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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云深 18782字 2022-11-15

  珠儿就上来伺候她更衣梳头,一撇眼又见宝儿已在一边凳上坐了,便笑道:“你也别要躲懒了,太太那边可等着呢,还不快些替奶奶收拾呢。这会子功夫,又充上小姐了。”宝儿嘟嘴道:“你今儿没去,陪着奶奶自家里走到大德寺。盘桓的够了,不说回来,又去铺子里,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好少的路途!我这会儿腿酸的很哩,就多劳动劳动你罢!”夏春朝听着二人斗嘴,便问道:“姨太太同小姐是几时来的?”珠儿答道:“奶奶今儿出门没多久就来了,两乘轿子停在门上,叫传报的兴儿倒唬了一跳。信儿传进来,太太又好似早已知道了,只说请进去。”说着,又笑道:“这事儿也是奇了,太太若是一早知道家里今儿有客要来,又何必答应了奶奶出门呢?”

  夏春朝耳里听着,心里便颇有些不自在,嘴里却仍是说道:“想必母亲另有计较,你们却别在这里说嘴。既有客等着,还不快些替我穿衣。”

  须臾,穿衣已毕,夏春朝将宝儿留在屋中,吩咐了几句,便带着珠儿往上房去了。

  走到上房门上,恰逢陆红姐带了她的小丫头杏儿走来,见了她便笑道:“我正说要去寻嫂子呢,可巧嫂子就来了,咱们倒正好一道进去。”言罢,更不多语,就挽了夏春朝的手,步上台阶。杏儿打起帘子,两人就走了进去。

  入得室内,却见太太柳氏在正面枣木圈椅上坐着,大丫头长春立在一旁捧茶。下首便坐着个中年妇人,头梳圆髻,鬓插珠钗,上穿湖绿对襟比甲,下面是条蜜合色万字纹盖地裙,衣装打扮甚是简便,正是柳氏亲妹章柳氏。这张柳氏一见她二人进来,就要起身,柳氏张口阻道:“你坐着罢,都是小辈,倒要给你见礼呢。”

  当下,夏春朝同陆红姐上前同柳氏行礼问安。柳氏应了,却先不言语,只把眼睛向夏春朝身上遛了一遭,便向着章姨妈道:“瞧瞧,就是这等不知礼。家里有客,不说来见,倒三不知的先走去把衣裳换了。”章姨妈只笑笑不答话。夏春朝见婆母责难,连忙笑道:“母亲教训的是,然而媳妇也是自知家里有客,出去了一遭那衣裳染了些风尘,见客恐失了礼数,故此先去换了。”陆红姐也笑道:“母亲不要责怪嫂子,外头日头大,出了好一身汗呢。那衣裳黏在身上,好不难受。连着我也是先去换了衣裳才过来的呢。”

  柳氏见女儿这般说,不好多言,只道:“且先见过你姨妈。”

  这姑嫂两个便走到章姨妈跟前,各自道了万福,口呼姨妈。章姨妈挽起陆红姐,满眼不住打量,执手笑道:“我记得离京时,你才丁点儿大。一晃眼功夫,你就这么大了呢。生的好不标志,可有人家了没有?”陆红姐面上羞红,含笑不语。柳氏在上头便说道:“年前倒是有人来相看,只是没个中意的。好在她年岁还小,且先在家里混着罢。”

  章姨妈听毕,又看了夏春朝两眼,却向着柳氏微笑道:“这便是勇哥儿的媳妇儿了?果然俊俏,姐夫当年没走了眼。”说着,方才向夏春朝道:“勇哥儿常年不在家中,倒委屈了你。”夏春朝正待答话,柳氏已然开口道:“勇哥儿是在外豁着姓名挣前程呢,不然这一家子哪里有如今的日子!这商户人家的女儿,天上掉下一顶珠冠来,平地就做了夫人,得多少便宜呢!”夏春朝耳里听着,眼见并无插口余地,只好先不言语。

  一时寒暄已毕,众人落座。柳氏便望着章姨妈问道:“妹夫在外不好了一场,如今弄到个光身归乡的地步。外甥女儿又遭了那样一场事儿,你如今却怎么打算呢?”

