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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认识一下

天望 14668字 2022-11-19

  水清浅跟新朋友聊八卦,一边咬着零食,一边晃荡着小腿,“你今天怎么没上课啊。”

  “我请了病假。本来可以在家休息的。”元慕解释,但是他觉得这话从水清浅嘴里问出来,有股特别违和的感觉,“你呢,你也没去上课?”

  “今天的课程我已经学完了。”水清浅可理直气壮了。不过,元慕的话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原来生病也是可以不来上学的……

  “那你可要小心。”元慕不知道水清浅转着的小心眼,他在说另一件事,“我听说,因为你过目不忘,所以博士们要另外给你安排课程。”

  “你怎么知道?”

  元慕抬高眉毛,作为得意门生,总能听到点别人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水清浅忽然醒悟似的直起身,看看食盒,又看看元慕,敢情自己的马甲掉了?“你知道我是谁?!你怎么就没误会我是书童呀?”

  元慕无语抬头望房梁。

  太学设在大内禁苑,这里有宫规约束,哪家书童敢在书阁重地闲逛?还连吃带睡?还在套盒里装了蜂蜜、牛乳、各类点心?别看每位太学生都随身带着两三个套盒提匣,那装得都是上学用的正经活计,书本笔墨,字帖棋谱,若是轮到有乐科,不止得带琴谱乐集,也许还得带着乐器;若是摊上武科,还得准备骑射的皮弁装束,等闲三两个提匣都不够用,还装点心?元慕没多费唇舌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是抬手指着水清浅身后,“我认识,那是‘半寸金’。”

  水清浅回头,元慕说的是他刚刚睡觉盖的毯子,这东西正经叫‘克什米方巾’是原产自西漠克什米古国的珍稀之品。别看水清浅把它当被子用,其实东西轻薄得很,这一大铺盖束起来,能轻易穿过一枚扳指。传说,是用大漠西北的寒羚羊的贴身绒毛织就,而且三个纯熟的织娘用时一个月方能织一寸。

  用料珍稀,工艺复杂,方巾的产量每年有数的就那么几张,还要进贡给东洲上国。传说,东洲的丝绢卖去荒漠西北,是与黄金同价,但这方巾子在源产地买卖,竟要比绢还贵一倍,等闲克什米王族都用不起,桑蚕能养殖,那漠西羚羊生活在苦寒绝地,跑跳极快,等闲猎人见都见不到。要不怎么起诨名叫‘半寸金’呢。

  东西如此珍稀,便是家中有藏,也常常来自御赐,非老祖宗不用,元慕还真没见过谁家如宁仁侯府这般,任孩童裹来卷去,如此漫不经心。

  “还真是个矜贵的宝贝。”元慕低声咕哝,也不知道他感慨人,还是东西。

  东西好用,于是就用了。水清浅的处世哲学一向单刀直入,水吟庄山高皇帝远,乡下民生淳朴嘛。如今,京都居,大不易,水清浅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书中的话。元慕今天给他上了一课:三六九等,身份地位什么的,在帝都这里,原来不只是人,连东西也分着高低贵贱。

  “想什么呢这是?”元慕看他半晌不言语。

  水清浅在反思呢。

  之前,为了能不上学,他想过扮文盲,扮官话不通的乡下土蛋儿,扮不学无术的纨绔混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被否定了,然后找到这个扮书童逃学的门路,看来也不保险,这么快就被拆穿了……

  水清浅忽然把手摆了摆,没头没尾的,“不管了,肯定还有别的法子。”

  元慕这一刻福至心灵,他觉得……这小飞天儿……咳咳,他在说逃课么?

  “这是棋谱?”水清浅回过神,第一次注意到元慕手里的书简。

  “吴图棋经。”

  “竹简的?”水清浅小吃一惊,他所知的、买过的、读过的,都是书局里批量的印刷版。

  “并且是吴公亲笔手书。”元慕有些骄傲地对着水清浅晃了晃手中竹简,吴图棋经最原始的手稿本,珍藏于太学的天然居书阁,现在握在他的手上。

  说不上是不是膜拜心理,水清浅转头看向对面的东厢那些密密麻麻的书柜藏书,之前,打死他也不会信吴公真迹就这样收录在如此平凡的小楼里。那么,除了吴公手书,对面那间屋子,究竟还有多少令人羡慕垂涎的珍稀善本?水清浅忽然有点明白了:所以,这就是太学,帝国最显赫的书院,它的显赫并不仅仅指权势富贵,更因为这里汇聚天下最精英的资源,珍宝无数。不入此门,窥不到终南踪径。

