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过一面之缘罢了，严格说来甚至不能算是见过面。

　　沈知非的奶奶有些重男轻女，于是在沈知非八岁那年的开春，她多了一个弟弟，放学回家的沈知非见妈妈怀里抱了个小小的奶团子，从小就喜欢小孩儿的沈知非笑得见牙不见眼，笨手笨脚地抢过来抱抱。

　　当她妈妈轻描淡写地告诉她那是她弟弟之后，沈知非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脸上浮现了惊喜的神色，她再看怀里的小团子更是越看越喜欢。

　　当然那时候的沈知非并不知道后来这个小团子会变成一个和她日常battle的混世魔王，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趁着沈知洺还不会告状的时候，多戏弄他几次。

　　沈知非和章瑶刚熟悉起来那会儿，高二有一次周末放学，沈知洺心血来潮，跟着妈妈来接她放学的。

　　章瑶面对面地看过一眼，七八岁的小孩子，特别可爱，然后就和沈知非的妈妈道了别。

　　那时候年纪小，那匆匆一面，估计沈知洺是记不住什么了。

　　圆乎乎的小脸和眼前的少年叠在一起，章瑶浅笑着收回了手：“我是你姐的……”

　　沈知非忽然转头看着她，不知道她会说什么，眼里闪烁着小小的期待。

　　前女友？还是同学？

　　章瑶抬起眼睛，凝视着沈知非的眼睛，缓缓补上了后面的话，“学姐。”

　　沈知非敛眸，不露痕迹地压下眼里的失落，她点头附和道：“嗯，她是我学姐。”

　　沈知洺咧嘴一笑，绅士地掀起了厨房的门帘：“姐姐好，请吧？”

　　心里却犯嘀咕，沈知非都毕业十年了，哪里来的学姐，早八辈子没见过了吧。

　　章瑶道了声谢，微微俯身走了进去。站在一边的沈知非默默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暗自咬咬后槽牙。

　　一无所知的沈知洺抬起头时，觉得自家姐姐眼神略显阴沉，那眼神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仿佛和她有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样，登时感觉后颈子一凉。

　　沈知洺继续撩着帘子，手微微抖了一下，小声问道：“你怎么了姐？”

　　“没怎么。”沈知非凉凉地剜他一眼，然后瞬间绽放了一个温和无害的微笑：“我觉得你很绅士啊，以后一定会是个好老公。”

　　沈知洺：“……姐你是突然疯了吗？”

　　姐，你正常一点，我害怕！

　　沈知非笑容凝固，转身就从他身后绕过去，进门之前撂下一句：“我没做你的份，要吃自己做。”

　　沈知洺无言，倏地松开了手，竹帘啪地拍在了沈知非还没来得及跟上去的后脚跟上。

　　沈知非：“……”

　　你是不是想挨打了？！

　　沈知洺很是无辜地耸了耸肩。

　　他怀疑他姐姐在针对他，可是他没有证据。

　　好吧，他姐姐并不知道自己会在周末的早上坐车赶回来并且恰好是早饭时间，所以没做他的份情有可原，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合情合理。

　　好在两位成熟的大姐姐还没有太过冷血，直接就抛弃可怜兮兮的未来花朵自顾自吃饭——出于人道主义，她们俩坐在餐桌前，各自看着自己面前的三明治，等待着沈知洺给自己煎的那个蛋出锅。

　　沈知洺煎好蛋之后拿过一块吐司面包，余光瞥见章瑶和沈知非盘子里三明治上用番茄酱画的笑脸，险些没忍住喷笑出声。

　　他伸手，“这玩意儿你画的啊？你怎么这么幼稚？”

　　沈知非绷住气场，舌尖在口腔里扫了一圈，掀起眼皮斜了沈知洺一眼，一巴掌拍开他的爪子，冷冷道：“别碰，幼稚也不带你。”

　　章瑶看着这一对冤家似的姐弟俩，重逢以来的陌生和不适才终于被此刻的似曾相识取代。

　　那样真实的她，其实章瑶是见过的，在她们分开以前，沈知非一直都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儿，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有时候吃点小亏也不计较，章瑶不止一次觉得她傻乎乎的。

　　那时的沈知非不是像现在这样，虽然总是在笑，可是笑意却不及眼底，像是设定了社交模式的AI一样。

　　她其实还是想要知道沈知非究竟遇到了什么，或者说她身上发生过什么，让高中时代曾经热烈鲜活的沈知非消失了，让她把真正的自己藏起来，每天只戴着一副谁都觉得陌生的假面游走在名利场里。

　　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她没有任何的立场去问她，前女友吗？那未免太过自作多情了。

