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莉推着餐车进门时, 看到的就是盘着腿坐在床上、正一脸古怪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的云璎。

　　尽管云璎手中握着光脑，但却并没有在使用它。

　　……有些奇怪。

　　通常而言，当云璎拿着光脑时, 她不是在玩游戏打飞船，就是在搜索关于她自己的讯息。

　　她一般不会这样只是干坐着，神思不属, 似乎在思考什么。

　　朱莉尽管心中疑惑，但只是把餐车推到她身边, 公事公办地提醒她, “请用餐吧，殿下。”

　　餐车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是在庄园做的。

　　银蓝星的这座领主庄园跟主人明曜惯常的风格极像, 整座庄园全是机器人在游荡；虽然效率高，但不免让人腹诽其中的人情味实在过于淡漠。

　　朱莉在厨房等候时，望着精准高效运作的厨师机器人, 她不自觉想起云璎，脑海中浮现起“假如云璎的生活中机器人遍地”的假设。

　　这种设想，很快就被朱莉否决。

　　——不行。云璎她是那样一个温暖跟充满烟火气的女孩子, 这种冷冰冰的生活方式绝对不适合她。

　　除非明曜愿意放弃这些……不。哪怕愿意放弃，他也不能成为帝国皇室的一员。

　　可是，这样对云璎、对明曜、甚至是对帝国皇室来说, 到底公平吗？真的会是正确的道路吗？

　　脑海中千头万绪，纠缠着的思维丝线让朱莉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直到走进云璎房间, 看到云璎的那一刻才略感放松。

　　朱莉把餐车放在云璎床边，本以为云璎会抱怨几句“怎么真的没有拿小饼干”，却没想到云璎乖乖地捧起最上层的蔬菜粥, 小口小口啜了起来。

　　……不对劲。云璎不对劲。

　　跟自己一样，云璎看上去也心事重重。

　　朱莉又想到昨晚自己跟明曜对峙时，云璎一碗水端平的态度跟立场，只感觉自己整颗心被一块巨石裹挟着下落。

　　她跟在云璎身边这么久，几乎是把云璎当成了自己的亲女儿看待。

　　此时，看着虽然有时脱线但总是活泼可爱的云璎一声不吭，朱莉心里五味杂陈。

　　朱莉无声地叹气：总感觉这种时候，在耍孩子气的那个人，竟然不是云璎，而是她。

　　“公主，您……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看着云璎乖乖地用完了餐，朱莉终于还是突破心中的纠结桎梏，选择先行开口。

　　这是她对云璎示好的信号。

　　只见云璎有些诧异跟惊喜地抬眸看她，“朱莉，你——我们和好啦？”

　　还没说完，云璎就笑了起来，白白的牙齿有些傻里傻气地露了好几颗。

　　“请注意仪态，公主。”朱莉心中因她的笑容露出一角阳光，但还是习惯性地忍不住提醒她。

　　不过尽管嘴上这么说，朱莉实际却打心底里觉得，这样生动鲜活的云璎，才是那个她唯一认定与跟随的帝国公主。

　　云璎“嗯嗯”点了点头，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从开心的状态抽离，突然有点没精打采。

　　如果有毛茸茸的尾巴跟耳朵，那她现在一定是低落地垂下了这两者，“朱莉，我觉得我最近好像不对劲。”

　　朱莉摸摸她的额发，坐到了床沿，跟云璎平视，“怎么了？告诉我吧，公主。发生了什么？”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朱莉这句话放得很轻，但却能让人敏锐地觉察到，她究竟是下定多大的决心才会这样说出口。

　　云璎咬了咬下唇，“我已经看不懂，现在到底在发生什么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朱莉仍耐心地劝导她，“每时每刻都有很多事在发生，人又不会全知全能。怎么会有人知道现在到底在发生什么呢？”

　　“有的！有办法，”云璎眉头紧紧锁起，“但是，但是……”

　　她一时没想好怎么说，朱莉就在旁边默默地等待着。

　　“有一个人，我一直都知道他是坏人。因为他做了非常恐怖的事，甚至别人也都告诉过我他很可怕，”云璎无意识地绞着被子，“可是，如果是我独立来做评判……”

　　“我其实，觉得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非常温柔，也非常可靠。”

　　不知道为什么，云璎说这句话时，一把揽过身后的枕头，把头深深地埋在了里面。像是一只小鸵鸟。

　　听了她的话，朱莉在心底叹息。

　　……这个人，除了是明曜外，还能有谁呢？

　　先前，朱莉只以为云璎是真的铁石心肠，所以对明曜完全不感冒；但如今听云璎的描述，似乎云璎在那个刻意远离的表象下，其实是一直都在下意识动摇。

　　这一点动摇在她身上，最近体现得愈加明显。

　　尤其是来到银蓝星之后。

　　“那么，您在担心什么呢？”朱莉稍稍靠近一直在蹭着枕头的云璎，低声问她。

　　云璎蹭啊蹭的动作猛然停止。

　　阒静无声。此刻房间内，静默的空气蔓延开来。

　　朱莉没有开口，只看着云璎慢慢从枕头里抬起脸，唇线绷直，神情是罕见的惘然若失。

　　“大概……是在担心，我从最开始就想错了。”

　　云璎开口，声音是罕见的、跟内容不相符的镇定。

　　“如果他不是坏人，那事情是从哪一环开始发生了纰漏呢？我现在做的一切，会不会全都是错的？”

　　“朱莉，你知道吗？其实我有点害怕。我认为不管是当公主还是女皇，稍微了解一点后都觉得很可怕。”她目光望着虚空。

　　朱莉点头，“是的，责任总会让人害怕。”

