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知微闻言, 收回迈出的脚，眯着眼往声源处扫了一眼，正打算抬脚走过去问清楚，便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凌知微！别过去！赶紧回教室自习！”

　　她回头, 发现是气喘吁吁, 明显是狂奔过来的老张。

　　老张又赶了几步, 挡在校门与凌知微中间道：“这里的事情老师解决, 你不要参与, 回去上课。”

　　外面的人还在叫嚣：

　　“走什么走啊！敢做不敢当？！我告诉你们, 你们这叫包庇犯罪！”

　　“凌知微！！别以为自己拿了第一就了不起！你这个没有教养的渣滓！”

　　“这种学生你们八中也护？怪不得重点不要她！我看你们就是垃圾配垃圾, 绝配！”

　　“辱骂老师！霸凌同学乃至其退学！还动手伤害父母, 殴打姐妹！恶意引导同学违反校规！你这种人没有资格接受高等教育！”

　　“我们要曝光你！社会的败类！你这种人, 出去就是社会的垃圾！被开除的应该是你！”

　　门外人情绪越来越激动。

　　老张见凌知微有转回去的意思, 又想到她那张怼天怼地的嘴，打了个寒战, 连忙推着她往教学楼方向走，边走边道：

　　“你这段时间要小心, 千万不要一个人单独行动！如果这些人闯进学校, 你千万、千万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啊！”

　　凌知微：“……”

　　她在老张心中到底是怎样的形象。

　　说完后，老张自己忍不住叹道：“你是个好孩子啊……”

　　老张任教几十年，从未见过这种利用多媒体针对一个学生的手段。

　　校长刚才紧急下达开会通知，也不知道最后这件事会如何解决。

　　老张看了凌知微一眼，再次叹气。

　　凌知微就这么被推进了三班教室，老张再次叮嘱她不要出去后，便急冲冲走了。

　　班上嘈杂一片，所有人都红着眼眶, 看到凌知微进来后，甚至有女生哭了出来。

　　“这些人怎么能这样啊！他们还有没有良心啊！”

　　“明明是他自己违反校规被开除，还厚着脸皮赖知微，什么叫知微想拿第一把他挤走？！怎么会有人信啊！”

　　“唐曼现在舔着脸在这装什么好老师啊！恶不恶心沃德天！她以前骂我们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操啊！”

　　“网上这些人怎么能对一个陌生人说那么恶毒的话！他们还是人吗？！”

　　“他们都没有了解过真相，怎么能随口发言！”

　　当事人-凌同志表示，和他们比起来，她简直就是传说中的村通网。

　　众人皆沉浸在悲愤中无法自拔，看起来不是能进行有效信息交换的样子。

　　凌知微走到关门弟子桌前，拿手指关节敲了敲他的桌子道：“为师需要个答案。”

　　叶浩然重重抹了一把脸，强打精神掏出手机，调出几段电视录像小心翼翼送到凌知微跟前。

　　凌知微接过，点开第一段录像。

　　是一段省台专访，被采访人的名牌上写着——原八中资深数学教师，唐曼。

　　看到这，凌知微扯了扯嘴角，几乎已经猜到接下来会是什么内容。

　　视频进入正题——

　　记者：听说您以前是松海八中的数学老师，也恰巧带过竞赛状元那个班，对于这个班级您有什么想说的吗？又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的呢？

　　唐曼：是的，我曾是松海八中的老师。三班的孩子…都很好动，很特别……可能是因为我太希望他们成才，过于严厉，说过些重话，所以他们都不希望我继续教他们吧。

　　记者：所以说是他们的原因，您才离开八中的？

　　唐曼：孩子们还小，也不懂事，这不怪他们。

　　记者：您对本次省竞赛状元凌知微有什么看法？

　　唐曼：她……我记得她第一次上我的课就睡着了，出于教师的职责我叫醒了她，她很生气，可能是我教授的知识太简单。然后就是有一次接到我以前带的班优等生的举报，说凌知微带着三班一群学生去了网吧，我就过去劝了几句……可能她真的很不喜欢我吧，当时就比较激动。后来在升旗仪式上念的检讨也能看出她很不服气。

　　唐曼：借这个机会，我想和凌知微同学说：你讨厌我我认了，可是举报的那个同学是无辜的啊！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到把他逼到退学的地步！在你转学来之前，他一直都是八中的第一名，原本前途无量啊！

　　记者：您是说，凌知微因为记恨举报，通过霸凌逼走过一名优等生？

　　唐曼：是的，我确定。

　　叶浩然小心翼翼看着凌知微道：“凌哥……你没事儿吧？”

　　“嗯？”凌知微：“好得很。”

　　说着，她点开了第二段视频。

　　第二个视频是乐光远家长的采访记录。

　　乐母在镜头面前哭得撕心裂肺，手里拿着乐光远历年来的成绩单向众人展示：“我的孩子是无辜的呀！你们看，这是他这些年来的成绩单。他本来是可以去参加竞赛的啊！凌知微她凭什么，八中凭什么赶走我儿子啊！！”

　　乐父抹着眼泪道：“我们只有光远一个孩子，我们也只是希望能有一个公平公正的竞争机会！我今天给你们跪下，请还我们一个公道吧！”

　　记者对着镜头慷慨激昂道：“据了解，乐光远同学本是前途无量的高三年级第一，本次竞赛八中的名额本该是他的！却因为与此次竞赛第一凌知微产生些小小的摩擦而惨遭记过开除！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高中生，就因为一己私欲导致一个家庭支离破碎！”

　　“我希望省教育局能尽快介入调查！取消凌知微的成绩！永不录用！让好的老师，优秀的学生回到学校！凌知微才是那个应该离开的人！”

