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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复神色落寞地摇摇头,轻声道:“公主既已离臣而去,此生此世,微臣便也……便也……别无他念了……”
慕容复此言一出,小皇帝立时一惊,便是陪在小皇帝身边的诸葛正我也忍不住深深地望了慕容复一眼。隔了许久,小皇帝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轻轻一叹,便在诸葛正我的陪同下匆匆回宫了。
中秋节后,宫中很快又派内侍到慕容府传下懿旨,召慕容复面圣。
慕容复入宫那日,向太后陪着太皇太后一同在庆寿宫中召见了他。见到着一身绿色官服的慕容复在内侍的引路下跨入殿内,那清隽不胜的身姿好似栽种在她隆佑宫外的翩翩柳枝,向太后不由微微一叹。女儿离世已一月有余,向太后也终于能够平静接受,这才恍然意识到如慕容复这般人才确然难得,也难怪淑寿无怨无悔。
向太后方才回神,便发觉慕容复已然行礼如仪,恭恭敬敬地谢过了太皇太后派太医院正为他诊治的恩典。
太皇太后上下打量了慕容复一番,这才缓缓道:“慕容卿的身体如今可大好了?”
慕容复又是躬身一礼,不卑不亢地道:“谢太皇太后垂询,已经大好了。”
“不可疏忽。你还年轻,别落下病根。”太皇太后见慕容复瘦了不少,终是忍不住嘱咐了一句。
“谢太皇太后!”慕容复又谢道。
“淑寿已去,此事……也怨不得你……”有种谔因环州凶案为慕容复请功的奏折、有传旨内侍的回禀、更有孙院正的脉案,太皇太后对慕容复的怨恨已然烟消云散。思及他为淑寿大病两场几乎不治,太皇太后更对他有了几分怜惜。“哀家听闻,你因淑寿……不愿娶妻……”
慕容复摇摇头,低声道:“禀太皇太后,微臣如今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此事便不须再提了罢。”
太皇太后见慕容复神色坚定,便也不再多言,只转口道:“官家如今尤在念书,我看他与你十分亲近。你的书信我也尽数看过,见识广博鞭辟入里极为难得。自程正叔罢官,崇政殿说书一职便唯由范祖禹一人担当,你可愿与范卿家做个同僚?”
崇政殿说书一职只是从七品的官衔,职责却是为皇帝讲说书史、解释经义、并备顾问,可说是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职位。慕容复借小皇帝之口得到太皇太后的召见,虽说是为了保住官位,可也确然不曾想过这样一个大饼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他已对这个官职满意至极,但一贯的冷静理智仍令他成功地压下了欢喜之qíng,做忐忑状低头答道:“微臣只恐才学不足,误了官家。”
太皇太后见慕容复这般沉稳,心中愈发满意,好言道:“汝师苏子瞻至今仍兼着翰林侍读的职务,你这关门弟子就来给你老师打下手罢。”
慕容复见好就收,当下沉声应道:“谨遵太皇太后懿旨。”
“待今年大考之后,圣旨自会颁下。在此之前,慕容卿好生养病罢。”太皇太后最后嘱咐了一句,便令慕容复退下了。
待慕容复将官升半品任崇政殿说书一职的消息带回,大伙皆欢欣鼓舞。苏轼、苏辙两兄弟并huáng庭坚暗自庆幸慕容复不曾因为淑寿公主而丢了官,至于王语嫣与阿朱阿碧那便是纯粹为能与慕容复在京城重聚而高兴了。大伙欢喜了一阵,苏轼便忍不住开口问道:“太皇太后缘何忽然有这安排?”现今的崇政殿说书范祖禹xing格正直恪尽职守,为人却又十分谦和。纵然身为帝王师,范祖禹也始终以臣子自居,虽劝谏天子却从不对太皇太后和小皇帝指手画脚,太皇太后与小皇帝都对他十分满意。
苏轼有这一问,若是换了以前,慕容复定然会答“想是太皇太后看重老师的学识,学生也是沾了老师的光。”但此时,慕容复却神色淡淡地道:“太皇太后秉政多年是女中尧舜,自然明白朝中不可令一党独大的道理,官家身边也是一样。范祖禹是吕司空的孙女婿,把学生塞进去原是为了制衡。”
这一番解释便好似一盆冷水,瞬间便将堂上欢欣的气氛浇地gāngān净净。苏轼张口结舌许久,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慕容复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如今吕大防虽为左相,刘挚却仍只是中书侍郎,老师正挡了刘挚的进阶之路,以刘挚的为人必不会善罢甘休。这段时日老师更要处处小心,以免遭人暗算。”
慕容复此言一出,huáng庭坚立时大怒,高声反驳道:“刘中书虽刚愎却十分正直,明石你这般无凭无据地诋毁他,非君子所为!”
