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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嘉佑帝

天望 14120字 2022-11-19

  天人徐府的热闹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八卦热议好了一阵子,不过,随着各家嫡枝旁支嫡出庶出的徐氏族人前前后后奔赴祖宅祖坟祖祠,帝都里这股议论热度就慢慢降下去了。对于上流社会的大多数人家来说,眼下朝廷中枢暗流涌动的新热点,才是关乎自己未来几十年的身家性命的关键。

  皇长子殿下意外离世引出的各种后果,在帝国各个方面都按部就班的照常运转下慢慢修正,伴随着这种修正,储位问题渐渐凸显。太子殿下去了,但太子殿下有多年经营的势力还在,有正值壮年的遗孀和出身再正统不过的嫡子,尽管年纪尚小资质未明,但根正苗红,足以维系原班太子人马。皇帝陛下坐得还很稳当,身体也好,再拖十年八年不成问题。到时候,这孙儿就长大了,未尝不是一种可能。但皇上还有数位皇子。太子哥哥在的时候,没人有异议,但大哥去了,太子留下的萝卜坑,多少双弟弟的眼睛都盯着呢,怎么可能拱手让给某个乳臭未干的侄子?就算眼下没有人直接提皇储问题,那也不妨碍各位皇子龙孙及其背后的支持者努力表现,积极刷存在感。

  “子律,今日偷得半日闲,陪朕去钓钓鱼吧。”散了小朝之后,嘉佑帝叫住他的首席大律政官。

  石恪心里叹了口气。本来今天他答应钟隽去来仪书院给学子们讲一堂律政课(真实目的是看孙子),但是如今意外,又不能算很意外的,接到了圣人的邀请。

  “官家相邀,臣求之不得。”

  对帝王将相这一级别的人来说,钓鱼是个好活动,轻松、悠闲、安静,坐在开阔的水边,甩开鱼竿,在等鱼上钩的时间里说说话,既可以是无关紧要的闲扯,也可以讨论某些机密,还不虞有人偷听。

  皇帝就是心情不好。

  帝国没了皇储,他死了儿子,然后一个冬天过去,新的一年来临,没有人再怀念那个敦厚仁爱的太子殿下,反而他留下的萝卜坑成为火热焦点的存在。大概唯一还在挂念那个人的,就只有老年丧子的皇帝陛下了。

  两人坐在水边沉默了半晌,嘉佑帝“子律,你怎么不说话?”

  石恪想苦笑,要他说什么呢。“官家心情不好,臣知道。为什么会心情不好,臣大概也能猜出一点来。”

  因为西北有几个空缺,今□□上就有吏部官员举荐了几个原太子詹事,太子府长史去任职。本来五品官员的调动不应该拿到朝上说,但毕竟涉及原太子的人马,调动什么的该给陛下通个气。然后又有钟隽告老,他原是太子太傅,又任着太学和官学的两重山长,品行高,声誉好,桃李遍天下,人脉也广,搁在哪儿都是一大助力。太子去世之后,钟大人也跟着大病一场,现在精神不济了,说是要告老。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严重,但石恪知道,以钟大人所在的位置,这些日子恐怕不好受。不是私下被拉拢不断,就是暗地里有人想让他腾位置。一个一心教书育人的学者都不得清净,难怪钟大人会上请老的折子。换上是石恪,早就翻脸了。

  总之,今天小朝会妥妥就是一出人走茶凉的现实写照,大概戳着官家的心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都是为了自家利益,你也不能笑人家都是白眼狼乌眼鸡,有前面这么大一张饼吊着,如果石恪身在局中,也免不了蝇营狗苟。

  “官家别怪臣说话太直,有切肤之痛的只有您和永康、永平两位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跟太子同在皇后膝下长大,您是生父。剩下的,再大的情分也禁不住更大的利益摆在面前。”

  这个利益指的就是皇储之位了。

  嘉佑帝心塞得不要不要的,可这才是大实话呢。满朝上下,几乎没有人会像石恪这样说的这样直白,不做掩饰,不留情面。听听,他甚至连太子妃都没列入伤心人选之一,是啊,太子妃还有儿子,儿子就是另一个希望。

  “旦儿是个多好孩子啊,他一直很厚道,对我,对臣子们……可你今天也看到了,他们,他们那些人都……唉,”嘉佑帝那个伤心呐,“这才几个月哪,连个身后念他好的人都不多了……”

  石恪叹了口气,太子殿下是个厚道人,这一点随他爹。嘉佑帝也是个好的。皇帝冷血,大家都觉得不好,但有时候,官家感情太丰富了,也很要命。太子殿下去世几个月了,这悲伤总得有个尽头吧?你可以伤心,但作为一个帝王不能总在伤心,不干正事啊。这天下有这么多事情等着,得往前看哪!

