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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何忍

肉肉喵 17168字 2022-11-17

  景决眼中没有闪烁, 他抿住唇,没有退避,大约是在组织语言,没有立即答话。

  “我不信你是徇私放他!”

  柳棠气度温文尔雅, 他若非刻意放下脸, 会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此时柳棠的神情凶狠得像要吃人, 他接着道:“自古以来没有哪位臬司仙使有过徇私先例,你们是有仙职之人,是臬司剑灵选定的仙使, 你们不能、不敢、不会徇私。更不用说你是景行宗中兴一代仙使,使命艰巨, 人人称道强干果断,你只会比从前的臬司仙使还要冷血无情, 绝不会做徇私之事。”

  柳棠顿了一下, 冷声质问:“若是徇私要放, 何必关小殊五十年再放。你关他五十年, 敢说没有私心?”

  “有。”景决直视柳棠, 脸色苍白, 挺直着背, “第一,无法证明芙蓉山一千二百多条人命非他所杀,放他在外,便是纵凶。倘若他没有主动投案,我也会亲自拿他归案。第二, 他在外,只会引得傅谨更多动作,六翅魂蝉逐渐泛滥成灾, 傅谨处事不顾后果,必须把童殊关起来。第三,仙魔殊途,魔道毕竟邪魔外道,虽然他与令雪楼主张魔道正宗,但是魔道之人当真能做到他们那样的寥寥无几。魔道势长引得人心浮动,这些年,多少人学他仿他,囚了他尚且出了许多肖殊李殊张殊,若由他势大,将有多少人不走正道,改投魔道!怎能不囚他?”

  柳棠听得懂其中道理,但无法接受景决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恨意瞬间席卷了他的心智,他出手如电,赤棃琴弦圈住了景决的脖颈。

  赤棃琴弦锋利之极,见血封喉,他手上上力,景决脖颈勒出深痕。

  五彩通灵玉的身体刀枪不入,景决没有流血,他没有抵抗,承受着赤棃的锋利和灵力压迫,眸中平静,完全看不出有悔愧之态,只除了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发着抖。

  他静等着柳棠接下来的审问。

  柳棠此时恨不得杀了景决,他阴冷着脸道:“你恰好算在五十年放他出来,也是算计好的?”

  “是。”景决眼中现出冰凉,“早死晚死皆不可,只有熬到傅谨别无他法,甚至傅谨开始找他时,放他出来才是正当时。”

  柳棠手上加了力,赤棃紧勒景决,他道:“以小殊的性子,不会坐等别人对他动手,他要么自戕要么油尽灯枯而死,你是如何算准他的时间的?”

  “针刑。”景决的身体虽不惧刀剑,但被这样勒住咽喉使他呼吸困难,勒痛难当,内府更是被柳棠灵力压迫得翻滚难受,可他还是不抵抗。

  柳棠道:“你方才说要判我受一级针刑,也就是说戒妄山针刑是分级可控的,你用针刑控制了他的身体和金丹消耗,算准了他的死期。”

  “其实也并不能完全如我所算。针刑虽然可轻可重,可是他……”景决难忍地咳了一声,自暴自弃地道,“他不同于一般人,我在最后的日子,关了个肖殊在他隔壁,叫他知道外面变天了,促他生出了结之意。”

  -

  竟然算计到这种地步……柳棠骇然之际有片刻失力地松了手。

  他感到遍体生寒,这世上……这世上居然有人可以在把人算计到这等地步之后,还敢将人纠缠进床笫之间,甚至还要结媂姻缘!

  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心得多狠!

