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出现一道白线似的天光, 连着眨几次眼后，视线逐渐清晰起来。

　　这里是凤凰的实验楼里辟出的一间休息室，布置简单, 雪白的墙面光秃秃的甚至有些刺眼，空气中都渗着一股金属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北温带的深秋有些凉了, 曲星河就随便睡在沙发上，醒后胳膊支撑着身体坐起来，缓了好几分钟, 才掀开薄毯子下床。

　　以为是后遗症影响, 结果穿回来后还是时不时会出现精神不济的状况, 林宁说是因为心神消耗过大所以人才容易感到疲惫。

　　并且警告他血糖低需要大量补充糖分, 补充剂里含有能转化为糖原的能量物质。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光脑球飞过来, 把元帅睡着时期的一些信息整理出来给他看。

　　“大人, 您不打算告诉陛下吗？”

　　“晚点再说吧，他的精神阈值最近波动得厉害，”曲星河说，“主神应该在试图接入他的精神磁场。”

　　皇帝在他之后穿回来的事, 给元帅猛然敲响一记警钟——时间的长河依然奔腾不息, 他们就像两颗石子被投入了错误的河段。

　　根据裴老的多元宇宙猜想，历史终有一日会重新汇聚成一条长河，而未来的皇帝和元帅却已经“死亡”了。

　　两颗错误的石子最终会被洪流冲刷成河底的沙砾，他和霍骁是没有“未来”的人。

　　元帅想找出让两个人都活下来的方法。

　　“......霍骁阈值过高它没办法控制他，就怕他自己稳不住, 又是个容易钻牛角尖的性子。”后半句听起来是抱怨，语气却带着一点宠溺和无奈。

　　晔火瞥着他，曲星河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晔火觉得元帅最近的心情其实还可以。

　　虽然他身上显得不那么可以——青紫瘀痕斑驳, 在白皙的皮肤上一道道清晰可见。

　　一部分是和霍骁打架打的，还有一部分是别的方式弄上去的。

　　活了两百年的铁树终于开花，相比那个茶言茶语的Omega，军机出身的晔火明显更倾向于陛下。因为哪怕处于敌对势力方，皇帝也是位值得人尊敬的对手。

　　只不过，晔火仍有些不解：“那天在更衣室，大人为什么让着陛下？”

　　曲星河一边喝着补充剂，一边刷着信息，淡淡道：“我哪有让着他。”

　　晔火固执道：“说谎鼻子会变长的！”

　　元帅忍俊不禁道：“你才变长。”

　　他话刚说完，光球上真的伸出一只“长鼻子”出来，被机主指令控制的晔火气不打一处来，瓮声瓮气叫道：“——大人！！”

　　曲星河这才笑着解除指令，晔火手忙脚乱地把液体合金收了回去。

　　“不准在霍骁面前提起，免得他又胡思乱想。”

　　“陛下怎么就能想通呢？”晔火更不理解了，“他才分化两个月，怎么可能真打得赢分化两年的3S？”

　　“他太想赢我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曲星河放下手里的补充剂袋子，说：“人假如专注于某一种结果，其余影响因素就容易进入到盲区里去。”

　　他声音很小，不知是想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晔火：“算了，之前赢了他两次，这次全当还他的。”

　　“可您......”

　　晔火一直知道，元帅从前并没有过AA倾向，更知道在他先前心里如何定位这段关系：曲星河把霍骁当成了当年的帝国太子，追查暗盟之余不忘照顾尚年幼的殿下，殿下活泼可爱又黏人，又对他展现出强烈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没有哪个Alpha一上来就能接受当0，结果元帅宠着对方把自己变成AA不够，现在还......

　　纯理性的光脑思维很难接受。

　　“总要有一个人先让步，”曲星河笑了笑，“霍骁要是输了会难过很久的吧。”

　　......那您自己呢？

　　晔火歪着它的光脑球，心想，人类可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啊。

　　它从曲星河十几岁开始就陪着他，从未见他为任何人改变已作出的决定，许珈吵了那么多年也没能换得一丝真正的软化。

　　从前元帅在联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号令千军万马同时还掌握着银河系最尖端的军事科技，军方在他带领下，与议会的政治斗争多年来头一次占据上风。

　　然而现在的曲星河刚满十八岁不久，他拥有一颗真心，一副尚且还算健康的身体，一台高级人工智慧光脑。

　　除此之外别无所有。

　　他给霍骁的，已经是他的全部了。

　　光脑是理智的，也是担心的。

　　“梁超那边怎么样了？”

　　“刚通过第六轮选拔考试，裴老门生竞争激烈，很多人挤破头都想进他门下，您提出的多元宇宙猜想对梁超帮助很大，裴老确实被这个猜想吸引了。”