  数落

  章姨妈听了姐姐言语,不觉双目泛红,低声说道:“也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我们还能怎样呢?只是苦了雪妍,出了那样的事,连婆家也不好寻。我们迁回来,也是离了那地儿,好与她寻个人家。”

  原来这章姨妈早年间蒙父母之命,嫁与了京中一位章姓秀才。两人育有一女,名唤雪妍。那章秀才家财不富,但为人却知上进,于昌顺六年考中了进士,为朝廷选派往一富庶大县为县令。因他才干平平,在任数年并无什么实在功绩。然而好在此人并无什么大志,虽是敷衍差事,倒也并无劳民伤财之事。只是去年年中,朝中忽有人上本弹劾其贪墨受贿,更有内帷不清等事。上头派了巡察下来,竟大半属实,上报天听。依着本朝律例,就要送问。这章县令上蹿下跳,使了无数银钱,说了许多人情,方才免了一场牢狱之灾。但那丢官罢职却是免不得了,这数年来积攒的宦囊也就倒了个罄尽。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夫妇二人早年间曾在那任上县中替雪妍小姐觅了一门亲事。那户人家本姓刘,虽非什么豪门巨富之家,也是个清净守礼的门第。那孩子亦是个温文俊秀之人,本是个门当户对的好亲。岂料去年三月,那姓刘的孩子忽然身染恶疾,又被个庸医诊为热症,下了贴大寒的虎狼之药,内外交感伤了元气,竟而就此一命呜呼。这雪妍小姐不幸就做了个望门寡,原也是一桩惨事。

  然而坊间无知之辈甚多,听从那有心之人的调弄,渐渐便说起这雪妍小姐命数太硬,方克六亲。起初听信之人也还不多,落后见章家遭逢官事,弄到如此狼狈境地,便都不由不信。章家夫妇为免官祸已是焦头烂额,又哪里有力量再去救女儿的名声。这般一来二去,那县里竟至谣言四起。章家再要替女儿说亲,那方不是说斋方非偶,便称年貌不匹。

  好好一个官家小姐,竟弄到无人肯娶。这雪妍小姐自幼也是娇养大的,哪里受得了这等闲气。在家上了几回吊,都被家人救了下来。她见寻死无望,就赌誓不嫁,换了衣装,誓做未亡。章家两口心中虽不愿,却也不敢强逼,私底下商议了几回,皆觉还是离了那是非之地方为上策。两个打定了主意,就进京投奔而来。

  那章秀才家中传到他这辈只得他一人,族中虽还有几个叔伯兄弟,却也是久不往来了,那是指望不上的。章姨妈自知亲姊嫁了个步兵衙门的主簿,家中近年来又颇过得日子,便想来求姐姐照拂。

  此事她前番早已书信告知,陆家上下皆知其情,自然无需多言。

  当下,柳氏见她神情惨淡,便道:“既如此说,你便安心在京里住着。横竖有亲戚在,还能叫你们三口饿死不成?别的我不敢说,外甥女儿的事便在我身上了,你自管安心便是。”那章姨妈见姐姐兜揽,便收了眼泪,连声道谢。

  众人坐了一回,陆红姐四下看了看,便问道:“咱们说的热闹,却怎么不见雪妍表姐?”柳氏见问,便道:“适才你姨妈领着她去拜见老太太,老太太留了她在房里说话,还没放出来呢。”说着,就似有若无的看了夏春朝一眼。

  正说话间,只听外头一阵裙子响。杏儿守在门上,听见动静,往外瞧了一眼,便向里说道:“章姑娘来了。”一面就打起了帘子。

  夏春朝只见外头进来一二八佳人,容长脸面,长挑的身材,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自朱,肤白眼明,颊上逗几点微麻,一身素服,面上无妆,却自有一股天然的风流态度。

  这章雪妍进得屋内,先到柳氏跟前道了个万福,低低问安。柳氏连忙扶她起来,又笑道:“这是你表妹,你们小时一道玩过,多年不见只怕也不记得了。这是你表嫂,你却不曾认得。你们且见见。”语毕,夏春朝同陆红姐便连忙起身,这姊妹几个见礼不提。

  章雪妍见这姑嫂两个皆生的人物风流,表嫂夏氏尤其出众,想起适才陆贾氏的言语,不由心中微黯。面上却不带出,只是依礼寒暄。

  夏春朝初见此女,未有预备。好在丫头珠儿十分伶俐,一见此景,不消吩咐,趁人不察径自小跑回屋。告知宝儿拿钥匙开箱子,自作主张,取了两匹绫罗尺头,包了拿到上房来。

  原来夏春朝这两个丫头,宝儿专管奶奶簪环衣物,珠儿则是日常跟随见客。今儿因她身上略有不好,故此没跟去上香。

  珠儿捧礼回至上房,夏春朝接了过去,亲手递与章雪妍,又笑道:“头回见妹妹,不曾预备,单寒了些,勿要见怪。”章雪妍虽情知这见面礼是不好推的,还是力辞了一回。还是柳氏说道:“你嫂子与你的,你就拿着罢。不值什么东西,短了的,姨妈改日补与你。”章雪妍连忙陪笑道:“姨妈说笑了,表嫂恩赐,我心中感戴尚且不及,又怎敢争夺嫌少?只是我远道而来,就领此等厚礼,似有不妥。姨妈既如此说,外甥女便却之不恭了。”言毕,方才将礼收下。她并无随身侍奉的丫头,便自家捧了。

