什么高下。历来评选主考官无非就是比两样,除却学识,剩下的便是德行。
三方谁也不肯轻易让步,于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哪怕谁有一点点小把柄都将被其他党派无限放大,用来当作攻讦德行有亏的武器。
颜懋平日在朝中与各党都有交锋,说一句树敌众多也不算太过,但其人能在丞相一位上屹立多年而不倒,除却能力,颜懋本身确实没有什么让人可以彻底将他拉下马来的把柄。
虽然同门师兄韩卓偶尔会骂他几句狼子野心,但无论颜懋采用的是何种手段,过激也好消极也罢,一个丞相该为天下民生做的,他都做了。在很多时候,他与皇帝的冲突并非源于政见的不同,而是君相之间权力的角逐。
颜懋此生最让人褒贬不一的有三件事——
其一,他叛出家族,自立门户。颜懋出身宛州著族澹川颜氏,与如今的庆国公是兄弟,但生母病逝后,成婚不久的颜懋毅然决然将自己的名字割出了澹川颜氏的族谱,从此再不以颜家子弟自居,甚至辞去了家族荫封得来的官位,独自走上科考的道路。在与家族断绝关系这件事上,有人说他不孝不悌,却也有人赞佩他的魄力才能。
其二,颜懋少时游学天下,后来拜入学圣门下,最终却被韩师亲口怒斥不忠不义,一度为人诟病。可尽管如此,韩师也并未将其逐出师门,颜懋虽然经常在朝堂上和师兄韩卓打嘴仗,但对老师一向十分敬重,师徒三人在私下里偶尔还能聚在一处喝喝茶下下棋,也算是一桩怪事。
其三,颜懋当年对岳父一家见死不救,漠然旁观云家一百二十三口的生死离散,夫人云氏最终崩溃自杀。颜懋虽然占法理,但在道义上难免要被人说一句冷酷无情。深明大义是他,六亲不认也是他。
这三件事虽被广为议论,却都难以单独摆到朝堂上攻讦颜懋德行有亏。甚至正是因为他科举出仕、正身明法,在朝中还赢得了一片支持的声音,在主考官的角逐中略占优势。
但朝中各党千算万算谁都想不到,今时今日,颜懋竟然会在自己的儿子这里栽了跟头。
明日一早,雪花一般的折子就会飞往敬诚殿,世家党们明面上参颜云非目无法纪、斗殴伤人、公堂之上犹不悔改大放厥词,实际上是要变着法的要给颜懋扣帽子,指摘他家风不正。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垂髫稚龄的孩童都知道子不教父之过的道理,如今其子失德,必有其父之失。
将这起案子上纲上线,往大了闹,然后再借题发挥,翻一翻曾经的旧账,颜懋又不是个完美无缺的圣人,硬整也能给他整出个德行有失——不用太过,只要比不上世家党推举的沈文德就够了。
徐劭徐世子的这顿打没白挨,世家党们正愁找不到攻讦颜懋的由头,云非就直接来了个以身试法,可谓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而送枕头的本人在喝完半盏茶后 终于抬眸看向了自己的父亲,颜相面色冷然,云非也不遑多让,这对父子对峙半晌,最终还是颜懋冷笑一声开了口:“你可真是有能耐啊,颜云非。”
“不敢当。”云非放下茶盏,淡淡道:“这不都是跟您学的吗?您前段时间派人请楚珩去相府不就用的这么个法子,我有学有样,如今也套个麻袋将徐劭打一顿,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有其父必有其子。”
颜懋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瞧瞧这话说的,当着嘉勇侯和钟平侯这两位世家党的面,真是送枕头送上瘾了。
“行,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商榷的了。”颜懋压着怒火,目光掠过凌启,转身看向刚刚踏进门来的大理寺卿,说道:“那就烦请陆大人依律判处,斗殴伤人者主犯杖三十,法不容情,我看他也不用走什么八议了。”
陆勉脸上的笑立时僵了一瞬,看了眼云非,急忙道:“相爷,这还没开始议呢,怎可……”
颜懋打断他的话:“三十杖不够,五十杖也行。”
“……”
正厅内寂静一瞬,谁也没有想到颜懋这个做父亲的竟能无情至此,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云非,而后者似乎见怪不怪,平静地饮完剩下的半杯茶,就仿佛颜懋说的人不是他一样。
坊间都传颜相与云非虽是父子,但关系却十分恶劣。当年颜懋脱离澹川颜氏,将颜云两姓的联姻变成了笑话,后来云氏女自戕,颜老太爷将七岁的颜云非带回了庆国公府,作主开祠堂,将颜云非的名字单独列入家谱。
这桩事在各大世家中流传甚广,今日在公堂上亲眼看见,做儿子的故意帮父亲的政敌说话,做父亲的全然不顾儿子的安危,五十刑杖都说的出口,可见那坊间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陆勉心中急切,正想将颜懋拉出去说话,云非却忽然站了起来:“陆大人,收监前,容我与相爷说几句话不为过吧?”