  看着水清浅痴痴地看着对面愣神,元慕忽然饶有兴致地提议,“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是吴公最后的珍珑局。”元慕指着墙上那幅大大棋盘说。

  元慕带着水清浅到了千机阁,这里是太学传统的弈棋道社团千机社的活动场所。“当年吴公在这里为传道业师,留下了数本经典的棋经棋谱。墙上这一副也是吴公的手笔。”

  于水清浅来说,吴公圣手是仅存在书中与历史里的人物,一个作古三百年的大师,留给后人无价财富,他站在圣人生活多年的地方,看着圣人最后的手笔,特别有种神奇的激动。水清浅定了好一会儿心神,才抬头研究墙上的珍珑,第一眼看过,很肯定的说,“我没见过。”

  “那是当然。这副局没有流传出去,是唯一的。”元慕也抬头看着墙上的棋局,带着骄傲和膜拜,还有些挫败,“这是吴公最后之作,无解。”

  “无人解开?”水清浅很是怀疑。

  “反正太学中没有。”元慕说起这个,感情很复杂,“如果流传出去……也许吧。毕竟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众多。谁知道呢。”

  但,这一副最终还是没有流传出去,藏在太学,只有特权阶层能接触。也不能说太学敝帚自珍,水清浅似乎能明白那种复杂,是纪念,也是珍惜,还有身为太学生,身为吴公嫡系子弟的骄傲和矜持……不一而足。不过转念,水清浅抛弃了那些复杂的情绪,心神被吸引去了。刚刚冷眼一瞧,他只觉得这局珍珑是个残的,处处是破绽,应该不难解。一旦揪住细节琢磨,又发现破绽可杀,活处可死,步步是死地,就如元慕所说,无解。水清浅不信邪的咬住一点再琢磨,又挖出死机可活,仿佛处处活路,转眼又入死地,一动而发全身。

  “奇怪。真奇怪。”

  “嗯,”元慕一点也不意外水清浅的反应,事实就是这么回事。“你第一眼看上去,觉得这是一个未完残局。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布局完美,无处下手。再继续看,又像个残局。真要落子破局,又发现无破绽可用。据说,吴公摆局,一天一夜水米未进,等着仆人发现时,他已经作古。所以,也没人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珍珑局。”也许,仅仅是个不完整的废局。

  元慕讲完,与水清浅一起静静的站在地上,看着墙上的棋局。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清浅忽然动了,踢掉鞋子,腾腾腾几步跑到榻上,拾起一粒黑子,啪的一声落在一处杀眼。元慕对棋局已经熟烂于心,此刻看着棋盘气势瞬间变化,猛然感触,愣了一愣,便也下履登榻,腾腾腾几步跑到墙边,从棋盒里执白,啪,举子落在另一处。

  水清浅看着自己的活眼要被斩,转手曲四脱骨,死又变活;元慕白子断尖,然后黑子立,白打,黑吃……两人你来我往,一替一手,棋局很快纠缠起来。原本一片迷离诡变的珍珑局面,在两人的厮杀中渐渐棋路清晰起来,元慕的白子藏龙卧虎,平静中杀机四伏,水清浅的黑鹰亮翅抵抗顽强。

  这一手,元慕的白子落,藏龙显真身,眼见再一步便是飞龙在天,全局盘活,轮水清浅执黑,他不顾自己被逼得中盘气危,反而直入对方阵中,啪,一子点在龙尾虎脊,酝酿许久的杀招一出,生生斩断了元慕渐成的龙腾虎跃之势,一举翻盘。

  元慕面色净肃,盯着棋盘思考良久,最终深深吐一口气,“我输了。”

  尽管棋面看起来依然胶着热闹,很是一派轰轰烈烈的战事正酣,但是元慕知道大势已去,两人已然交手许久,水清浅布局缜密,步步危机,俨然让元慕打起十二分精神,可依然不知不觉中让对方在自己局中埋下杀眼,一举翻盘,这样的对手是不会随意犯下致命失误的。所以即使继续下去,元慕也无非是死缠烂打,垂死挣扎,那也太没气度了。

  也许元慕心里该有那么点点不甘,不过,比起那点点嫉妒之心,他感到更多的是神奇和惊叹:这就是真实的、神秘的、传说中的飞天儿么?

