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大楼高得出奇, 骨科不知道为什么要设在了十八层，大概是想让病人再次感受到人间惨痛，所到之处, 一片惨号，到了这里, 不缺胳膊断腿的那都不叫什么大问题, 跌打损伤的都被挤到了病房最里面。

　　越往里走, 病情越轻，惨嚎声渐渐退下去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就显得中气十足的传出来了：“我不是早就跟您说过了, 那个什么风云球馆破烂一个, 设备又差, 除了离家近一点儿到底是哪里好了，让您去752打球儿, 还给了您球卡，您就是不听, 非要去什么风云球馆不可, 这下好了吧, 腿肿成了这样, 看您还怎么蹦跶……”

　　“蹦跶, 蹦跶……”老人的声音从病房里传出来, 并不显得萎靡，仿佛还一连打了那年轻人几下, 发出砰砰巨响的声音，“你奶奶是蚂蚱吗？用这种词，还蹦跶，你才蹦跶, 你们全家都蹦跶。”

　　“我们全家都是您生的……”

　　“嚯，你还有理了，合着我是生了一窝蚂蚱是吗？”

　　行行差点就笑出来了，可转瞬就从他们的话里提炼出了一个可怕信息，完蛋，事情比想像中的更难办。

　　沾上老人家的事情就已经是难度N了。

　　家里人不好说话是难度N+1。

　　结果，这家里人不但不好说话，貌似还是752那边的常客，这简直是hard难度，挑战巅峰的那种。

　　行行恨不能转身就走，学电视里的富豪那样甩一脸名片，有事找我律师去吧。

　　可惜现实完全不是这样的。

　　她不但走不了，还得深深吸一口气，这才把门推开了，笑得比人家孙子还像一个孙子。

　　年轻人和老人家吵架声嘎然而止，屋子里一共两张病床，四个人，不约而同的都向她看过来，行行张嘴就叫了一声：“奶奶！”

　　看看，生活，都把这娃逼成什么样了。

　　明远东装做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转向了窗外。

　　年轻人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跳出来这么大一个姐姐，要不是和他长得一点儿都不像，看她那亲热劲儿，他简直以为是自己爸爸私生出来的呢。

　　倒是那老太太认一眼就把她给认出来了：“哎呦，这不是那谁嘛……那小老板叫什么来着……”

　　“您叫我行行就行了……”行行脸上陪着笑，“您这伤怎么样了，唉，都怪我们不小心，让您受这罪……”

　　年轻人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好嘛，我还正不知道往哪儿去找你麻烦呢，你自己倒送上门来了，一步往前，拦在了行行面前：“打住，打住啊，你别想忽悠我奶奶，她年纪大了，自己身体怎么样自己都不清楚，我们在医院里查了一上午，你们把她撞得可不轻，肝胆脾肺全身粉碎性骨折只留奄奄一息在人间……”

　　啪的一声巨响，那老太太拿了病例就丢到了他头上，砸得他嗷得叫了一声：“奶奶……”

　　“还知道我是你奶奶，有你这么咒老人家的嘛？”

　　“不是……”他欲言又止，使劲向她使眼色，“您就是伤的不轻啊……”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老太太转向了行行，“别听他胡说八道，就是扭了一下脚，而且当时，是有人闹事儿才挤到我身上来的，赖不上你，再说了……”她又瞪那年轻人，“你要真这么有本事，怎么不找那些挤我的人单挑去呢……”

　　看人家老太太这话茬子硬的，还知道单挑这词呢。

　　年轻人却不管那套：“反正是在他们球馆出的事，球馆就得负责到底。”

　　“我们负责，我们肯定负责……”行行赶忙表明态度，“您放心，医院住院的费用我们全包了……”

　　“哈？”那年轻人嗤笑一声，他个子不高，看起来年纪实在不算大，一副大眼镜厚度直逼书本，往上一扬，简直是不可一世，人都要上天了， “医院里的费用就完了？你知道我奶奶是什么人吗，那是咱市的特级教师，就算退了休，也一直发挥余热，在自己家里办补习班儿，你知道你耽误了多少孩子的前途，考不上大学那都是你们球馆的错……”

　　行行听得目瞪口呆，不过是害一个老太太扭了脚，怎么感觉她这罪过，耽误了整整一代人似的？

　　“别放屁！”老太太终于是忍无可忍了，“你想跟人家球馆过不去，自己去想办法，拿着你奶奶的这点扭伤当垡头，你也算个人……”

　　年轻人微微一震，声音到底是低下来了一些了。

　　“贺诚？”忽然，一直面对着窗外的明远东却低低唤了一声。

　　年轻人听见自己的名字，猛一抬头，这才发现屋里还站了另外一个人，一直集中了精力对付付行行，他都没注意，那人背对他们，双手扶在了栏杆上，皮肤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白，手指透明似的，指节都有些突出了，年轻人知道，那是长期训练形成的，看似骨干，其实握力大的出奇……

