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崔梦己醉倒在河畔竹筏上, 醉眼迷蒙地望着灿烂的天空。

　　他双眼昏昏，大脑沉沉。

　　自从艾小岫死后，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只有酒醉后才能得已安寝，可这样短暂的睡眠也会被噩梦搞毁。

　　飞吹起一树梨花，梨花落了他满头，也像是白头。

　　崔梦己抬起手, 将手背抵在眼帘上。

　　就在下一刻，他整个人骤然失重。

　　崔梦己一惊，忙睁开眼, 凌空一跃，半跪于地，稳住身形。

　　他察觉身后有人, 握紧袖刀回眸望去, 只见艾小岫就站在她身后。

　　他现在这个动作真是像极了两人初遇。

　　能够再次遇到她，恐怕又是在梦中吧。

　　崔梦己明知在梦中，却什么都不敢做, 他僵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艾小岫。

　　艾小岫原本笑着要跟崔梦己打招呼，可见到他如今的样子，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垮塌下去了。

　　她打量着他，小心翼翼问道：“梦己，你还好吧？”

　　崔梦己悲伤地看着她，“一点也不好。”

　　艾小岫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她，“我说了, 我一点也不好。”

　　随着他声音越来越大，他的脚步也越来越快，飞奔至艾小岫身前，一把抱住她。

　　艾小岫刚要挣脱，却发现他只是虚虚圈住，并没有接触到她。

　　艾小岫仰头看他……等等，这个少年啥时候这么高了？

　　崔梦己目光闪烁，避开了她的视线。

　　艾小岫轻声道：“你……我没死，我回来了。”

　　崔梦己望着旁边一点，“嗯。”

　　艾小岫：“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很多个身体。”

　　“嗯。”

　　艾小岫：“这次我和尹师被陈子川围住了，需要你的帮忙，我手里有了新的武器，咱们两个到时候……”

　　她说了一大堆话，崔梦己却一味“嗯嗯嗯”，一点反应都没有。

　　艾小岫推了崔梦己一下。

　　他踉跄一下，摔在了地上。

　　艾小岫：“……”

　　她盯着自己的手，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难道有神力了？

　　她又看向崔梦己，谁知道崔梦己比她还要惊恐。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

　　崔梦己拽住了她的裙角，手越缩越紧，他看向她的眼睛越来越亮，“你是真的，不是梦！”

　　艾小岫：“当然不是了！”

　　崔梦己低笑，笑声越来越大。

　　艾小岫看着披头散发形容落拓的崔梦己，叹气道：“我刚刚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崔梦己从记忆中寻找一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艾小岫抬起手摘下他头上的一瓣梨花。

　　崔梦己眼中似乎滴落什么，在眼湖中化开一圈圈涟漪。

　　他伸手笑道：“扶我起来一下吧，我真的站不起来了，酒喝得有点多。”

　　艾小岫握住他的手，却感觉他死死攥住了她的手。

　　她扶起他，他握着她的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放开。

　　而后，他若无其事地询问了一下当下的情况。

　　两人商量好后，艾小岫提醒，“准备好啊，马上就要到现场了。”

　　他站在她身后的位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微微一笑，“我办事，你放心。”

　　“我之前找人去帮忙，现在也到我亲自出手的时候了。”

　　他缓缓握住自己手，将手背抵在唇边，无声地发出一声叹息。

　　他看到白光忽现，艾小岫融化在白光中，也融化在他的视线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做了个无比真实的梦，但再看到眼下的场景，他突然就笑了。

　　活着就好……

　　他躺倒在地，用尸体盖在自己的身上，好在大家的注意都没在这里，没有人发现他。

　　他可以安心地等待计划开始的时间，同时默默看她一阵。

　　十分抱歉，我还偷偷恋慕着你。

　　虽然抱歉，但是我止不住这种心情，就且让我一个人独自保留这份心意吧。

　　……

　　（二）

　　那一战之后，陈子川死了，君不梦死了，谢小蛮也死了，艾小岫想要保留下崔知己和向小园的性命，可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崔知己却服毒自尽了。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注：1]”崔梦己喃喃。

　　艾小岫看向他：“你说什么？”

　　崔梦己阖上眼，轻声道：“崔家并没有站在陈子川那边，这一切都是崔知己个人所为。”

　　艾小岫露出惊讶之色，尹师却淡淡道：“嗯，我知道。”

　　崔梦己重新睁开眼，凝视着尹师。

　　尹师：“我明白你的意思，崔大郎我也认得，我觉得他跟陈子川并非一路人，也并不是真心帮助他。”

　　崔梦己笑了起来，“你能明白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要如何说此事。”

　　崔梦己站起身，低声道：“尹师，崔家站在雍国这边。”

　　尹师：“嗯。”

　　艾小岫左看看右看看，明知道他们在打哑谜，却又不知道在说什么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这时，躺在一旁的向小园“唔”了一声，慢慢睁开眼。

　　他复杂的神色落在艾小岫身上，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他的手拂到肩头，摸到了衣服下面的绷带。

　　“我身上的伤……”

　　艾小岫：“我都涂上药了，一夜过后就好了，陈子川那个狗男人竟敢这么对你，啊，我好想再踹他两脚。”

　　向小园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模样，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艾小岫狐疑地望着他。