  柳氏见状,便说道:“你们如今竟连个身边服侍的人都没有了不成?”章姨妈赔笑道:“因前头那场祸事,我们已是散尽了家财。连着进京的路费盘缠,也是卖了我的妆奁方才凑起来的。我们如今哪里还能蓄养婢仆?我同雪妍只合用着一个老妈子将就罢了。”

  柳氏闻言,便叹气道:“这怎么成呢?咱们有了春秋,也就将就过了。雪妍年纪轻轻,身边没个服侍钗梳的人怎么行?”说着,就向夏春朝道:“眼下就去买呢,一来不见得就有现成的;二则那人牙子家里出来的,不知干净不干净,又不知有什么毛病。我素日里瞧着,你身边那个宝儿倒好,伶俐懂事。勇哥儿不在家,房里如今就你一个,没那许多差事。你就叫宝儿去服侍雪妍,待改日有了好的再补上就是了。”

  夏春朝听见婆婆要自己的陪嫁丫头,连忙笑道:“表妹没有使唤的人,原不该吝啬。只是宝儿年纪太小,平日里只是淘气,恐到了表妹身边惹出什么故事,反叫表妹烦心生气。再则,如今虽勇哥儿不在家,铺子里并庄子上的事情却多,我一人常有想不到的地方。这个珠儿又是个丢三落四的脾气,倒是宝儿还能提点着我些。表妹缺人使唤,这两日我便叫后街上的媒人来,拣好丫头买与表妹便了。”

  章姨妈闻言,便向柳氏笑道:“原来姐姐府上,已是儿媳妇当家了。姐姐有了年纪,家事都不大管了罢?”柳氏见媳妇儿当众驳了自己的吩咐,心中颇为不悦,当着人前也不好发作,只是说道:“近些年来,我精神越发不好,这些事就都不大管了。这些小辈们虽不成器,却也该叫他们历练历练,所以家中小事我都不大问的。但一个丫头,我还做的了主。”说着,又向夏春朝说道:“我知道那是你的陪房,又是打小儿在你身边服侍的,你心里舍不得。然而远客到来,自然要尽一尽地主之谊。你也别心疼,一个毛丫头罢了,什么好的?你且叫宝儿去服侍你表妹,我自己拿钱与你买丫头!”话罢,更不等夏春朝言语,便一叠声叫人去传宝儿来。

  夏春朝虽不情愿,却又不能顶撞婆母,只得缄口不言,将手中的帕子扭做一团。少顷,陆红姐起身笑道:“母亲倒也是的,想着那时嫂子没来咱家时,咱们又哪有什么贴身侍奉的丫鬟?如今倒讲究起来了。表姐没有使唤的丫头,该几两银子外头买去就是了。嫂子既然事多离不得那两个丫头,母亲又何必硬要呢?这铺子里的买卖并庄子上的营生,桩桩件件哪一件能离得了嫂子?母亲今儿要了她的丫头去,她一时没了趁手的人,明儿发错了签子又或算错了账,岂不是咱们一家子吃亏?”她这一番话,已是点明陆家家财皆是夏春朝所赚。

  柳氏见女儿当面使了绊子,虽然愠怒尴尬,却不好说什么,只是斥道:“你这丫头,倒派起我的不是来了!大人在这里说话,你一个小孩儿家插嘴弄舌,谁教你的规矩?!你嫂子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你也不必替她心疼。”她这言语,便是要立逼着夏春朝自己甘愿让丫头出来。夏春朝却只是坐着不语,如块木头一般,盐醋不进。

  章姨妈见这家母女倒拌起嘴来,连忙来劝。那章雪妍却起身柔声说道:“姨妈爱惜,我心里自然知道。然而我初来乍到,并没有硬要表嫂丫头的道理。姨妈还是收了言语,不要叫表嫂为难。”

  柳氏见有了台阶,自然移船就岸,点头道:“难得你这般懂事,到底是诗礼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不比那些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一点子小事就像割了她的肉一般!”