　　曲星河失笑：“哪是我提出的，我把裴雍两百年后的理论学说拿出来忽悠他自己而已。”

　　“您想回去吗？”光脑突然问。

　　那个时间线上，元帅已经一无所有了。

　　曲星河瞬间沉默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开口，说：

　　“我想和霍骁在一起。”

　　**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杀死霍钊，用他做你的投名状。”

　　黑帝斯经过处理后的声音沙哑中还带着嘶嘶的电流声，听起来危险又邪恶。

　　“你还犹豫什么，曲星河。仁慈的皇帝霍钊，他施舍给你一切然后又亲手毁去。人命在帝国贵族眼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想想那几千万名奴隶，活得连蝼蚁都不如，这些都是霍家统治的产物——”

　　“区区联盟公民又算得了什么呢？当年他如果不找上曲少尉，或许他们夫妇现在还在世上好好地活着。”

　　室外没有下雪，寒风却呼啸了整整一夜。郊区纯白的小独栋内，曲星河回房间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后再出来，重新经过玄关时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那幅电子相册。

　　曾经这整座小独栋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修建得整齐的草坪上盛开花丛，秋千被漆成漂亮的纯白色，智能管家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还会絮絮叨叨地说星际笑话陪主人做家务。

　　每一处细节都能体现出主人对生活和家庭的热爱。

　　珀丽在冲他笑。

　　相册没有声音，他却还记得她当时说的话：“星河，快过来许愿！”

　　“你很快就要进入分化期啦，有没有考虑过以后做什么或者读什么学校？”

　　少年声音清冷稚气，大概不习惯把心愿这么直接说出来给人听，语气有些腼腆，但却十分坚定：“我想当一名光荣的联盟军人。”

　　镜头同时微偏向曲池少尉。

　　珀丽笑着问他：“家里已经有一位成天待在军营里的人了，看来以后要多一位，难道就没有其他愿望了吗？”

　　“——你难道对未来的另一半一点都不好奇吗？”

　　少年扭过头去，脸上浮现起可疑的绯红，冷淡道：“......有什么可好奇的。”

　　“池哥你看，”她回头招呼那名正在摆餐具的军A，“星河脸红了！你快看！”

　　少年匆忙关掉摄像机落荒而逃，留下曲池夫妇俩在厨房哈哈大笑。

　　“得找个性格乖巧的伴侣，”曲池笑过之后打趣道：“不然我怕他被人欺负。”

　　珀丽不以为然地笑道：“切，拉倒吧，看看你平时都教些什么，他在学校的事你也不是没听说，”

　　她一手支颐偏头认真想了想，说：“我倒是认为得找个厉害点的，否则以后没人镇得住他。”

　　“厉害的Omega恐怕不好找。”

　　“谁说一定要找O，Beta也可以啊！星河这么优秀，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他的。”

　　少年偷偷躲在门后听着。

　　“我才不会被欺负。”他小声反驳道。

　　......

　　时光荏苒，曾经漂亮的少年全身的韧劲收成锋利的刀刃，破开腐朽衰败的联盟议会，刺穿叛军的脊骨，直指向那个阴云般笼罩银河系的恐怖组织。

　　黑帝斯的话语如影随形地缠绕着他：......你可以帮助他们解脱，也让你自己解脱。

　　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高尔夫球包，身型愈见笔直挺拔的年轻人抬手，将电子相册放倒盖在立柜上。

　　凛冽的寒风卷动，骑艇头盔上的镭射镀层反射着联盟首都中心的摩天大楼。

　　联盟的政治中心拔地而起高入云霄，内里结构复杂，能容纳数万人同时办公，其中还包含技术部的最新科研成果。议会设在高层，军部有独立的军事星球但同样在这里设置了办事处。大厦周围环绕着数百架警戒的战机，白鹰的标志熠熠生辉。

　　在核心系统“维卡”的控制下，每间办公室或功能厅的位置随时都可能发生变化，尤其是当国宴厅召开重要会议时，安保较平时更为缜密。

　　然而这一切措施对掌控联盟布防超过一百五十年的元帅来说，显得如入无人之境。

　　更别说接待皇帝一行之前，核心系统的维护检修队伍中就有曲星河。

　　去吧，向带给你噩梦的人复仇，向这些掌握着星际人类绝大部分资源的阶级开枪。

　　这就是神对你的期望。

　　身穿作战服的骑士身背几十公斤重的狙|击枪套，从消防梯登上守卫点的顶楼，身手利落地放倒C3号瞭望点的防卫军。

　　明焕借机获取这些人的联络设备，擅长伪装的星盗们有条不紊地替代了这些防卫军，在高空瞭望点负枪巡逻，这些在星际作乱数百年的盗匪们，甚至胆大到和指挥部连线时声音都平稳：“报告长官，C3二区无异常！”