  “所以陛下才要振作。您得把主心骨立起来,让他们能各司其职。把某些不该长的心头草都灭了之后,之后,还是兄友弟恭。”

  石恪说这话如果传出去不知道招多少人恨,也许换个帝王还能招来猜忌,但嘉佑帝不会的,他知道石恪这是对他推心置腹。但是,再选一个继承人,这对嘉佑帝来说,实在太难了。

  嘉佑帝他现在就是没主意。

  嘉佑帝的元后早逝,身后留下两位嫡出公主,皇长子虽然不是皇后亲生的,却是皇后一手带大的,继承地位基本没人说三道四,嘉佑帝也不必纠结。唯一可以挑剔的地方,也许是大皇子的才学平庸了一点。可嘉佑帝本人也不是什么霸气侧漏的君王啊,他幸运的得到皇位,在某种程度上得归结为才智平平。所以你看平庸厚道也没什么不好。必须得说,嘉佑帝不是没有被吹过枕头风。但因为他这样的坚持,嘉佑朝的前堂后院才维持了几十年的安稳。

  可谁没想到,一场小病,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二儿子如今顺势居长,可是他母亲身份实在太低,是个奴籍的宫女,身份上不得玉牒,二儿子的继承地位就容易被诟病,尤其,小五的母妃出身门阀高家,小七外家掌文,小九的外家掌军……无论他们哪一个,在朝中都各有一片势力。现在大儿子一去,风向标没有了,皇帝自己跟着慌神。到底立谁为储,他拿不定主意。石恪是少有的光棍儿大臣,跟谁都没联系。话赶话到这里,嘉佑帝直接就问他的意见了。

  石恪却推辞了,“官家就不该问臣下意见。这事儿必须您来乾纲独断。”那几位皇子势均力敌,采纳意见玩民主根本不行。“打个比方,寻常人家挑儿子继承家业也全在家主一心,不需跟外人询问。”

  “这怎么能一样?”

  石恪笑笑,“是官家自己还没决断吧,却如何叫臣下说出一二?”一句话揭开嘉佑帝的心思,噎得圣人好久没言语。

  过了一会儿,嘉佑帝忽然叹气,语气里带着追忆和伤感,“我那几个兄弟……太惨了……”

  嘉佑帝最后能坐上这个位置,带着很大的偶然性,别的兄弟都拼死拼光了嘛,最后让他捡个白得。作为上一场血雨腥风的幸存者,嘉佑帝事后孔明的认为,那场惨剧就是那位被盖棺定论英明一世的先皇一手造成的。前车之鉴,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们悲剧重演,某种程度上讲,嘉佑帝也是个好父亲。

  石恪知道嘉佑帝在顾虑什么,但储位之路一直都是危险的,它的危险不以帝王意志为转移。当年,先皇也未必想看到儿子们斗得血肉横飞你死我活,但事态最后失去了控制。而现在,大皇子去世之后,情形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老路上。唯一跟前朝不同的是嘉佑帝的皇权比较‘软’,内阁手握重权,如果内阁可以立于旁观不乱搅合,事态就不容易失控。好消息是,包括石恪在内的七位阁臣,跟什么皇子外戚都没有太大关联,甚至有些寒门出身的阁臣跟那些数代权贵的关系还有些交恶,比如,石恪。

  作为阁臣,石恪能提出的谏言忠告就是:“官家,现在这一步,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了。”

  嘉佑帝选择无视这种没有营养的建议,“具体点。”

  “官家想要一个怎样的继承人?”

  嘉佑帝觉得自己的儿子个个都好,可储位又不能平分。嘉佑帝就怕立起一个,其他人便群起而攻之,然后今天搞死一个,明天搞死一个,都是他的儿子哪!当年先皇就是这样,然后他那一班兄弟最后死的死、残的残。说实话,嘉佑帝被赶鸭子上架,就没认为做皇帝是多么舒服的事。朝中有墨守成规的老派,也有处处叫嚣变革的激进派,一干子新旧势力抱成团互掐,新的激进,老的顽固。作为夹在中间的皇帝,做好了是润滑油,做不好就是夹边受气包。孤家寡人,想在朝堂培养几个给自己说话的,有一半会中途夭折,剩下的大多给世家门阀给拉拢过去联姻策反……总之,皇帝想找个独立的、可靠的心腹,千难万难。石恪算是嘉佑帝的难得的一个知心意的人。

  圣人的思绪越飘越远。

  石恪清清喉咙,把他拉回来,“官家还记得露松书院最初建立的目的么?”