  柳棠像是认不得眼前的人一般,用力地摇头,此时充斥他内心的不是愤怒,而是刺痛的心疼,他的小殊……他的小殊……便是自投魔域,也是自愿所为,何曾被人如此算计玩弄过。

  柳棠的赤棃再一次环住景决时,是发着抖的,他难过地道:“我是不能杀你……我若是能杀你……”

  柳棠的手颤抖着,童殊对他喊的那句话刺耳地萦绕着:兄长,我爱他,你不要打他。

  柳棠难过地想:小殊爱他啊……我不能杀他……

  “若你能杀我,大可将我大卸八块、挫骨扬灰。”景决眼中一片死寂,“所以你最好活下来,你要一直盯着我,看我何时失了他的心,便可以来杀我。我等着你,柳知秋,若真有一日,他厌我弃我,你一定要来杀了我!”

  -

  柳棠五十年间虽是残忍的杀器,但他本心是温柔心软的,正是这种心软才叫他在至亲之间艰难的摇摆。

  此时,他气愤景决,恨怖景决,可是他已经将景决划到与童殊同等重要的行列,当他看到景决对他血淋淋的撕开表皮时,其难过不亚于曾经看陆岚撕下伪装。

  他见过陆岚的残忍贪婪,见过傅谨的疯狂邪恶,见过许多诡讦的人心,那些人都没叫他感到害怕或是惊骇。而眼前这位堂堂正道魁首、臬司仙使却叫他感到害怕了,他心中升起浓重寒意,猛退了几步,伧然道:“景慎微,你于心何忍?”

  -

  柳棠不禁设想小殊知道真相后会是如何反应……小殊是挣扎在至亲博弈间的孩子,自小被放弃,心灰意冷绝情断爱。好不容易敢爱肯爱了,若叫小殊知道真相……柳棠不敢想象。

  太残忍了。

  这比他自己被如此对待还要叫他撕心裂肺,他衰毁地流下泪,他再也凶狠不起来,而是心疼得声音哽咽:

  “你曾数次探芙蓉山无果,几次重伤离开。虽然没有见到我师父,你肯定也摸出了端倪,猜得出我师父尚在且修为极高。”

  “拒霜剑的传承,虽是芙蓉山绝秘,但你们景行宗是知道一些的。芙蓉山第七代宗主手刃第六代同门魔人,虽然血洗的彻底,做得干净,但当年的臬司仙使曾介入过,虽无法拿第七代宗主归案,却也盯了第七代宗主一辈子。你作为臬司仙使,肯定能看到那一任臬司仙使的卷案,就算你们查不出真相,至少是知道拒霜剑有特殊之处的。”

  “而且,小殊从前养过六翅魂蝉,此事不算绝秘之事,你们景行宗监察各道肯定也知道。”

  “六翅魂蝉不伤拒霜剑主,你从六翅魂蝉不攻击小殊,就能猜出小殊是有拒霜剑传承的。”

  “你放他出来,第一,是为了让小殊杀傅谨;第二,是为了让他杀我师父。”

  “你这般步步为营,为的是在这当口送他进芙蓉山,要他亲手弑父!”

  “你明知他是为弑父而自动投狱,却要谋划大局,放他出来再弑父一次,景慎微,你于心何忍?”

  “于心何忍啊!”

  柳棠踉跄了一步,灯笼颓然掉落在地,蜡油溅开,灯笼哧地一下烧起来,火苗蹿得老高,柳棠泪水纵横。

  -

  “是啊,我于心何忍?”景决掩在袖口的手指深掐入肉,他面色煞白如纸,周身威压散尽,风雪盖了他满身,他声音听起来是平稳的,“我曾经想,有人穷尽一生,将他包裹在懵懂之下。然而世道不仁,无法成全,我愿意做那个打开他包裹的人。”

  柳棠愤恨道:“说的可真是大义凛然啊!师父师娘与我辛苦筹谋替他遮蔽的包裹,你凭什么打开?你当自己是谁?你会如此想、如此做,概因你不是他的家人,你若是他血脉至亲,又怎舍得算计到他这等地步?!你凭什么当打开他包裹的人!”

  景决浑身僵硬,风雪灌得他衣袍飞起,他逼近柳棠道:

  “你们自诩至亲,又做了什么?”

