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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肉肉喵 12411字 2022-11-13

  丹凰殿内,八株人高的灯树,将整座正殿照得烛火辉煌,亮若白昼。

  这里,恐怕是整座唐宫之中,最灯火璀璨的所在了。

  皇帝素来崇尚简朴,不喜铺张奢华之物,对诸皇子皆约束极严,却唯独舍得将大把大把的奢华摆设,赏赐给太平公主,摆在丹凰殿内,生恐自己的女儿,受哪怕一点点委屈似的。

  太平公主此时便坐在书案后面,肃着面孔,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女明日再去东宫问太子安的事宜,和要准备的几匣贵重药材。

  太子自幼体弱,又是被皇帝寄予厚望的,这么多年来每次生病,皇帝和皇后都是大笔大笔的金贵药材赏赐,流水一般。

  太平公主当然知道东宫不差自己这点子药材。

  但父皇和母后的赏赐,是他们疼爱儿子的心意,太平觉得她送去的这些药材,则是做妹妹盼望哥哥早日痊愈的心意。

  那是不一样的。

  想到太子的身体状况,太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太平吩咐完了贴身侍女,天色已经黑得透了。

  早有嬷嬷来催她入睡。

  太平很觉得不耐烦——

  她已经不是几岁大的小娃娃,两个教养嬷嬷却还当她奶娃娃一般看待,生恐她少吃一点儿、晚睡一会儿,生恐担上半分责任,招来杀身之祸。

  所谓“杀身之祸”,当然来自她的母后。

  太平至今还记得,当年自己还只几岁的时候,暑日里因为贪凉多吃了两杯冰饮子,受了寒,病了不过两日,母后便将丹凰殿所有侍奉的人都降了罪。

  轻者罚俸,脊杖十、二十不等,重者脊杖四十、五十,没入掖庭了事。

  那时候太平还小,不明白何以一夜之间自己身边侍奉的人都换了。问母后,母后只笑着哄她吃药。

  直到后来过了若干年,太平渐渐长大知事,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场小病,给旁人带来的,是怎样的灭顶之灾——

  那些被从轻发落的倒也罢了,重责的怕是连脊梁骨都被打断了,又能活过几个晚上?

  这一认知,让太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对自己的母后生出了无比的惊恐之感。

  她实在觉得,母后是一个随时都可能要了任何人性命的存在。

  太平甚至觉得,母后连自己的命,也可能随时要了去。

  虽然,太平的心底里,一个声音很清楚地告诉她:母后之所以这般待我,是因为疼爱我疼爱到了骨子里;而母后,因为我的那场病,更担心丹凰殿的下人不认真伺候,甚至存了歹心害主。

  太平越年纪渐长,越明白了一件事:后宫里出生的孩子,能够安然长大的,绝非多数。

  她很清楚母后对她的爱护之意。

  然而,曾经侍奉自己的那些人,一夜之间便寻不到了,甚至已经不在人世了……那种感觉,还是太让年少的太平,悚然了。

  也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对于过往的事,尤其关于父皇和母后过往的事,那些在宫中言说不得的事,太平亦有风闻。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后宫中人多口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而太平又不是个痴傻的,偶尔从某处听到某段只言片语,几年之后连缀下来,总能铺陈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太平于是知道母后曾经得罪过很多人,也害过很多人——

  后宫中的人,无论主仆,几乎没有人的手上是干净的。

  太平很清楚这件事,她试着去努力接受这样的母后,就像接受“这座深宫原就是如此”这个事实。

  而与此同时,她不得不接受的,便是贺兰敏之的存在,以及贺兰敏之的所作所为。

  若说接受母后也如几乎所有的后宫女子一般,手上沾着旁人的性命这件事,让太平还能够努力地坦然面对,那么接受贺兰敏之这种人的存在,则让太平十分地痛苦。

  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当年贺兰敏之看向自己的眼神:像一只贪婪又凶残的野兽,随时随地都会将她撕得粉碎。

  还有珰儿……

  太平蓦地闭上了眼睛,脸上有痛苦之色。

  珰儿是她最喜欢的,也是对她最好的贴身侍女,待她像姐姐一般,却被贺兰敏之……

  太平有时候会想:所谓的一个女人的“名节”,于一个女人而言,当真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让还是少女的珰儿在被贺兰敏之玷污之后,选择了自戕明志?

  当年,幼小的太平只觉得贺兰敏之是那么的可怕和恶心,恶心到让珰儿宁可选择自戕,也不肯屈身于他。

  珰儿是宫中的侍女,是未嫁女,她和昔年的太子未婚妻杨氏不同。

  同样是被贺兰敏之所玷污,为了遮掩计,珰儿完全可以给贺兰敏之做侍妾,没有谁会再说嘴。即便是大唐最受宠爱的公主的侍女,也远不如国公的侧室来得风光安逸,这是任谁都明白的道理。

  可是珰儿宁愿选择死去,也不肯嫁于贺兰敏之,她该是对贺兰敏之恶心厌恶到了何等的地步?

  曾经,太平觉得珰儿真是有骨气。

  要知道,宫人自戕是重罪,弄不好连家人都要受牵连的。

  如此想来,太平更觉得贺兰敏之恶心,该死。

  当时的她,还觉得母后待自己真是好,没有因为珰儿自戕而连累了珰儿的家人,还开恩允许珰儿的弟弟入宫学学习。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平见识了更多的后宫伎俩,她不能不对当年之事有所怀疑——

  毕竟,母后不是寻常女人……

  那么问题来了,珰儿真的是自戕而死的吗?