  “明相大才。作为名留青史的一代贤臣,飞天儿果然名不虚传。”说起这话,嘉佑帝看向石恪的眼神有点怪,他到现在都在怀疑石恪的来历,就是没证据罢了,哦对!年前那件事,得记得交代下去继续查查。

  考学,始于最初两代入朝飞天儿们的建议和坚持,从此寒门子弟也有晋身之路,是选拔人才的第一次飞越。但考学也有局限性,光经史念得好,能当好官么?做官又不是考学问,诗书史书倒背如流,你就会算账,会律法、会治水,会农耕?

  嘉佑帝说明相大才,因为露松学院就是明相的首倡,就是为了给官员‘扫盲’用的。

  有一年,明相跟着德宗出巡京郊,视察农业是重点项目,德宗皇帝就被明相拉着到了田间地头。一旁跟随的官员抓住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还不使劲表现?所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其中就有一位劝课农桑的副司指着旁边的果树林进行了一顿点评:从浇水到施肥,从育苗到剪枝,处处都有毛病,处处都要改——这是为官的艺术,你若不提点建议意见,找出点错误,哪里能显出本事?此公引经据典,《农说》《桑解》《本草志》信手拈来,建议提起来真是条条是道,很是让德宗刮目相看。此公滔滔长篇大论结束,最后结论:必须立刻按照我说的方案整改。要不然,你这三十亩樱桃林结不出好樱桃!

  明相在一旁陪德宗围观了全程,看着颇为满意的圣人,还有那畏畏缩缩的果农,最后忍不住笑了。

  德宗皇帝拉着明相的手,“公明又哪般高兴,说出来让我也乐乐。”

  明相笑吟吟道,“官家,杨大人所言果然不差,这果园注定结不出樱桃……”话落,明相的脸色忽然一黑,“这些明明是梨树!”

  农桑课的官员不懂农,治水的官员不懂工,户部官员不懂帐,再碰上这种不懂装懂充内行的,整个帝国就杯具了。县堂老爷不知律法,葫芦僧判葫芦案么?于是,后来有了帝国皇家露松书院,六部细分出三级三十六科,为新进官员上岗突击培训的,后来这一步慢慢演变成为今日的必修,想做官,考学取士只是第一步,不把律政修合格就想去刑部,不修藩外文化就想去礼部外事司?做梦吧。

  官员规范如此,那么皇帝呢?

  “皇帝要会用人、要有胸襟、要有远见、要能文能武,要会自省……很多很多,都是废话。”石恪直言不讳,让一个刚死了亲爹、两眼一摸黑的愣头青仓促上岗,迎头便跟一群十多年官场老狐狸斗法。天子怎么了?朝上一窝子老狐狸的小手腕阴死你。作为一个生嫩的新皇帝,能把持住,能不昏招连出,石恪就真心给他跪了。人哪,非得是吃了亏,学了教训,重要的是,还得有股子能咸鱼大翻身的霸王之气运,才能压得住气场,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比如先皇。而嘉佑帝,大概就属于另一种:被臣民们好生供起来。内阁需要的是他的形象和印玺,百姓需要他安稳的活着。

  “臣从微末小吏做起,我只明白一个道理,你总要动手去做,去试,去犯错,然后在错误中吸取教训……但是,啧啧啧……官家,在成为帝王之前,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能在错误中不断的躬身自省呢?”

  嘉佑帝感觉自己膝盖又中了一箭,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干过的那些蠢事……真是不堪回首。只是嘉佑帝还是不太明白石恪的意思,“你是说,给皇儿们一些历练的机会,然后再行选拔?像选官一样?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嘉佑帝很快的否决,“现在无官无权的都已经蠢蠢欲动了,若在给他们施以权柄,你确定不是在培养他们的党羽野心?”

  “可以从基础的慢慢来。”石恪咬重了‘基础’二字。

  “你的意思是……?”

  石恪,“就像给驴子眼前吊上胡萝卜。”

  嘉佑帝:好歹你也是考过进士的,敢不敢再粗俗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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