　　他心头一震，想起风云球馆那些纷纷扰扰的传闻，那一瞬间忽然就反应过来了：“明神……”他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明神……”

　　他不敢置信，在这小小一间病房里，竟然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人物。

　　“你还没有成年吧。”

　　“啊？”贺诚一怔，不知道明神有生以来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行行却知道明远东从来都不是那种会说废话的人，未成年，未成年，那一瞬间她简直要疯，眼前这位，不但是752的常客，恐怕，还是未成年里社团里的一员。

　　她当场就要嚎出来了，妈的，这是什么狗运气啊，难怪这家伙死死咬住了风云球馆不放手了，因为，人家根本就是站在了季夏的立场和他们对话的，不管他们多有诚意多想解决问题都是白搭，不扒下他们一层皮来，752是誓不甘休啊。

　　真是再没有比她更倒霉的人了。

　　“我也不是故意要和你们过不去嘛……”被老太太和明远东气势一压，贺诚到底不似刚才那样嚣张了，“我奶奶的情况你们也看见了，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受这种罪，还不知道要耽误多少事呢……”

　　然而他身份一明，什么也不用多说了。

　　行行心头雪亮，他不是故意要和他们过不去。而是本来就要和他们过不去。

　　季夏正找不着机会整垮了风云球馆呢，如今碰上了，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行行也就不再多说了，和老太太道了歉，推门就出去了。

　　门一关，就听见老太太气极败坏的张嘴就骂 “你个死兔崽子，你给我过来，合着你奶奶说什么都没有用处了是不是？千儿八百块钱的事，你还想给奶奶讹出一座秦始皇陵是怎么着……”

　　里面传出了贺诚惨叫的声音：“哎呦，奶奶，您别掐了，您岁数大，可力气不小啊……”

　　“你也知道你奶奶力气不小啊……”

　　怎么听都知道，老太太并没有难为他们的意思，可又拧不过她这个孙子，非要拿她的事和风云球馆为难。

　　好不容易和欧阳茗签了约，算是给球馆找到了一线生机。

　　结果，又跌进了季夏这个深坑了。

　　这坑，还不是普通的坑，这就是个万人坑啊。

　　不把他们坑到了倾家荡产，恐怕人家是不会放手的。

　　“我的奶奶哎，耳朵都要掉啦……”贺诚疼的直哈气，“再说了，您自己心里就真没一点儿怨气，本来咱们说好了，五一参加堂姐的婚礼，这下好了，让他们害成了这个样子，难道要坐轮椅去参加吗……”

　　“参加个屁，你表姐根本就没打算回来办事儿……”老太太一提起这事儿来越发是怒气冲天了，“当了三年假洋鬼子，人就成了真洋鬼子了，嫁给了洋人，也要学西洋人那一套，人家要在加州的什么教堂里让什么牧师神父的主持婚礼，根本就不想走咱们中国人这一套规矩……”

　　贺诚大吃一惊：“她不是跟姑父说了，只要能定下来柏伊堂，就回来在t市办事嘛，要是在加州，咱们肯定去不了啊，女方父母奶奶都不在，那算个什么事儿啊……”

　　“哈……”老太太冷笑，“柏伊堂是什么地方，T市的五大殿之一，当年洋鬼子留下来的一套遗迹，现在可成了这帮人的圣殿了，咱们家又没什么信教的人，怎么可能约下来柏伊堂的地方办婚礼，你姐呀，这故意给家里出难题呢，一旦约不上柏伊堂，她不就有话说了嘛……”

　　贺诚呆了半天：“我姐不是这样的人吧……”

　　“哈！”老太太冷笑：“我也没把你养成一个讹诈别人的人吧……”

　　“奶奶……”贺诚拖长了声音，叹了口气，“我这不是……”

　　“不就是替那什么752的那个季夏出气是不是……”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看人家长得好看，你是一个劲儿的往上贴，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什么眼光，那女人还有一点儿人气嘛，活活就是个鬼……”

　　“别说了，奶奶！”贺诚急了，猛然一推门，往外走，却正跟站在外面的行行打了个对头，脸然顿时就是一沉，“干嘛，你们，还不走，还带这里听壁脚的？”

　　行行他抓了个正着，可脸不红心不跳的，反而嘻嘻一笑问了他：“季夏好看吧……”

　　“你还说……”贺诚简直火冒三丈。

　　“美得都能让你昧着良心去讹人了？”

　　贺诚转头就走。

　　行行脸色一整：“行了，咱们说点正经事儿吧，季夏再好看，那也是天上月，你连人家一根头发丝都沾不上的，你奶奶合家欢乐的心愿，怎么也比她一个外人那点姿色重要多了吧。”