　　“我们接受教育不只是为了学习知识，更是要在高素质教育下培养下一代的品行人格！凌知微这样的存在就是素质教育的漏网之鱼！绝不能姑息！”

　　凌知微看完后，意味不明道：“真巧啊？”

　　叶浩然不明所以：“什么意思啊凌哥？”

　　唐曼在采访中刚提到乐光远，乐家就举家出动来哭诉，迫不及待踩她一脚，想借此机会为乐光远谋条出路，最好是能被比八中更好的中学破格录取。

　　一环扣一环，循序渐进，将凌知微置于不利之地。

　　两段视频也有相似之处——

　　他们都没有描述具体事件经过，能混则混，不能混就来一段情绪激动戏码跳过问题，然后继续煽动观众情绪。

　　第一段视频中，唐曼提到的任何一件事她都没有仔细描述。

　　她只是含沙射影，含糊其辞，故意将所有矛盾指向凌知微，暗示众人一切都是由凌知微所引导的。

　　而乐父乐母则不断重复乐光远成绩有多好，因为得罪凌知微而受到多么不公的待遇来引导观众，让所有人都认为是她因为举报之事以及竞赛名额恶意坑害乐光远，导致乐光远背着处分离开学校。

　　在凌知微看来，这套舆论引导手段算不得高明，甚至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

　　可是在这个时代，群众对电视新闻报道的事情深信不疑，从未想过播出的东西也是能被人为控制造假的。

　　这足以让所有观众认为——凌知微就是个坏人——坏入骨髓的那种。

　　凌知微理清楚思路后，没有急着看第三段视频，而是将手机递给叶浩然道：“博客，调出来给我看看。”

　　“别了吧凌哥，”叶浩然道：“他们就是群傻逼！别理他们！”

　　其余同学纷纷附和：

　　“对！凌哥你别看，兄弟们帮你骂回去！”

　　“知微你别在意，大家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根本没有证据！知微你别在意啊，我们都挺你！”

　　“……”

　　凌知微抬头，教室里声音戛然而止。

　　她扫视了一圈教室后道：“数学练习册第三十八页，半小时内做完，现在计时开始。”

　　所有人齐刷刷回到座位上，听话地开始刷题，只是眼睛时不时往凌知微身上瞟。

　　凌知微对着叶浩然重复：“博客，给我看看。”

　　班里有不少同学已经换上智能手机学着冲浪了。

　　凌知微寻思着过两天也去买一个好了，以后要做点什么也方便。

　　叶浩然内心流泪。

　　他应该先联系小姨和堂哥的啊啊啊啊啊！！要问能制住凌哥的，舍他们其谁？！

　　但是一切都晚了。

　　叶浩然就……怂怂地递上手机。

　　凌知微顺利看到最近爆火的博客论坛下关于她的热评。

　　【这种人活着干什么？！赶紧死了算了，败类！垃圾！】

　　【就应该让那位乐光远和她调换位置！让她失去一切，她就应该和厕所里的蛆融为一体！】

　　【转学前竟然还霸凌姐妹，还用刀威胁父母？！我祝她明天就暴毙身亡！】

　　【妈的法律灰色地带就会被这种人利用！这种畜生还需要什么未成年保护法啊？枪毙了算了！还省一份教育经费！出来说不定就是个反社会的杀人犯！】

　　【人家读书也没花你的钱啊？事情还没定性你们能不能嘴上积点德啊？】

　　【我是重点的学生，以前和凌知微一个班，她这人确实品行有点问题，和我们关系都不太好。总之我不喜欢她。】

　　【我看她那一个班的同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干脆全部开除得了。】

　　【妈的竟然还有人帮她说话？我只希望法律赶紧出台相关政策，专门用来制裁她这种人！】

　　【这年头未成年犯罪根本不需要付出代价！我不明白法律为什么要保护这种渣滓？这种事难道就算了吗？】

　　【每个人都应该又改过自新的机会！她是缺乏正确的引导，但也是活生生一条命啊！】

　　无论在哪个时代，社会舆论都是那么好引导。

　　只需要有心人稍稍抛出那么点引子，群众就会自行将细节在脑内描补完整，将其当为真实，以讹传讹。

　　在群体之中，人的判断力与思考力是经不起考验的。

　　就像‘凌知微’转学之前，所有人因为凌知语似是而非的几句话和几个表情，就能够在从未亲眼看到过她霸凌威胁凌知语的情况下，将她描补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手持正义之剑在‘凌知微’身上胡乱劈砍。

　　也比如现在。

　　唐曼说凌知微上课睡觉，她出于负责叫醒了凌知微。

　　那么叫醒的方式呢？凌知微又为什么会与她顶嘴呢？

　　她在网吧所说的‘劝了两句’，说的又是什么呢？

　　乐光远与凌知微之间的矛盾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产生？他离开学校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情绪激动的观众是不会关心的，他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真相。

　　造谣的成本实在过于低廉。

　　哭诉的人就是‘弱者’。

　　群众习惯于同情弱者，习惯于通过为弱者出头来展示自己的高尚人格。

　　他们憎恨不公平的欺凌，对被欺压的无力感同身受。

　　然后发泄似地对被控诉者进行恶毒咒骂，仿佛霸凌只要换他们来做，只要跟风的人够多，暴力行为就变成了正义一样。

　　网络虚拟空间的存在，更是让人性在社会中被压抑的阴暗面得到彻底解放。

　　反正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谁对谁错，他们都不用负责。

　　这就是网络暴力啊。

　　倒是给她上了一课。

　　凌知微用手指轻拭手机屏幕，冷笑一声，点开第三个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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