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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肉肉喵 17337字 2022-11-19

  程声妈的伤不严重,只是崴了脚,休息没一会儿就重新回到医院。那时候程声刚和他的医生做完今天的心理咨询,状态和普通人没两样,一见张沉扶着妈妈进来,马上把手边的收购资料撂在柜子上,下床帮张沉一起扶着妈妈挪到陪护病床上。

  张沉瞥了一眼柜子上一沓资料,问:“你还工作?”

  程声做贼心虚,后知后觉把资料全收进柜子里,狡辩道:“等我出院以后要回公司开个会,随便看看。”

  张沉不吃他这一套,反驳道:“你自己说认真配合治疗,其他事先放一边。”

  这回程声没了借口,霜打茄子一样,三两下把床头柜里的资料翻出来,寡着一张脸,把这沓前两天Frank刚送来的资料递给张沉,“你保管,行了吧?”

  张沉很乐意保管他的工作资料,接过来放进自己包里,说:“我替你看了,到时候转达给你。”

  这天下午,程声再也没有想任何工作上的事,张沉陪他在窗台前晒了一下午太阳,两个人靠坐在一起,程声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脑袋靠在张沉肩上,透过窗玻璃看远处小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等到黄昏时程声忽然抬起头来,意识到他们已经窝在一起待了好几小时,起身拍了拍张沉:“你回去吧,不是还有很多工作吗?”

  “还行,晚上熬夜做。”

  “少熬夜。”程声攥起他的手,看着他认真道:“你快回去吧,这次真不会出什么事了,你留在这里才会出事,我内疚而死。”

  张沉被程声催得紧,没在病房待多久,他身后还有一屁股事追着跑,新专辑制作卡在一半,周六演出曲目的重新编曲,还有些零碎的接洽事宜,这段时间照顾程声耽误下来的事全聚在一起堆着。

  把母子俩打发好,张沉终于得空开车回了趟录音棚,一路上红灯不停,张沉借着这些空档陷入了琐碎的思考中,他这几天总梦到穿病号服的程声,站在风里,薄衣料跟着风不断地晃,醒来后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脑子充盈着一股急切把它转化为旋律的渴望,于是想着梦里这个称得上病态的形象写了一版新歌。

  这是张沉第一次写有关人的歌,他不爱写词,但叙事叙人的区别在他的创作里极其明显,张沉叙事像坐在结了厚冰的湖中央讲故事,一边冒着冷气一边娓娓道来,不断往上堆叠直到爆发,张沉写人是在规则里放进一把烈火,什么和弦搭配全被这把火烧得一干二净,瞎写乱写,开头直接爆发再趋于平缓,最终归处是哪里他还没想好,只写出一个半成品。

  说到瞎写乱写,张沉在音乐世界里的“瞎”和“乱”上有些天赋,这事不是他自以为是,是一个爵士吉他大师亲口给他的评价。

  那位弹爵士吉他的大师前两年来北京开了一个小规模独奏会,地点就定在老秦酒吧,恰好那天张沉来拿设备,遇上刚结束彩排的大师正一个人在台上即兴演奏,张沉站在二楼,靠着围栏听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没忍住想比拼的心,抱着自己的电吉他下去,不顾其他人的眼色,直冲冲上台和大师jam了一段。

  底下和张沉相熟的一帮工作人员被他这一出搞得血压飙升,但不是气的,更多是在担心他——张沉从没进过专业的音乐学院,更别提流派,他的吉他技术是实打实靠自己琢磨出来的,它们最早来源于一把木吉他和一本翻得泛黄起皱的乐理书,往后是音乐学院的教材,再往后是他在外网上寻寻觅觅到些演奏指法的专业论文,全打印出来带在身边,一有空就读。学得这么杂,在人家正儿八经的专业爵士大师面前不是献丑?