  “将人蒙蔽,就是对人好吗?”

  “我也想问问你们,你们明知芙蓉功法有问题,为何还要练?”

  “明知六翅魂蝉有问题,为何还要养?”

  “你们将他送出芙蓉山,却没替他想到后路,芙蓉山甚至还要将拒霜剑的传承给他,你们难道不知道,有朝一日会叫他为难吗?!”

  “你们自以为将他包裹是保护他,实际呢?实际逼得他走投无路,去了魇门阙啊!”

  景决一连几通质问,却是越问越白了脸。在这天寒地冻中额角滑出冷汗。

  -

  柳棠无地自容地跌坐于地,掩面痛哭出声,吼道:“可你也没有资格如此算计他!”

  “是啊,我不是他血脉至亲,我不如你们……”

  景决额上的冷汗淌满面,他用力闭上了眼睛,两旁的风灯和地上灯笼的火照得他面容恍惚,他喃喃说着,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那时想,他不爱我,就算他知道真相,无非也只是恨我,他恨我并不会增加他多少痛苦。我问过自己,我图谋至此,一旦败露,至他恨我厌我,我会不会后悔?”

  “可是,我是臬司仙使,没有立场后悔。”

  “我从十六岁开始爱他,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在爱恋中幸运的吃到糖,我自将他放在心上起,便一直是苦。从那以后我的人间慢慢变成地狱。我自认为已置身地狱五十余年,地狱之下再无地狱,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柳棠跟着喃喃道:“果然是铁面无私臬司仙使啊……”

  “可是,我后悔了。”景决再也忍受不了地垂下了头,他没有哭过,至少没有当人面哭过,但此时他眼底通红,任由泪滑落,他痛苦地道:“可是他爱我……他从十六岁起也爱我……你问我于心何忍,我也很想问我自己于心何忍?!”

  “后悔?”柳棠无力地讥笑道,“现在说后悔,太晚了……”

  “不晚。”景决的强行散去泪意,“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我有办法,我也可以做到像你们一样,将他包裹在懵懂之中。”

  柳棠想到在他与景决谈话之前,景决就下了命令要将小殊封锁在景行宗,这说明在他审问景决之前,景决就已经改变了计划。

  柳棠缓缓地抬起通红的眼,声音不掩期待:“你有何办法?”

  景决眼中现出疯狂之态:“臬司剑对外强悍,芙蓉山是外,臬司剑,可战;今时不同往日,我有五彩通灵玉的身体,不死不休,能战。”

  “我有办法拦师父,”柳棠的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他与景决不必多言,为了共同的人,默契地达成一致,“我师娘的阵法最多能困他一甲子,近年阵法松动又加师父的修为渐高,师娘的阵法已经快要封锁不住师父,但我也有了加固阵法的办法。我再困师父十年,给你十年时间。”

  景决却似明白了什么,摇头道:“柳知秋,你不可殉身。你还得活着回来,景行宗还要囚你进戒妄山,待你刑满再将你骨血收起,烈火焚烧,以绝后患。你要活着回来受刑!”

  柳棠知道景决是以伏罪来劝他,景决为了小殊,并不希望他一去不回。

  柳棠总算对景决温和地说了一句话:“景慎微,你可真是秉公任直、分毫必较啊。”

  他们二人打着哑迷,心中各自敞亮。

  -

  风雪不减,地上积雪已过踝,柳棠撑伞迈下了玉阶,他走出第一步时,仰天,眯了一下眼。

  他看见了天光。

  三千玉阶两旁的风灯依次暗下,那只烧得只剩残骸的灯笼静静躺在雪中。

  天亮了。

  景决在柳棠背后道:“师兄,保重,好走。”

  柳棠听到这一声师兄,放下心来,他走得淡然,回话:“留步。”

  景决看着柳棠很快消失在玉阶尽头,低声地说:“我稍后就来。”