  那只传说级的小飞天儿却长长出一口气,累得一屁股坐下来,赞赏元慕,“你可真厉害。”

  元慕也累,但他依然站在那里,看着墙上棋局久久回味,回想刚刚强攻智取的厮杀,回味珍珑的布局巧妙,在所有所有这些感慨之后,他忽然意识到:“我们,我们把珍珑破了……”元慕喃喃,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破了珍珑局,意味着他们这一盘厮杀会永远地记录在太学历史上,流传千古。一个不经意的逃课的上午,一个无关紧要的意外拜访,甚至他只是出于某种炫耀的心理带水清浅来参观这儿,这只小飞天儿甚至是第一次看到这局珍珑。元慕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你,你怎么做到的?”元慕回头,没见到人,一低头,只见刚刚还奸猾狡诈、杀气爆棚的小飞天儿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像只亮肚皮的猫儿。

  水清浅一挥手,很肯定的,“凭感觉。”

  “什么?”

  水清浅扭了扭,指着几处,“这里不行,这里活路转死,这,这,还有那眼……我都算过了,不好用的。所以,”摊摊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就全凭感觉摸一个咯。”

  元慕:幻灭感是肿么回事……

  入夜时分,

  “……后来元三公子带着水公子去了千机阁,他们在那破了吴公珍珑局。分别的时候,瞧着俩人有说有笑的……”一位赭衣武士正在汇报。

  嘉佑帝听到这里,抬抬眉毛,好兆头呢。那小东西难搞得很,强按牛头喝水肯定不行。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么。嘉佑帝就不信偌大太学找不到合他眼缘的,果不其然,竟跟元家的孩子碰上了,元慕的家世品貌才学是一等一的好,在圣人心里都是挂过号的。

  “其他方面的动静呢?”

  “回官家,是有些怪话流传,不过,除了元府的三公子,水公子没与旁的人交集。”在侍卫长大人看来,那只小飞天儿心眼儿可多了,并不像什么人都能亲近去的。“至于别的,还暂时没有迹象。”

  嘉佑帝闻言,觉得安慰了,至于是什么人,传了什么话,总归就是那些酸话,总归也逃不出有数的几家。“你让下面的人都警醒着些。他那亲爷爷不着调,但是,该做的还是要做,尤其是安全。”

  “是。”

  比起皇宫里威压肃穆的气氛,元慕家中就显得活泼多了,大侍女一边备汤婆子,一边语气轻快,“三爷这是风寒好了呢,大半天都没听到一声咳嗽,可算宽了太太,老太太的心。”

  “咱们三爷是文曲星下凡,一见书本,便包治百病的。”澄夏手脚轻快地给元慕松散了头发。

  元慕坐在那儿等着侍女给蓖头发,回想白天的一幕幕,有水清浅,有珍珑局,心情也挺不错。“我早该不听你们的,整日闷在屋里,没病也憋出病了,我若早一日去学里逛逛,没准儿病早一日就好了。”

  “三爷这话可不厚道。”立夏铺床,笑着说,“奴婢听说,想风寒见好,需把病气过给别人,过去了,自己就好了。今天爷在学里头,可是把病气过给别人了?”

  “哪来的乱七八糟说法?”元慕想起水清浅,看得出来那只小飞天儿被家里宝贝着呢。还有那盘棋,元慕没想到水清浅事后竟然会要求他保密。共同拥有一个小秘密,这感觉……还真不坏。

  那只小飞天儿挺好相处的,一点不像传闻那样。

  “呵呵,一只难搞的小飞天儿?”

  同时,石府。

  “啊啾——”水清浅揉揉鼻子,若有所思,然后提笔回信道,“我觉得我病了,这不是个坏消息,你知道么,听说明河已经上冻了,我今年还没坐过冰车呢……”

  水清浅趴在桌边絮絮叨叨的写回信,讲爹妈有多狠心,天不亮就要逼他上学,描述课堂多像多像小黑屋,好不容易前天下了一场大雪,有很多地方他都想去,最近办年货高峰,六坊四市,很大很热闹……

  在水清浅的左手边,放着一只掀盖的花梨木匣子,里面有讨吉利的金银锞子,有象征平安如意的玉器,就是标准的过年走礼,最近水清浅收到不少这类的东西。只是这个匣子除了这些,另有点小玩意,比如绿翡翠雕琢的叶子哨,拇指大的铁蟋蟀,三套象牙镂空香球……花梨木匣子下压着一张名笺,上面的字体俊逸有力,露出来的半张笺里,祝福鹭子在新的一年平安快乐,健康如意,署名是简单的‘阿昭’二字,没有姓氏。

  某人深更半夜不睡,抱着玩具稀罕来稀罕去,点灯熬油的写长篇回信,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几乎全上流社会的人都知道那只小飞天儿病了,不是如某人所愿‘借口不去上学,趁机可以跑出去玩’的那种病,倒霉孩子出水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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