  可那一曲即兴演完,大师在张沉转身要走的间隙却忽然拍了拍他的肩。

  抱着吉他的张沉回头,发现大师脸上溢出一股满足的笑,手上比了一个大拇指。

  张沉想说些感谢,可那大师却不给他机会,一只胳膊揽上他的肩,源源不断夸赞他那段即兴灵气四溢。这评价姑且只是夸曲,等张沉用电脑给他播了几首自己原来写过的歌,那大师眼里的光又亮几度,这次更是了不得,问过张沉的年龄,直说他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一定要珍惜天赋。

  大师话抛得响,张沉却没信,他不信任何夸奖,从小到大被人夸好看,他照镜子时却从未这么觉得,人家对他表示好感,他从不相信,有人说他前途无量,他觉得这话堪比放屁。

  可有没有天赋这回事让张沉在过去几年里无数次试图搞明白,却一直也没真正搞明白。这个概念就像他心里的“爱”和“家”一样虚,像团轻飘飘的雾,谁也没资格定义,谁也抓不住。

  不过到现在,天赋这个概念竟变得比“爱”和“家”更让人捉摸不透,因为后两个概念在他心里好歹渐渐有了些模样。想到这里,张沉拍了几张工作室的照片给程声发去,他怕程声闷在病房里无聊,又把自己刚确定下来的新歌小样一并发去。

  医院里,程声一开电脑就收到一首从未听过的歌,张沉他们乐队前四张专辑程声听得滚瓜烂熟,一听是陌生旋律,心想八成是新专辑的收录曲,拿出手机给张沉发去一条短信:新专辑里的歌?好听。

  那边很快回了消息,不过只有短短一个“哦”字。

  程声早已习惯张沉发短信时的语气,没在意,反倒被这阵旋律挠得心痒,忽然想去现场听张沉弹琴。他约摸着这事没数,却还是不死心地发去一条短信问张沉:我想去看你们礼拜六的演出,能不能跟我医生签一个请假条。

  对面回得飞速,只不过内容不大让人高兴,上面写:好好休息吧,出院以后来看我们四月份的音乐节。

  程声把手机往枕头边一撂,瘫在病床上。

  他和张沉再遇到这回事过几个月就要满一年,他却只看过一次张沉的演出,那时张沉弹了四首歌,两首固定曲目,两首加演,后来想想那两首加演很是不寻常,哪有人莫名其妙临一半提出加演,程声猜那多半是弹给自己听的曲。想到这儿,他的心又被挠起来,怎么也想找机会溜出去再看一次张沉的演出。

  周六中午程声特意找了一趟自己的医生,抱着一丝希望问她能不能给自己开一张外出请假条,意料之中得到拒绝的回答。

  程声没气馁,他早就想好解决对策。

  晚上九点,他从自己的单间病房溜去走廊尽头,这个拐角连接着另一道走廊,背后是这一层的卫生间,正对面是一扇大玻璃窗。

  程声拉开窗,外面的寒气瞬间扑醒他原本有些混沌的脑子,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蓝白相间病号服,风一吹,冷得手脚打颤。但他没太在意,让自己上半身探出窗外,没一会儿手背就被冻得没了知觉。

  楼底下静得很,一个人影也没有,只看得清几棵光秃秃的树,程声朝下看,觉得四楼不算特别高,外边有排水管,还有好几处可落脚的地方,自己爬下去大概不成问题。

  就在他刚把一条腿撑在窗台上时,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你是要自杀吗?”