　　“星网上，大家都说我是‘有史以来最让人期待的帝国公主’，将来还会成为‘名垂千古的一代女皇’，”云璎屈起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可只有我知道，我只是一条咸鱼，一条幸运的咸鱼。”

　　朱莉心一揪。

　　“最开始，我想的只是好好活着，毕竟只有不死才能继续混吃混喝，”云璎轻轻歪头，视线终于落在朱莉身上，“所以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让自己活着，而且生活得更快乐。”

　　“结果，我真的活到了现在，那个能让我活得快乐的标准却不见了，不，或者说，它改变了。”

　　朱莉有些心疼地低声说：“公主……”

　　虽然云璎说自己只是想活得舒心，可朱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一路走来，发生了许多危险坎坷。

　　云璎虽然经常会嘴上说“不想动不想做跟她无关”，可其实，她所做的一切，为的都不只是她自己。

　　甚至可以说，云璎救赎了许多人。

　　朱莉想，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们这一路总能逢凶化吉、找到同伴的原因。

　　——无论是基于事实还是朱莉自身的体悟，她都确信，云璎就是天生的、最好的公主人选。

　　迎着朱莉的目光，云璎掰着手指，喃喃道：“你看，我要报答你跟乔安，要管好傅子言跟乐礼赞，接下来还得成为女皇，努力向星网的标准靠拢。然后……还有明曜。”

　　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云璎沉默片刻，观察着朱莉的脸色开口，嗓音因紧张而有些滞涩，“我觉得他跟我之前想的不一样。”

　　“……我好像，有一点在意他。”

　　朱莉默默听着，面无表情。

　　然后，她迎上了云璎混杂着紧张不安的瞳孔，静静地注视着云璎。

　　“一点？”朱莉扯起嘴角，有些自嘲的意味，“公主，你知道吗，你的这一点在意，可能会让你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帝国皇室是血统制度的天然拥趸，血统制度也是帝国皇室存在的天然保障。你想过没有，人们凭什么愿意让皇室来管理全星际？或者说，为什么要有皇室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存在来统领人们？”

　　“……这些所有，都是因为血统制度。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阶级等级，才让社会尊卑有序、高下可分。”

　　尽管说着残酷的话，朱莉却渐渐地用温柔的目光望向云璎，“还记得我们之前说过的话吗？那时在城堡里，我告诉你，拥有异族血液的人天生低人一等。”

　　“没错，在人们都叫嚣着‘平等自由’的这个世界里，跟我抱着相同念头的人还有很多很多。表面上大家都认同‘平等自由’，私下里却截然相反。如果你做了出格的事，或许对他们来说，整个帝国皇室的尊严就将不复存在。”

　　“那么在这种时候，你会想怎么做呢，公主？”

　　她看到云璎表情严肃起来，但却并非凝重。

　　“我大概没有办法改变大多数人的观念。”云璎说。

　　朱莉点头，“嗯，聪明的认识。除非世界毁灭，不然，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

　　“不，不一定要世界毁灭，”云璎轻轻摇头，“没错，我也许没有办法强行改变别人的看法，但是，人的观念会自行改变。”

　　就像是这一路走来，许多人对她的观念已经改变，而她对许多人的观念也在改变。

　　她问心无愧，而一切也的确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朱莉眼神更加欣慰温柔，“可是，你要做什么来让人们自行改变呢？”

　　云璎吐了吐舌头，意识到了朱莉的循循善诱，“嘛，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甚至补了个三不像的打油诗。

　　朱莉笑了笑，再次摸摸云璎的头，“嗯，会有办法的。因为，你已经改变了我的观念。”

　　“……就像刚才说的一样，我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朱莉郑重补充道，“不是皇室，是云璎公主你这一边。”

　　———

　　随着帝国主领星重建进度的日益推进，渐渐地，云璎的女皇继任大典已经被提上了日程。

　　这段时间，云璎的活动再也没受到过限制。

　　跟先前不同，云璎不再整日缩在房内，而是已经把整个庄园逛了个遍——有时是跟朱莉等人一起，有时是跟明曜。

　　当然，后者的比例是压倒性的多数。

　　虽然云璎已经完全放下了芥蒂，不再认为明曜是反派，但她仍然时不时会被明曜“吓”到。

　　就像现在，云璎在大片草地上追着一个怀抱人造饼干的机器人：也许是这段时日她消耗的饼干数目太多，渐渐地，连极度纵然她的明曜都开始拒绝她的饼干配额申请。

　　“气死了，铁皮人怎么能跑这么快——”

　　云璎体力不支，本想停下来喘口气，但脚底一软，整个人滑倒在地。

　　草地很柔软，很舒服。

　　闻着清新的草香，云璎索性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眯起双眼看向瓦蓝瓦蓝的天空，自言自语道：“我摔倒啦。”

　　饼干是追不上了，因为她现在都能听到机器人脚底履带渐行渐远的声音。

　　“算了，既然命运让我在这里跌倒，那我就在这里躺下吧。”

　　云璎不知怎么被戳中了笑点，她乐不可支，觉得自己说了一个绝妙的双关笑话。

　　但下一刻，云璎头顶的碧蓝天空突然被遮住了大半，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孔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明曜已经悄然无息地来到了她身旁。

　　“躺得舒服吗？”他顺势在云璎身边蹲了下来，剔透的浅色瞳孔在背光时反而更加晶亮。

　　云璎一个激灵，呼吸滞住，“还、还行。”

　　“是吗。也许，下次你可以试试躺我怀里？”尽管说的暧昧，明曜却一脸周正，仿佛多想的那个人是云璎。

　　“……毕竟躺我的怀里，肯定比躺这片草地更舒服。”

　　只是，尽管刻意肃着脸，带笑的眼角眉梢还是出卖了他的好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7 00:00:00~2020-09-28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抽风的蘑菇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