“我究竟是诋毁还是远见,很快你们便会知晓。”慕容复却不想在这个话题拖延太久,“我既已回京,那《汴京时报》……”
“《汴京时报》绝不能jiāo回你手上!”然而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huáng庭坚便已忿忿地抢白。
慕容复见huáng庭坚神qíng坚定,也就不再勉qiáng。于慕容复而言,要控制《汴京时报》未必非得自己当主编。只见他温和地望着huáng庭坚微微摇头,神色间满是包容,接着便向苏轼笑道:“学生在西平时便已听闻别业那边举办了数次诗会,朝中大臣与赴举士子皆以在诗会上扬名为荣。学生在西平为官正巧遇到几桩棘手事,准备借别业办一场辩论会,到时还请老师拨冗为学生捧场。”
“辩论会?”苏轼奇怪地道,“这是什么会?”
“届时老师便知。”慕容复却笑而不答。
苏轼满腹好奇地与慕容复对视良久,慕容复却始终无动于衷。最终,仍是苏轼败下阵来,只见他闷闷不乐地道:“天色已晚,明石你早些歇息吧。”说罢,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慕容府。
苏轼一走,huáng庭坚即刻尾随而去,唯有苏辙不曾动弹。待二人离开,始终保持沉默的苏辙方幽幽道:“明石,你未曾说实话。”
慕容复神色不变,随口问道:“师叔何出此言?”
然而他话音一落,同样始终陪坐的诸葛正我便也发声道:“明石,以终生换崇政殿说书一职,究竟值不值得?”
苏辙登时惊坐而起,连声道:“这是何意?这是何意?”
诸葛正我扭头望了慕容复一眼,却见慕容复竟并无阻止之意,当下道:“明石在官家的面前亲口所言,公主病逝,他不再考虑自己的终生大事。我想正是因为这一句承诺,太皇太后才这般厚待明石。”
诸葛正我说完,殿上众人竟同时瞠目。不知过了多久,王语嫣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表哥,你何必这般自苦……”
慕容复神色平静地摇摇头,目光一一扫过苏辙、诸葛正我、乔峰、王语嫣、邓百川夫妇、公冶乾、包不同、阿朱阿碧,沉声道:“公主因我而死,皇家岂能容我高官厚禄又娶妻生子?语嫣,这并非表哥自苦,只是有所得则必有所失。”
乔峰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忽然旧话重提。“慕容,不如……”
“开弓没有回头箭!”慕容复一见乔峰的眼神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当下出声打断了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断没有就此罢手的道理。……况且,乔兄当知我并非恋栈权位之人,待我达成心愿辞官归故里,我要三妻四妾儿孙满堂,官家还能下旨令我休妻?”
慕容复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大伙都再无话可说,气氛登时一阵难耐地沉凝。不知过了多久,诸葛正我忽而语焉不详地发问:“不知明石攀登仕途是要达成什么心愿?”由来世人的成功标准是dòng房花烛、是金榜题名,是个人抱负与家庭幸福的双重满足。如慕容复这般为了前程不惮牺牲终生,这等斩钉截铁当断则断的气魄实乃万中无一,若非大忠便是大jian!