  程声没想到这里有人,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屁股坐回地板上,借着窗外一点月光,有些无措地转头。

  墙角处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的病号服和他一模一样,他歪着头,一脸看戏的表情,仔细打量着地板上的程声。

  两个人目光在空气中对上,程声没说话,也许因为这个奇怪男人身上的病号服给了他安全感,他没害怕。

  见程声不说话,男人从怀里两包薯片中挑出一包原味的递给程声,笑着说:“别在这死,等出院以后再找个地方死。今天你从这跳下去,明天这栋楼所有窗户晚上都得被封上,我就再也没法在这里吹夜风了。”

  那包薯片出现在程声视野范围,他没接,啪地一声打开男人的手,说:“我不吃别人给的东西。”

  男人没再回应他,自顾自把薯片包装扯开,大口大口嚼起来。

  外面的风露进来,两人都没有提议关窗户,程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今天我爱人有演出,我想去看他,但医生不给我批假条,楼下大门也锁了。”

  大声嚼薯片的男人停了嘴,呵呵笑起来:“原来你是要找你爱人去。”

  程声“嗯”了一声,“他今晚十二点有演出,我想偷偷去看他,看完就回来,再从这里爬上来,护士肯定发现不了。”

  那男人听了撇撇嘴,“你也不怕摔死。”

  “不可能,我小时候可会爬树了,那么光秃秃一棵树,连个落脚点都难找,我能爬到顶。”

  “爬树怎么能和爬楼比?这可足有四层楼高呢!前几天我妈给我读报纸,说离咱不远的一个小区里有个男人从五楼跳下去直接摔死了。”

  “那是我家小区。”

  程声抬起头,他刚刚没好好打量面前这个男人,现在仔细一看,忽然发觉这副面孔有些眼熟。那男人长着副结实的骨架,脸盆方方正正的,露出的手腕上全是划伤和斑斑点点的青紫印子。

  程声倏地看向他,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他住院第一天路过某间病房时那个被几个男护士死死按在地板上拿绳子捆的大汉?

  男人看到他拿一种毫不克制的惊讶眼神望向自己,没介意,一片片往自己嘴里塞薯片,动作慢条斯理的,嚼到一半含混着说:“要我说,你就别去找你爱人了,咱们这种人,干嘛要打扰正常人的生活呢?不是造孽么!人家没了咱们才会真正幸福。”

  他刚说完病服衣领就被人揪了起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猛栽了一下,连带着怀里的薯片掉在地上,簌簌洒了一地。

  刚刚还坐在地板上一脸平静的程声把他扯到自己面前,一副要杀了他的表情,眼眶周围漫上一层红,眼珠几乎要突出来,狠攥着男人领子的手上甚至暴起层青筋。

  男人被他扯得快透不过气,脸上却没一丝惊吓的神情,反倒是笑着,他一喘一喘对程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拿我出气就能痛快?”

  这话让程声瞬间失了力,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些什么,腾地一声坐回地板上,手里的劲也松懈下来,不自在地攥着自己病服袖口,没道歉也没说其他话。

  那男人整了整自己被扯乱的领口,途中看了一眼对面茫然无措的程声,不经意问:“你多大了?”

  程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抗拒他的问题,只不过语气因为刚刚到争执冷了许多,“二十八,过完年就要二十九了。”

  男人“哦”了一声,摇摇头,像是感慨:“还很年轻哪!以后有的是罪受!”

  “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到底了。”

  这话叫男人噗嗤一声笑出来,紧接着就是阵压抑的大笑,他眉头拧在一起,嘴咧得极大,笑得胸口一起一伏,几乎把身上的病号服撑破。

  “我像你这么大时也这么想,可我现在已经四十五岁了,这些年来来去去住了快二十次院,还是没治好!每次达到出院标准我都以为自己要得救了,可不出两个月我又被送进来,一次次发作,一次次出院,循环往复,永远没个头!”

  程声沉默地听,吸着鼻子,摸了摸自己的膝盖,等他这番话全说完才吐出一句问题:“你最开始怎么进来的?”

  男人缩了缩脖,手指着他们背后的窗户,光明正大指挥程声:“你把窗户关了我告诉你,冷死啦!”