　　“三区也无异常！”

　　做完这一系列安排后，明焕要立即赶往下一个汇合点，几分钟后联盟首都治安就会大乱，而她要在隧道里替换掉他。走之前却忍不住回往那个单薄的身影。

　　骑士安装狙|击枪的手比任何时候都稳。

　　火鸷船长一生过得洒脱不羁，从来讨厌别人教她对错，她也从不教别人，可到这个节骨眼上的时候，她真的想问这个年轻人一句：“你想好了吗？”

　　如果他就此跟你反目，如果他用枪口指着你，你想好接下来要怎么走吗？

　　曲星河没想好。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大脑甚至全是空白。

　　漆黑的膛口架上了灰色的混凝土墙，为了不留下痕迹实际上是用左手托住的，离墙体还有0.1厘米空隙。

　　近两米长的重型机枪快赶上一座炮台了，1500码的距离说近不近，走路十几分钟步程，而子弹射速只需要0.45秒就能到达。

　　光线、风速、戒严，都不是阻碍。

　　曲星河的手丝毫没有抖，透过瞄准镜，他看到的是一只精致的怀表，里面藏着霍骁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维卡”再一次调整了大厦的布局。

　　就是现在。

　　骑士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板机！

　　“嘭——！”

　　高速爆破弹打着旋划破空气，直射向那一面完全不透视的玻璃。

　　半秒后它会穿透两个人的身体，他留给禁军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三秒，三秒后议院厅整个会全部炸飞。

　　五分钟后联盟首都将全线戒严，同时封闭所有星港，整颗星球禁止出入，但出于某些不能第一时间告知民众的理由，政府只能低调处理紧搜查通缉事宜。

　　二十分钟内，远在数千万光年以外的“索伦之眼”就会得到消息：十二神之首的“宙斯”遭暗杀身亡。

　　惊慌过后，这些来自各国名流人士就会很快反应过来——权力派掌控者尼古拉斯一死，就到其余人各自为营各显神通的时候了。

　　而曲星河将独自接受索伦之眼的审判。

　　他静静地收起枪，在猛烈的狂风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如果只有一人能活下来。

　　那个人一定是霍骁。

　　**

　　别走。

　　睡梦中的皇帝猛地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浮雕。

　　寂静的寝宫内，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和过快的心跳，身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是梦么。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两次时空穿越对精神力海造成一定影响，皇帝政务压力又大，睡梦中总容易搞不清自己在哪一条时间线上。

　　霍骁努力平复呼吸，他摸索着按下自动窗帘的按钮，窗外清冷的月光铺洒下来，陛下借着月光看清了自己的手掌心。

　　还好还好，朕的江山还在。

　　皇帝陛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然而这口气还没吐完就噎住了——

　　那朕的媳妇呢？

　　朕的，辣么大的，一只媳妇呢？！

　　霍骁猝然坐起，冷汗唰地一下就全冒出来。

　　他看见墙上挂着一幅肖像画。

　　年轻的Alpha容颜昳丽，身穿纯白色的军装，制式、绶带都像模像样的，唯独领口却没有代表着军衔职级的徽章。

　　那是他故意空出来的：朕堂堂帝国皇帝，才不画联盟的军徽！要画也画帝国的！

　　卧室的房门悄无声息的打开，画里的人出现在门后。

　　曲星河动作很轻，猫儿似的溜上了床，抱住他，问：“我去看了一眼烁儿，把你吵醒了？”

　　肖像画旁边就挂着一幅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霍骁已经回过神来了，但他还是怔怔地望着曲星河不说话。

　　“怎么了？”曲星河揉了揉他的头发。

　　皇长子霍燃跟他父亲一样，从小就省心，但二殿下曲荧朔的胚胎培育后期指标数值出了一些偏差，从出生起就基本没离开过御医院的加护病房，一直到五岁才被帝帅接回身边生活。

　　元帅因为二殿下身体缘故，暂停了继续培育的计划，而元老院则毫无悬念地选择让霍燃成为帝国的太子，帝帅对此没表示异议。

　　陛下已经是一个成熟的陛下了，但今晚不知为什么又有些哼哼唧唧的。

　　月光柔和清冷，霍骁反手把人进怀里，把脸埋进他温暖的颈窝，瓮声瓮气地说：“曲星河，你有本事一辈子让着朕。”

　　元帅愣了愣，把他的脸扳起来，在他的唇角上亲了一下，“好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