  作者有话要说:景决在第26章 青楼里就问过小殊“你何时能渡我过河?”他那时就痛苦地说“我可能永远也渡不过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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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章柳棠和景决的对话回应了无数前文伏笔,许多剧情都对接上了。

  只有芙蓉山弑父屠师的历史没法在前文埋明显的伏笔,这是因为芙蓉山将历史清洗的非常干净,芙蓉山对外一直都是雅致飘逸的名门,如果强行埋这个伏笔,芙蓉山的外表形象就会崩。但其实按逻辑顺下来,这个隐藏巨坑是合理的,它能强有力地支撑一定要小殊弑父的设定、主线剧情以及相关人物的人设。

  追求逻辑闭环的我,快要画出一个完整的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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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5章 偿情

  素如是在那盏风灯爆亮燃尽时到的玉阶尽头的。

  当世三位真人共处一方风雪中, 素如的修为在真人中最高且隐踪术法精妙,景决和柳棠没有发现她。

  她听完了全程,改变主意, 离开时瞧了眼自己带大的景决, 叹了口气,默然片刻后, 跟上柳棠的脚印, 下了三千玉阶。

  玉阶始处是景行山门,素如在风雪中现出身形,她没有打伞却风雪不倾,身后亦没有脚印,像是凭空出现一般,悠然停在柳棠面前, 省去了一切寒喧, 开门见山道:“解语真人, 我有一物要交予你。”

  这是柳棠听到素如说的第一句话。

  柳棠与素如没有交情, 只在随童殊上山时见过几面。虽然同为真人,但素如可以无声无息地靠近他,说明素如的修为远在他之上, 他这些年一直在被追杀与杀人之间, 面对强手,他本能地进入备战状态。

  素如只在原地站了一句话的时间,而后边说边走,靠近柳棠道:“我与童殊母亲有些渊源, 我知道你要去做何事,我予你一物,助你一臂之力。”

  这是柳棠听到素如说的第二句话。

  素如这种自然而然却又不容抗拒的靠近, 叫柳棠心神紧攥,多年的战斗经验已然叫柳棠判断出来,他是打不赢这位传说中的女修第一。

  好在素如神情平静淡然,虽然近身到柳棠感到危险的距离,却没有任何杀意。

  柳棠只是犹豫了一瞬是退是进,便被素如近了身,他甚至来不及惊出冷汗。

  下一刻,他的手腕就已被握起。

  柳棠冷汗这才淌了满身,若素如是来取他性命的,方才柳棠已经死一次了。

  早有听闻焉知出世、随性自若,柳棠却没想到素如竟超然到丝毫不讲究男女大防的地步。

  只见素如不拘小节地将他袖口翻开,柳棠正要抽手,便被素如捏住了脉门。

  然后柳棠听到了素如的第三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我予你真人和临近上人的修为,我助你困芙蓉,你助我偿前情。”【注】

  素如说这句话时,神情是恬淡的,好似云游四海终于找到归处,她仿佛并不是在渡出修为,而是在做的是一件极寻常的、不值一提之事,稀松平常地掐指按紧了柳棠的脉门。

  柳棠甚至来不及回答素如一个字,便被素如那如高山雪崩一般的灵力灌输淹没了神识。

  -

  景行宗上一次响起十七响钟声是在景决自殒道体时,同一年景行宗又迎来第二次。

  钟声响起时,整个景行宗陷入死寂。

  弟子们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经历过一次的人,都知道在这一刻,景行宗又失去了一位真人。

  有弟子怆然问:“这次是谁?”

  有人怔怔应:“仙使……还是主母?”

  有弟子忍不住滑下泪,面北而跪,对着景行山巅处臬司仙剑阁上的金钟,戚然道:“真人……真人……”

  是谁?

  如果再是景决,一个人如何经得起再一次金丹重炼……

  如果不是景决,那便是……素如。

  景行宗无法失去臬司仙使,也承受不住失去一位主母。

  景行殿中,五大长老听到钟声时少有的慌了神,他们对视着定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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