  以母后的心机手腕,会不会是……

  太平的心脏骤然抽紧。

  她不敢想下去了。

  如果……珰儿之死,并非出于自愿,而只是母后的一步棋,那么,她还有什么事,能够相信母后的安排?

  太平霍地站起身来。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烛火辉煌的丹凰殿,实在觉得憋闷得紧。

  太平从来不喜欢称这里的新名字“太平观”,却说不清楚为什么。

  然而此刻,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真相的尾巴——

  或许,所谓“为外祖母祈福”,也是母后的……一步棋。

  太平心烦地换掉身上的道袍,换了一条寻常朱裙。

  扫了一眼身后捧着那件道袍,眼神中透着慌乱的侍女,太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满腔的烦恶强压了下去。

  “这是天后所赐,好生收着。”太平淡然道。

  那侍女忙恭声应“是”。

  太平并不知道,在那名侍女的眼中,刚刚那个眼神淡漠、意态疏离的她,已经颇有几分她的母后的神韵了。

  太平此时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杜大娘子回来了吗?”太平似是随口问道。

  那名侍女闻言,表情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奴婢去传杜大娘子来……”

  这话初听似乎没什么异常,太平却暗自蹙眉。

  “不必!本宫去瞧她。”太平说罢,并不管那侍女如何反应,起身便走。

  丹凰殿的偏殿,用来安置随同太平公主做女冠的几名女官,杜素然的卧房便在这里。

  太平轻车熟路地寻到杜素然的卧房门口,阻止了想要上前叫门的侍女,自顾推门而入。

  刚一进门,太平两道秀致的眉毛,便微微拧紧——

  卧房内,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气?

  那药气极淡,似是被人刻意遮掩过了。若不是因为这些日子常在父皇处侍疾,又去过东宫见了太子的病状,太平怕还想不到“药”上去。

  太平止住随从,命他们在外等候。

  掩了门,太平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刚走了几步,露了个头儿,就被里面杜素然的声音低喝住:“什么人?!”

  习武之人,警觉性果然是不凡的。

  看到来者竟是太平,杜素然有一瞬的茫然,接着便蹭地站起身,向太平行礼道:“见过公主!”

  太平朝她点点头,让她起身,便在旁边随意坐下。

  既然已经暴露了行踪,太平倒坦然起来。

  反观杜素然,倒不自然起来,微垂着头在太平的下首做了。

  太平忖着她的模样,全不似平素的云淡风轻,心里面的疑惑更深。

  又见她身上穿着的,是寻常罗裙,不由得又是微诧。

  杜素然平日里为了行走方便,惯穿简便男装,怎么今日倒学起女娇娥的做派了?

  反常必有妖!

  “难得见你穿女装。”太平幽幽开口。

  杜素然果然有刹那的尴尬:“是、是嘛……”

  “是。”太平道。

  杜素然登时不知该如何接口了。

  太平瞥她一眼,深觉以杜素然的高挑身形,男装女装皆相宜。

  而此时见她穿着女装,比往常更显出了几分婀娜之态。

  这样的杜素然,可是难得一见。

  杜素然被太平盯得不自然,轻咳一声,道:“殿下怎么有空来臣这里?”

  “想来便来了。”太平道。

  杜素然被噎住。

  “母后让你陪本宫出家,本宫却终日摸不到你的人影儿。”见杜素然无言,太平公主索性直言。

  这话问的,就大有责怪的意味了。

  “是臣之错,”杜素然马上认错,“请问殿下有何吩咐?”

  她接着便问太平有何吩咐,这可不是太平想要的答案。

  太平呵笑:“吩咐?”

  她似笑非笑地瞧着杜素然:“本宫吩咐你,让本宫瞧瞧你用的,是什么伤药……”

  听到“伤药”两个字,杜素然的脸色立马变了。

  她愕然的表情来不及收起,就被太平公主突然倾身向前,一只手老实不客气地按住了后背腰处。

  杜素然猝不及防,痛得“嘶”了一声,便戛然收声,白着脸,死命地绷紧了身体。

  太平公主咬住了嘴唇,下一瞬手上就毫不客气地又用了些力,循着杜素然脊背的衣料向上按去。

  杜素然强忍着钻心的痛意,不肯吭一声。

  可是她越发苍白的脸色,和涔涔而下的冷汗,骗不了人。

  太平几乎将嘴唇咬破出血:“母后打你了?”

  偌大的深宫之中,能动得了杜素然,还让杜素然如此忍耐的,也唯有母后一人了。

  太平明白。

  杜素然没有回答太平的话,嘴唇抿得比太平的还紧。

  这便是默认了太平的推断。

  “母后为什么打你?你做错了什么,让她这般责罚你!”太平低声质问着。

  她觉得,她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母后了。

  杜素然面无血色,抬起布着汗水的脸庞,却微微笑着,似乎太平按在她脊背伤处,于她而言,是很不错的享受。

  “全是臣的错……殿下无须如此——”

  “到底为什么?说!”太平的声音,和她的手,一起颤抖着。

  杜素然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些。

  她定定地看着太平近在咫尺的面庞,整个人都沁着属于太平的气息——

  “若臣说,是为了上官婉儿,殿下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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