慕容复睨了诸葛正我一眼,好似感受到了他话语中的探究,只见他沉默良久忽而轻声一笑。那是怎样的一笑?冷傲锋凌、气吞山河。“莫约是……凡江河所至、日月所临,皆是我华夏之臣妾!”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慕容公子,不娶妻也没啥,东边不亮西边亮么……
萧峰:导演,你现在还在幸灾乐祸,还是个人么?
导演:……
85、混战(一)
元祐四年正旦过后,慕容复终于收到了吏部的文移,表示他在西平任县令期间恪尽职守考评优异,官家知人善任现右迁慕容复为崇政殿说书一职。至于西平县令则由同样考评优异的西平县丞闵忠接任。对于这样的一项任命,朝堂诸公再次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并一致认定为臣者不该过多cha手皇家的家务事。
反而是已进入半退休状态的吕公著收到消息后命人将孙女婿范祖禹给叫来好生嘱咐了一番。慕容复虽说已有一任县令的履历,但跟范祖禹相比仍是官场新丁。范祖禹又一向与太皇太后和官家关系良好,是以并不认为慕容复会是自己的威胁。此时听闻吕公著话里话外要他“小心”、“提防”,他不由大为诧异gān脆直言问道:“祖父,孙婿听闻这慕容明石因唐国公主之事大病两场差点丢了xing命,实乃重qíng重义之人。究竟有何不妥?”
吕公著老脸一红,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不方便将自己曾密谋与蜀党合作,最后又反水朔党的往事告知这个向来耿直忠贞的孙女婿,只含糊其词地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行事更犹如羚羊挂角不拘一格。总之,你多多上心。”
范祖禹听得一头雾水,唯唯诺诺地走了。只是回头再看自己的这个新同事,风流人物、言谈雅致,对他这位江湖前辈更是恭敬有加。范祖禹自问总不能无事生非一掌呼到那张向来言笑晏晏的俊秀脸孔上去,是以逐渐也就相处融洽起来。
而崇政殿说书的职位虽说是近水楼台,但因朝堂上当家作主的还是太皇太后,是以此时的朝堂上真正热闹的,还是车盖亭诗案。元祐四年四月,汉阳军知州吴处厚上书密告前宰相、新党领袖蔡确在游安州车盖亭时所做的诗词讥讽朝政、诽谤君主和执政大臣。吴处厚的奏章呈递到朝堂即刻掀起了轩然大波。太皇太后厌恶新党厌恶蔡确,以吕大防为首的朔党成员更是不遗余力地打击新党,要求太皇太后严惩蔡确以儆效尤。然而,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的范纯仁与尚书左丞王存却又为蔡确开脱,认为不可再因言罪人。蔡确一案闹得这般大,身为右相的苏轼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是以他便上疏密奏太皇太后曰:“朝廷若薄确之罪,则于皇帝孝治为不足;若深罪确,则于太皇太后仁政为小累。谓宜皇帝敕置狱逮治,太皇太后出手诏赦之,则于仁孝两得矣。”
太皇太后接到苏轼的上疏,不由哭笑不得。若非她深知苏轼的才gān,更明白他一向赤胆忠心天真烂漫,只怕仅凭这奏疏就要将其视为毫无主见的墙头糙了。朝堂上朔党与新党的对殴令太皇太后心烦意乱,便来查问孙儿的功课权当散心。
那日正轮到慕容复当值,说的是《战国策》中三人成虎的故事。慕容复说书不同于范祖禹,他对书中文言与文字的雕琢提的极少,反而因书中道理所发散的评论极多。只因这般说书于小皇帝而言好似多了一个一同看书八卦的朋友,是以慕容复才上任不足两个月,他对慕容复的态度又已亲近了许多。