　　贺诚身形一顿，慢慢转过了头来，脸都涨脸了，明知道她说得都对，他不过是一个白日做梦的傻子，可还是咬紧了牙关瞪着她：“你再说一句试试……”

　　行行微微一笑，点到为止，心知肚明就完了，傻子之所是傻子，就是因为他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傻子还要干傻事啊：“要不，这样，如果我们能约到了柏伊堂，能让你堂姐回来办婚礼，我们就把这件事从此打住，一笔购销怎么样？”

　　贺诚第一个反应，就是不相信：“你们？”

　　凭什么啊，行行一个外地人能有什么人脉，明远东虽然辉煌一时，可到底已经沉寂了五年之久了，他们还有路子能约到了柏伊堂？可让堂姐回国来办婚礼，又是奶奶最大的心愿，奶奶年纪这么大了，堂姐结完婚，人一走，只怕是天人永隔，这一辈子也都再看不见了……

　　“对，我们去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贺诚还是觉得她不过是说大话，“行了，就别想着法子拖延时间了，老老实实的，拿钱来赔偿吧，我们要的也不多，三百万，你要不服气，咱们就公堂相见……”

　　什么，三百万？

　　狮子大开口也不是这么玩的，行行万万没想到这个带副眼镜的小男生竟然提出了这么耸人听闻的一个数字来，这是不把风云球馆整死就不算完了吧。

　　“贺诚，你不要太过份了。”

　　“活该，谁让你摊上这种事了……”贺诚停了一停，又看着她冷笑了一声，“再说了，我也不是把话说死了，机会也给你们了啊。”

　　“只要我们能约到了柏伊堂？”行行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对啊，不是你说的，你们有办法吗？”贺诚小小年纪，却笑出了一脸恶毒。

　　有办法，有个屁办法。行行深吸了一口气，这个贺诚就看出来她不过是拖一时算一时，故意在这儿寒碜她呢。

　　可事到如今，她怎么能办。

　　就算把她卖了，也值不了三百万。

　　“五一……”贺诚看着她的脸色提醒她，“我姐就要办婚礼了，在这之前，你必须要把这事情办妥了，不然，就不要怪我贺诚不客气了……”

　　行行咬紧了牙关，752这群王八蛋，真是无孔不入，想尽了办法找他们麻烦。

　　三百万，柏伊堂，不管哪个，看起来都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不想再说什么了，转身就往外走。

　　忽然，贺诚在背后轻声问了一句：“明神……”

　　明远东停下了脚步，只用一个背影对了他。

　　“你……”贺诚声音轻轻的，和方才那个跟付行行对吼对骂的判若两人，“怎么知道我就是贺诚……”

　　毕竟，当年，明远东光芒万丈，而他，只不过是被学校派去的一个拉拉队里最普通的一员而已，他站在台下，看着他，挥拍，扣杀，而他却只能举着学校牌子，像个傻瓜一样一动也不敢动一下。

　　他没想到，明远东居然会记得他。

　　明远东却缓缓回过了头去，看着这个带了大厚眼镜的少年，他看见他，眼里闪着光，想像着，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不一样，一定有的，所以，在曾经的偶像眼里留下了印象。

　　明远东却极少见的笑了一下：“家属探访手册上有名字。”

　　那一点星火之光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了。

　　行行捂着嘴偷笑了半天，这个白痴，痴心妄想，居然想在我们明神眼里找存在感。

　　完了吧。

　　零落成泥碾作尘，明神的风格，是连一点希望的渣滓都不会给你留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邻居京东中奖了十万只龙虾，到我家来借冰箱借冰柜那也放不下啊。

　　我觉得还是和他商量一下，放我肚子里比较好。

　　第53章 我天生就这是这副表情也没办法啊

　　贺诚奶奶所提到的柏伊堂, 是当年英法租界时期留下来的遗迹之一。

　　先不说建筑本身的艺术价值，仅仅做为历史的见证，那也是非常宝贵的建筑文物了。柏伊堂有时候确实会为一些天主教徒主持婚礼, 可一来，那些人本就是教会的人, 二来身份必然非同一般, 绝不是贺家这种住清江区医院大病房的平民家庭所能触及的。

　　所以, 老太太说，他们那位准新娘子提了这么个条件想在柏伊堂办婚礼，那根本就是毫无诚意, 可以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一家人眼巴巴的盼着女儿带着洋女婿回来, 热热闹闹的办一场婚礼, 可这位新娘的心，恐怕早就是一心投向了资本主义的怀抱了。

　　要按行行说吧, 其实这事儿是吃力不讨好，新人未必想回来, 贺家呢, 想尽了办法也未必能达成他们所提出一的条件, 然而老人家心心所念同, 全家团园, 也不能说些丧气话打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