　　他温柔道：“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我谁也不亏欠……”

　　艾小岫：“谁说的，你当然欠了！”

　　向小园美艳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

　　艾小岫微笑道：“你欠了你自己的，向右使，你以后自由了。”

　　向小园：“……”

　　艾小岫：“你若是还把我当成教主，就遵从我最后的命令吧。”

　　向小园挣扎起身。

　　艾小岫神情温柔又灿烂，“你身上毒也清了，蛊也没了，你之后就到处走走，去看看这个世界，这个任务你能完成吗？”

　　向小园嘴唇颤抖着，眼中溢满了泪水，他挣扎起身，跪坐在地，深深磕了一个头。

　　“属下……领命！”

　　滚烫的泪水砸在沙滩上。

　　……

　　（三）

　　夜半，风吹动宫殿里的金黄纱帐发出“沙沙”声响。

　　睡在龙床上的少年突然感觉到不妙，翻身跃起，抽出枕下的宝剑。

　　然而，当他看清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的那个白衣人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宝剑差点提不住。

　　他缓了缓心神，笑道：“原来是太上皇陛下来了，孩儿拜见太上皇。”

　　他从床上下来，给尹师行礼。

　　旁边却传来一声轻笑。

　　尹折衡吃了一惊，立刻看去，却看到一个白衣少女坐在椅子上喝着侍者为他半夜准备的茶。

　　因为看到尹师太过惊讶，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子。

　　尹折衡不是笨人，立刻道：“这位就是太上皇心爱的女子吧？”

　　少年露出了一个腼腆热情的笑容，“拜见小婶婶。”

　　艾小岫歪头打量着这个少年。

　　尹折衡是尹师的侄子，面容与他有三分相似，不过，他似乎尤效母，下巴尖尖，眼角有一颗朱砂痣，看上去男女不辨，我见犹怜。

　　只是当他笑起来时，脸上才充满了少年才有的意气风发。

　　尹师轻咳一声。

　　尹折衡立刻垂下头，不再盯着艾小岫看。

　　尹折衡：“不知太上皇为何深夜到访。”

　　尹师：“我为什么来，你应当知道。”

　　尹折衡：“太上皇是为了追杀您一事？孩儿也是没有办法，不过孩儿已经命他们外紧内松，给天下人做做样子看。”

　　尹折衡辩解许久，尹师都没有说话。

　　尹折衡的神情越来越紧绷，身上流露出为上者的气势。

　　直到这时，尹师开口道：“你知道当时那么多孩子，朕为什么挑选你吗？”

　　尹折衡一愣。

　　尹师回过头，猩红的眸子注视着他，“因为你够聪明，也能狠下心。”

　　尹折衡已经彻底呆住了，他身子微微颤抖。

　　尹师淡淡道：“朕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这副冷淡又威严的模样一直是尹折衡的噩梦。

　　尹师：“你要杀朕，这很好。”

　　尹折衡神情奇怪。

　　尹师微微一笑，“或者说，朕很满意你的杀伐果决，毕竟朕的存在会妨碍你收拢权力，也会对你产生掣肘，朕若是你，也会借此时机铲除掉我。”

　　尹折衡已经彻底懵了。

　　尹师：“可是，你未免太心急，太考虑不周了。”

　　“你当让其他三国的战力消耗完毕，把我逼到尽头再出手。”

　　“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办的都是些什么事情！”

　　尹师声音一厉，尹折衡双膝一软，立刻跪倒在地，“太……太上皇。”

　　尹师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闻家和崔家都是忠于大雍，忠于你的，崔知己更是你的知己好友，结果你，你让崔知己与陈子川结交，又不能做到最后一击，白白损失掉你多年的好友、跟你知心相待的人，崔家也因此怨恨你，你难道不知道悔过吗？”

　　尹折衡低垂着头，“悔……朕后悔，可朕也不后悔，毕竟只有试过了才知道您的手段到底有多厉害，残留在雍国的势力有多么深。”

　　他抬起头，眸中一片晦涩。

　　“身为崔大郎的好友，我是悔；但作为雍国的陛下，我不悔。”

　　尹师盯着他良久，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起来吧。”

　　尹折衡支着膝盖，慢慢站起身。

　　尹师：“这也不怪你，毕竟，你的小婶子太过厉害了。”

　　他看了一眼艾小岫，温柔一笑，“哎，一力破百巧，你光有脑子有什么用。”

　　尹折衡哭丧着脸，忍辱负重地瞥了尹师一眼。

　　叔叔，你这样就过分了啊，显摆自己有爱人也就罢了，干嘛拿我作筏子啊。

　　尹师：“行了，这次之后，你估计还敢，那你就试试吧，看看能不能除掉我。”

　　他淡淡道：“毕竟，你这么多年看到我就腿软的毛病也要治治了，有我在，你头顶就一直悬着一把刀，也能督促你上进。”

　　尹折衡：“……”

　　尹师神色淡漠，又显得极为矜傲与强大，可转眼望向艾小岫时，又显得极为温柔。

　　“如今峦国、原国和南国的紫品都已身亡，是你做出一番事业的时候了。”

　　尹折衡：“不，南国还有。”

　　尹师看着他。

　　尹折衡：“孩儿之前收到消息，梅一枚已入南国，成为南国女帝谢小鱼的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