　　沈知非感觉到章瑶周围的气压忽然有点低了下去，她没敢开口，只时不时抬起眼帘看她一眼，一顿早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去了。

　　吃完饭沈知非和沈知洺一个送章瑶出门一个收拾厨房，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的章瑶在沈家姐弟俩几句话之间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章瑶昨天开着沈知非的车送她回的家，于是自己的车就没有开，所以沈知非自告奋勇地要送她，被章瑶堵了回来。

　　章瑶抱臂环胸将她扫视一遍：“你确定不会被查酒驾吗？”

　　沈知非抠抠门板：“应该不会？我昨天没喝多少。”

　　她只是酒量不好……

　　章瑶“啧”了声，“歇着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沈知非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想让自己送。虽然不知道自己喝醉了会做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好像经过昨晚，章瑶并没有那么排斥自己了，至少没有三两句话就来冷嘲热讽一句刺一刺她。

　　沈知非一向比较知道见好就收，她看了章瑶两眼，表情确实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于是她点点头，“好，那你路上小心。”

　　章瑶坐上出租车，沈知非站在路边，看着车子缓缓发动，她没发现副驾驶的车窗降了下来，大约过了一两秒，窗子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挥了两下。

　　沈知非看到了章瑶的手，条件反射一样，抬起手给她拜拜。

　　她知道，章瑶会看到的。

　　就像当年隔着公交车窗厚厚的玻璃，章瑶总能在昏暗的站台灯光下找到沈知非，然后她们挥手告别，继续期待明天的再见。

　　章瑶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人影，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电话号码，那个她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联系人中的号码。

　　——沈知非发来的消息。

　　“这次不会不见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像是炽热的岩浆，一下子烧红了章瑶的眼睛，她把手机扣在腿上，偏头又看了看后视镜——车子驶出去有一段距离，已经看不到什么了。

　　章瑶眨去眼里泛上来的温热，没有回复那条消息。

　　方涵早就跟沈知非透露过了，章瑶这些年都没有换掉电话号码，哪怕出去上大学那几年，也只是多开了一个号而已，这个旧的号码一直在用，从高中到现在。

　　沈知非站在路口，看着那辆出租车没入车流，直到彻底消失，手中的手机都没有任何回复，她原本狂跳的心终于在这样的安静中平缓下来，指甲刺进掌心的时候还是有点痛的，渐渐到了万蚁噬心的程度，痛得她呼吸不畅。

　　果然，没有人会毫无怨言地等待一个不辞而别，又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

　　当天下午，沈知非就带着沈知洺回了寒江市，沈知洺高三，课业繁重，一周六天都上课，只有周日可以忙里偷闲休息一天，不过对于中国学生而言，假期也只是换个地方写作业罢了。

　　走之前沈知非犹豫再犹豫，还是给章瑶去了条消息，哪怕自己这种单方面的汇报式的消息可能会让章瑶心烦，她还是发送了。

　　“我先回寒江市了，阿洺明天还要上课。”

　　倒不是沈知非受到了打击，就此不再肖想什么，她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回寒江市只是要送沈知洺回学校，顺便安排一下她这两天打算了不下十次的诸多事宜。

　　章瑶回家就钻进洗手间冲澡，一是她受不了自己和衣睡了一宿，二是一路上身上都是沈知非昨天粘在她身上的酒气和她独有的淡香，这对章瑶来说，真的可以说是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

　　从高中认识沈知非起，章瑶就发现她身上有一种味道，像是掺杂了点柠檬味的花香，和别的同学身上的洗衣液香味不一样，而且大多数都没几天就散尽了，可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特别持久，经常到了周末章瑶还闻得到那股带着体温的淡香。

　　章瑶洗完澡出来时，正巧看到了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的信息提醒。这年头大家一般都微信联系了，短信收件箱里一般都是广告或者垃圾短信，所以她没怎么在意。

　　章瑶先是裹着浴巾去拿了吹风机，再慢慢悠悠地将自己的头发吹得差不多了，才解锁了手机去看消息。

　　“我先回寒江市了，阿洺明天还要上课。”

　　拿着手机，章瑶顺势坐在床边，指尖在屏幕上悬着半晌，打出一句：“还回来吗？”发了出去。

　　回过神来时章瑶脸上满是懊悔，恨不得短信也出一个撤回功能才好，她连忙打字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随便问问。”

　　但是这句话没有机会发出去，因为沈知非赶在她之前，迅速回消息过来了。

　　“回来。”

　　章瑶抿了抿唇，嘴角闪过一丝愉悦的弧度，转瞬即逝。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刚才心底的雀跃是她无法忽视的。

　　就像是……多年的期盼终于得到了尘埃落定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