“……”
陆勉一腔好心全被当成了驴肝肺,被他们父子气得没吭声。
大理寺议事厅外头植着一小片青竹,即使时至寒冬腊月,也依旧是郁郁苍苍,北风吹过的时候,入耳全是沙沙声。
颜懋负手而立,云非站在他身侧。其实他们父子在眉眼上颇有几分相像,但因为性格迥异,云非平日活泼爱笑,因而很难让人将他们联系到一起。
此刻父子二人站在一处,血缘的联系轻而易举地在面容上彰显出来。
“颜云非,我有时候很好奇,到底是谁借给你的胆子,凭着那点可有可无的血缘,就敢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我的霉头。”颜懋眯了眯眼睛,沉声说:“我放过你一次,可你偏偏不长记性,这顿刑杖就当是给你个教训,免得下次我看你就直接进天牢了。”
“相爷多虑了。”云非面不改色,看着颜懋的眼睛,一字一句缓声道:“你都还没倒台,我怎么敢把自己先折进去呢?”
“是么?”颜懋不怒反笑,定定地看着云非,半晌,他嗤笑一声,忽然没来由地道:“你算计过你那位姓楚的同僚三次。”
云非眉心倏然一跳。
颜懋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朝正厅的方向瞥去,继续道:“第一次是在武英殿,第二次在宫外,如果说今日也算,那就是第三回了——”
颜懋收回视线,看向面色微变的云非,慢声问:“凡事不过三,你说他是根本就不知道,还是……压根没把你的这点小把戏放在心上呢?”
他最后一句话加了重音,云非呼吸微滞,没有应声。
颜懋对云非的反应并不意外,居高临下地打量他,淡声说:“收起你的那点小聪明,少去招惹旁人,安安分分地在武英殿里待着。四个月前的那件事,皇帝没有追究,我也给你摆平了,但是今天看来,你似乎不太领情,那既然如此,过几天我这个当爹的就再送给你一份大礼。”
云非立时绷直脊背,整个人不自觉地陷入了一种戒备的状态,颜懋凉凉扫了他一眼,转身返回正厅。
这起案子只用半个下午就大致论出了结果,颜相说依律惩办,嘉勇侯也不肯松口,大理寺卿就算再想讲和,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云非作为牵头的主犯,直接被扣在了大理寺,萧高旻、叶书离和楚珩这三个从犯都被领回了各自的家,等着大理寺上门要罚金。
颜懋心情十分不愉,后天就是宣政殿大朝会,要继续议定恩科主考官的人选,现在因为云非的搅和,颜相原本占据的那点优势荡然无存,和世家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相府的马车候在石阶下,颜懋刚要踏上车凳,眼角余光正好看到楚珩跟着天子影卫首领上了回宫的马车。
颜懋脚下动作微顿,侧身凝视着楚珩的背影,直到车帘放下也未曾收回视线。他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勉强呼出一口郁气,转头朝侍立在侧的颜沧说道:“我觉得咱们陛下最近过得有点太舒心了。”
“?”颜沧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颜懋继续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地道:“所以我想给他找点麻烦,你说怎么样?”
“……”
颜沧忽然觉得在相府做事,当个聋子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说:
信息量很大的一章,有暗线有伏笔~
颜相:既然我焦头烂额,那么其他人也别想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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