  午宴

  众人正在屋中说话,老太太陆贾氏忽然使了丫头宝莲过来传话道:“老太太说,将近午时了,就请姨太太并姑娘都在家中用饭。待吃了午饭,再家去不迟。”

  这柳氏闻言,连忙向章姨妈母女笑道:“难道你们两个投她老人家的缘,老太太如今年岁大了,身上不大耐烦,等闲家中来客是不大见的。今儿竟要留你们吃饭,可见难得。”一面便问宝莲道:“老太太可有说饭摆在哪里?莫不还是她房中?”宝莲说道:“老太太说了,今儿人多,屋里必定坐不下。好在外头天气和暖,咱们院儿里又开着几样好花儿,不若就将席面摆在后院里罢。”柳氏点了点头,便向夏春朝道:“听见老太太的吩咐了?还不快领人布置去,就别只顾在这里坐着了!”

  夏春朝听婆母这般说来,只得起来,向众人福了福身子,便往外走。行至门上,柳氏忽然发声道:“年里庄子上送来的鹿肉,我记得大约还有几块。今儿有客来,就拿出来待客罢,你去说给他们。”夏春朝应了,这才出门而去。

  离了上房,珠儿跟在夏春朝身后,回身张了几张,已然看不见了上房,方才说道:“今儿太太不知是怎么了,当着外客的面,就这等给奶奶难看。明知宝儿是奶奶近前离不得的人,还一定要过去。适才如不是姑娘那一番话打了岔,太太可当真即刻就要叫宝儿过来呢!”

  夏春朝心中烦乱,低声斥责道:“怎能在背地里议论太太?成什么样子!”珠儿吃了她训斥,心中甚觉委屈,噘嘴说道:“我是替奶奶不平罢了。咱们来陆家这些年,奶奶哪一日不是起早睡晚,操持内外。老太太、老爷太太跟前几曾缺了礼数?饶是这等陪着小心,还动辄要挨呵斥。少爷在家时倒还好些,这少爷去了边关,太太待奶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又当着这些外人的面,连半点情面都不给,我心里难过!”嘴里说着,那眼圈竟就红了。

  珠儿这一席话戳了夏春朝的心肠,她垂首久久无言,半晌方才强笑道:“达安如今身陷沙场,她身为母亲,心中忧虑焦躁乃是常情。待达安回来,也就好了。”珠儿闻言,虽然仍有些气闷,然而奴仆之身也不好随意指摘主人不是,只得闭口不言。主仆两个便更不多谈,一路无话。

  夏春朝走到二门上,将话吩咐给门上守着的仆妇,叫传到厨房去,她自家便先回房中歇息。

  才进房门,宝儿立时便迎了上来,望着她双膝一弯,就跪在地平上,眼泪汪汪道:“我日后必定尽心竭力侍奉奶奶,只求奶奶回了太太的话,别将我打发到表小姐那儿去。我自幼跟在奶奶身边,着实舍不得奶奶!”说毕,就插蜡烛也似的磕下头去。原来适才上房里热乱,虽并不真个将宝儿传去,但柳氏的言语已经人口传到了她耳中。

  夏春朝连忙使珠儿将她扶起,又叹息道:“我自然不会叫你出去的,你这又忙的是什么?”说毕,便将上房里的事情告诉了一遍。那宝儿方才放下心来,却又问道:“若是待会儿太太又想起来,定要我去,可怎么好呢?”夏春朝沉吟片时,咬唇轻声道:“你放心,我必然不叫你过去。”略停了停,又道:“倒恐一时太太看见你心烦,待会儿午饭时候,还是珠儿随我过去,你便在屋里待着,不要出去走跳。”宝儿答应了。

  这般过了半顿饭功夫,夏春朝在屋中吃了两盏普洱,外头便有人来回说饭菜已得了。她便连忙动身,走到穿衣镜前整理了一回着装,便领着珠儿往后院去。

  这后院里栽有两株杏花,原是陆家扩建之时,夏春朝令花匠新栽的,如今也已成活。当下正逢阳春三月,花开正好,轻白红粉,云蒸霞蔚,端的是一番好景。

  夏春朝走到后院,看着小厮将一扇黄杨木八仙桌自库房里抬出来, 安放在杏树底下。待安放座椅已毕,便有人上来问道:“讨奶奶示下,是即刻摆席,还是再等等?”夏春朝略想了想,先叫珠儿道:“打发个人到上房去一遭,只说席已摆下了。”话未说完,却自家顿了,又笑道:“也罢,还是我亲自去请,来的稳妥些。”又吩咐道:“你们只管摆席罢,老太太、太太也就到了。”众人答应了一声,各自忙碌。夏春朝便带了珠儿,往上房去。

  柳氏等人听闻午宴齐备,当即动身。那柳氏又亲自往陆贾氏房中去请了一回。陆贾氏却因衣装未理,暂不能动身,众人便先行一步。

  到得后院,果然见宴席安排妥当。五碟八盘,碗盏齐备,时新菜蔬,鱼肉满堆,虽是仓促造备,却也十分丰盛。足见这陆家日常吃用,这等已是惯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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