  外面的寒风隔一会儿涌进一大股,程声早被冻得没了知觉,听到他指挥自己才反应过来后面的窗户还大开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腾腾起身,把窗户关严实才重新坐回地板上。

  “决定不去找你爱人啦?”男人瞥了一眼程声,见他不愿回答,倒也不大在意,顺起刚刚自己承诺他的事,讲起自己从前的故事来,“我进来是因为我有罪,我把我女朋友害死啦,活该一辈子受尽折磨。”

  程声不说话,放在腿上的手却不断打颤,讲故事的男人不看他,提起自己像进入另一个世界,他讲他年轻时在夜校上学结识了一个姑娘,那是八几年的事?他们都没什么钱,女朋友怀孕了就随便找了家黑诊所打胎,然后女朋友就没了。

  说起她,这么一个粗犷的男人眼里竟泛起泪来,他说:“我们当时还约好一起旅游,可最后也没旅成,诊所老板可不是一般人,交了保护费的地头蛇,最后也没抓着,我呢,就被我女朋友一家人天涯海角地追杀,他们来我单位闹,我丢了工作,可我换到下一个地方,他们却还能找到我,到最后没有一个地方愿意要我,我只能在家里闷着,每晚做噩梦,梦里全是她血淋淋的样子,没多久我就被抓来医院,可我妈听说精神病院里总有虐待病人的事,怕我受欺负,硬要陪我来,我进了二十次院,她在医院陪我二十二年。”

  男人那两只干枯蜡黄的手覆在眼睛上,他继续说:“你见过我妈吗?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很瘦,脊背像被烫过卷起的钢板一样,怎么也掰不直了。可她年轻时好漂亮,一头时髦的波浪卷,家里老柜子里有好多旗袍,全是我妈年轻时买来的,可惜现在她一件也穿不上。”说到这里,男人拘起袖口抹了把脸,“我早想过自杀,在我二十三岁那年,我特意找了条离家很远的河,打算趁晚上没人时跳河,可那天晚上我妈给我炒了一大盘西红柿鸡蛋,盛了两大碗白米饭,她那双干巴巴的手合起来攥着我的手,对我说:儿子,大男人要吃两碗饭,脑子已经出了问题,身子骨可千万不能有事,不然妈怎么活?我再也死不下去了,所以苟活到现在。”

  程声靠在墙边,两只胳膊紧紧合抱着自己膝盖,他因为刚刚的冷风吭哧吭哧咳嗽好几声,停下来问他:“那你要一直活下去吗?”

  男人“喝”了一声,笑起来:“我妈没几年活头了,等她去了我也终于能选择我该走的路了。”

  他看了一眼缩在墙边发抖的程声,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片递过去,神秘兮兮地说:“你是第一次住院吧?看着比我这种老人痛苦多了,要不要我的私藏品?进来时护士在我行李里搜了两遍都没搜出来,藏药这事我太有经验了。”

  程声瞥了眼面前一包散装药片,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忙着摆手,正色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要好好治病的,不吃这种东西,我爸妈和我爱人都在等我。”

  对面的男人没再自找没趣,收回手,嗤笑了一声:“你父母和你爱人都在等你?那他们知道我们这种人根本治不好吗?”

  “我爱人爱我,他陪着我,我一定能好。”

  “爱是个屁!”男人哈哈大笑:“真是年轻,你懂不懂世界上最没用的就是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什么是爱,怎么治你,你倒是说来听听?”

  说到这里,男人忽然收起笑,攥着拳头使劲砸自己胸口,砸痛快了,他竖起一根手指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对程声说:“只有这里打开才能真正治好,才能重新开始,可是来到这里的人,谁能打开?我们这些精神病,就像在死胡同里绕圈子的人,撞得头破血流也没法自己走出来。”

  “但是——”男人拖长调子,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直愣愣往程声背后指去。

  程声回头看,背后是那扇他原本想要翻越的窗户,窗户蒙了层灰,玻璃上有手印和脏污痕迹,透过它能看到外面黑黢黢的街景,程声知道他指什么。

  果然男人又开口了,他说:“伤痕印到身体上那一刻注定要跟你一辈子,永远抹不掉。唯一的出口就是那里,到下辈子去,才能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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